1、探春的庶出心结
探春是庶出,虽然才貌双全,举止端庄,却因为有个德行不堪的母亲赵姨娘,而难以拂去心头那丝压抑的自卑。Www.Pinwenba.Com 吧这使她时常表现出一种执著到病态的“地位意识”来,时时刻刻提醒众人以及她自己注意主仆之别,尊卑之分。
赵姨娘同芳官等吵闹,她叹气劝:“那些小丫头子们原是些顽意儿,喜欢呢,和他说说笑笑;不喜欢便可以不理他。便他不好了,也如同猫儿狗儿抓咬了一下子,可恕就恕,不恕时也该叫了管家媳妇们去说给他去责罚,何苦自己不尊重,大吆小喝失了体统。”
凤姐带人抄检大观园,王善保家的动手动脚揭了她衣角一下,探春劈面就是一个大耳刮子,指着骂:“你是什么东西,敢来拉扯我的衣裳!我不过看着太太的面上,你又有年纪,叫你一声妈妈,你就狗仗人势,天天作耗,专管生事。如今越性了不得了。”
王住儿家的欺负迎春好性儿,发牢骚说:“自从邢姑娘来了,太太吩咐一个月俭省出一两银子来与舅太太去,这里饶添了邢姑娘的使费,反少了一两银子。常时短了这个,少了那个,那不是我们供给?谁又要去?不过大家将就些罢了。算到今日,少说些也有三十两了。我们这一向的钱,岂不白填了限呢。”这话虽可气,原话却只是一句一个“我们”,然而被探春听见,就变了味,张口便问:“我才听见什么‘金凤’,又是什么‘没有钱只和我们奴才要’,谁和奴才要钱了?难道姐姐和奴才要钱了不成?难道姐姐不是和我们一样有月钱的,一样有用度不成?”先强调了主子与“奴才”的定位,然后才是兴师问罪。
就连宝玉跟她学说,赵姨娘抱怨她送鞋给宝玉却不给贾环,也会惹得她大发雷霆,沉了脸说:“这话糊涂到什么田地!怎么我是该作鞋的人么?环儿难道没有分例的,没有人的?一般的衣裳是衣裳,鞋袜是鞋袜,丫头老婆一屋子,怎么抱怨这些话!”宝玉笑着劝了句:“你不知道,他心里自然又有个想头了。”探春反而益发动气,说道:“连你也糊涂了!他那想头自然是有的,不过是那阴微鄙贱的见识。他只管这么想,我只管认得老爷、太太两个人,别人我一概不管。”
——这样生气,自然是因为宝玉所说的赵姨娘心里“有个想头”,是指探春和贾环才是亲兄弟,原该亲疏有别才对。这等于是在暗示探春的出身。难怪探春会连宝玉也骂起来,说“连你也糊涂了”呢。且又表白“我只管认得老爷、太太两个人”。她却不问一声:赵姨娘是她什么人?太太却又是她什么人呢?
真不知她是太自尊,还是太自卑?
探春有诗才,有品位,是首倡创办海棠社的人,却因为薛宝钗、林黛玉两位女诗人当前,而始终不能崭露头角。左一个《林潇湘魁夺菊花诗》,右一个《薛宝钗讽和螃蟹咏》,无论是《史湘云偶填柳絮词》,还是《薛小妹新编怀古》,什么时候轮得到她出类拔萃?
在大观园当家,是她为自己争取到的第一次也是惟一一次表现机会。时因凤姐病了,王夫人独立难支,遂将家务交与李纨、探春、宝钗三人。其中“李纨是个尚德不尚才的,未免逞纵了下人”,薛宝钗虽然心思缜密,却因为身居客位不好太露锋芒,这便给了探春充分的发挥余地。她试图推广新政,开源节流,兴利除弊,包干到户,新官上任三把火,充分显示了自己的管家才能。
然而接下来,就再没看到她有什么新举措了,似乎小孩子办家家酒,新鲜劲儿过去,就没心气儿了。下人每每有事上报,她也总是推三阻四,不肯轻易拿主意。林之孝家的回她,有个媳妇的嘴很不好,“竟要撵出去才是”,分明代行权力。她也并不恼,只是问:“怎么不回大奶奶?”待听说已经回过了,叫回姑娘来,便又问:“怎么不回二奶奶?”最后才采纳了林大娘的意见说:“既这么着,就撵出他去,等太太来了,再回定夺。”
柳五儿被人冤枉做贼,被林之孝家的带着来见李纨,李纨声称兰哥儿病了,不理家务,只命去见探春。然而探春却也是命待书出来踢皮球说:“姑娘知道了,叫你们找平儿回二奶奶去。”结果还是平儿这个“奴才”判冤决狱,替五儿还了清白。
——从这两件事看来,真不知道探春这个当家到底做了些什么正经事?倒难为管家娘们跑来跑去,凭空多走了好几趟冤枉路。
探春为什么会这样?黛玉曾向宝玉评价说:“你家三丫头倒是个乖人。虽然叫他管些事,倒也一步儿不肯多走。差不多的人就早作起威福来了。”
这是一句“背面傅粉”的点题。此前探春其实已经多走了好几步,并且专拿凤姐和宝玉开刀,来显示自己的威风;可是如今轮到处置下人媳妇这样的小事上,却不好太过严厉,反而叫人看轻,说她“有点权,就作起威福来了”。她处置王住儿媳妇,也并不是自己动手,而是“驱神召将”,叫了平儿来处理。
而平儿这个“高级奴才”反而比探春这个“正经主子”更加有魄力有担当,能够秉公处理,杀伐决断,是因为她是凤姐的下手,等于在替凤姐代执赏罚,理直气壮,没有探春那样的“身份危机”。
这样曲折复杂的心理,单纯的黛玉怎么能够理解呢?
贾环无理取闹时,便哭诉“欺负我不是太太养的”,探春的心理其实也是一样。无论她怎么威风、争气,只要赵姨娘隔三岔五地出来闹一场,提醒众人注意谁才是探春的娘,她就永远洗不掉庶出的卑微。
且看第五十五回《辱亲女愚妾争闲气 欺幼主刁奴蓄险心》,管事媳妇说赵姨娘的兄弟赵国基死了,问该赏多少。探春查了旧账,决定赏银二十两。赵姨娘听说了,因此进来大闹——
忽见赵姨娘进来,李纨探春忙让坐。赵姨娘开口便说道:“这屋里的人都踩下我的头去还罢了。姑娘你也想一想,该替我出气才是。”一面说,一面眼泪鼻涕哭起来。探春忙道:“姨娘这话说谁,我竟不解。谁踩姨娘的头?说出来我替姨娘出气。”赵姨娘道:“姑娘现踩我,我告诉谁!”探春听说,忙站起来,说道:“我并不敢。”李纨也站起来劝。赵姨娘道:“你们请坐下,听我说。我这屋里熬油似的熬了这么大年纪,又有你和你兄弟,这会子连袭人都不如了,我还有什么脸?连你也没脸面,别说我了!”
探春笑道:“原来为这个。我说我并不敢犯法违理。”一面便坐了,拿帐翻与赵姨娘看,又念与他听,又说道:“这是祖宗手里旧规矩,人人都依着,偏我改了不成?也不但袭人,将来环儿收了外头的,自然也是同袭人一样。这原不是什么争大争小的事,讲不到有脸没脸的话上。他是太太的奴才,我是按着旧规矩办。说办的好,领祖宗的恩典、太太的恩典;若说办的不均,那是他糊涂不知福,也只好凭他抱怨去。太太连房子赏了人,我有什么有脸之处;一文不赏,我也没什么没脸之处。依我说,太太不在家,姨娘安静些养神罢了,何苦只要操心。太太满心疼我,因姨娘每每生事,几次寒心。我但凡是个男人,可以出得去,我必早走了,立一番事业,那时自有我一番道理。偏我是女孩儿家,一句多话也没有我乱说的。太太满心里都知道。如今因看重我,才叫我照管家务,还没有做一件好事,姨娘倒先来作践我。倘或太太知道了,怕我为难不叫我管,那才正经没脸,连姨娘也真没脸!”一面说,一面不禁滚下泪来。
赵姨娘没了别话答对,便说道:“太太疼你,你越发拉扯拉扯我们。你只顾讨太太的疼,就把我们忘了。”探春道:“我怎么忘了?叫我怎么拉扯?这也问你们各人,那一个主子不疼出力得用的人?那一个好人用人拉扯的?”李纨在旁只管劝说:“姨娘别生气。也怨不得姑娘,他满心里要拉扯,口里怎么说的出来。”探春忙道:“这大嫂子也糊涂了。我拉扯谁?谁家姑娘们拉扯奴才了?他们的好歹,你们该知道,与我什么相干。”
赵姨娘气的问道:“谁叫你拉扯别人去了?你不当家我也不来问你。你如今现说一是一,说二是二。如今你舅舅死了,你多给了二三十两银子,难道太太就不依你?分明太太是好太太,都是你们尖酸刻薄,可惜太太有恩无处使。姑娘放心,这也使不着你的银子。明儿等出了阁,我还想你额外照看赵家呢。如今没有长羽毛,就忘了根本,只拣高枝儿飞去了!”
探春没听完,已气的脸白气噎,抽抽咽咽的一面哭,一面问道:“谁是我舅舅?我舅舅年下才升了九省检点,那里又跑出一个舅舅来?我倒素习按理尊敬,越发敬出这些亲戚来了。既这么说,环儿出去为什么赵国基又站起来,又跟他上学?为什么不拿出舅舅的款来?何苦来,谁不知道我是姨娘养的,必要过两三个月寻出由头来,彻底来翻腾一阵,生怕人不知道,故意的表白表白。也不知谁给谁没脸?幸亏我还明白,但凡糊涂不知理的,早急了。”李纨急的只管劝,赵姨娘只管还唠叨。
怨不得探春生气,她是正儿八经的三小姐,目前又正得宠趁势。然而赵姨娘进来,左一句“连袭人也不如了”,右一句“你舅舅死了”,分明把探春强拉到袭人与赵国基一流身份。气得探春一再强调:“将来环儿收了外头的,自然也是同袭人一样。”“他是太太的奴才,我是按着旧规矩办。”划清界限,把主仆身份定得死死的。
偏偏李纨又不会说话,火上浇油地劝了句“姑娘满心要拉扯,口里怎么说的出来”,等于承认了探春与赵国基的关系,这正同此前宝玉说的“他心里自然又有个想头了”是一样的,同样在提醒探春的出身。因此探春也如当初骂宝玉“你也糊涂了”一样,如今又说李纨“这大嫂子也糊涂了”,并且说明“糊涂”的理由是:“谁家姑娘们拉扯奴才了?他们的好歹,你们该知道,与我什么相干。”又向赵姨娘发作道:“谁是我舅舅?我舅舅年下才升了九省检点,那里又跑出一个舅舅来?”
她恨透了自己的出身,从未喊过赵姨娘一声娘,又怎么肯认赵国基做舅舅?她心目中的“舅舅”,是王夫人的亲兄弟、新升了九省检点的王子腾,却不问姓王的与她有何关系?只说:“我但凡是个男人,可以出得去,我必早走了,立一番事业,那时自有我一番道理。”
——这番话可谓是她的心声,也是她最大的心病。倘若探春是男人,即使不能世袭得官,也可以凭借贾、王两家的势力,得到一些差使,做一些成绩出来;然而生为女子,除了嫁人,别无出路。囿于庶出的“污点”,这婚姻又很难如意,正像凤姐所说:“虽然庶出一样,女儿却比不得男人,将来攀亲时,如今有一种轻狂人,先要打听姑娘是正出是庶出,多有为庶出不要的。”
这话正与探春自己说的“但凡是个男人”对了榫,遥遥呼应,向读者揭示了探春微妙曲折的心理。
从书中各种伏线以及脂批的透露看出,探春将来的出路是远嫁做了王妃,虽然背井离乡仍然属于悲剧范畴,故而将她派在“薄命司”,然而比起迎春、惜春等,已经算是求仁得仁,终于超越自己的出身,飞上枝头变凤凰了。
难怪,她放飞的风筝是只凤凰。
2、探春是什么时候远嫁的?
探春远嫁的具体时间应该在清明节。主要依据有两点:一是薄命司册子中关于她的判词,二是她自己在元宵节做的谜语。
判词见于第五回:
才自精明志自高,生于末世运偏消。
清明涕送江边望,千里东风一梦遥。
谜语见于七十五回:
阶下儿童仰面时,清明妆点最堪宜。
游丝一断浑无力,莫向东风怨别离。
两首诗不但都点出“清明”这个时间,谜语旁还有一句夹批:“此探春远适之谶也。使此人不远去,将来事败,诸子孙不致流散也,悲哉伤哉!”
可见探春嫁信有期,当在清明无误。然而,是哪一年的清明呢?更重要的,是在抄家前亦或后?
此前我看到的各种版本的续书以及八七版电视连续剧中,都将探春的远嫁安排在抄家之前。原因是可卿向凤姐报梦时,留下一句谶语:
“三春去后诸芳尽,各自须寻各自门。”
很多红学家将“三春”解释作“元、迎、探”三春,说是元春和迎春死后,探春远嫁,不久贾府被抄,然后才是惜春的出家。至于为什么惜春不算春,而要归在“诸芳”里,则全无解释。
然而,元春判词中有“三春争及初春景”的句子,那“三春”又该做何解释呢?难道是“迎、探、惜”三春?
惜春的判曲中又有“将那三春看破,桃红柳绿待如何?”这“三春”,又指的哪三位呢?自然不能是自己,莫非又重新变成了“元、迎、探”?难道可以这样随心所欲地解释与应用吗?
由此可见,将“三春”解释作“四春”中的任何三位都是行不通的,因而,探春嫁在“诸芳尽”,也就是抄家前,就失去了理论支撑。这时间其实做不得准。
倒是贾家子弟真正流散的时间,根据惜春曲《虚花悟》中的暗示:“到头来,谁把秋捱过?”可以猜测大约在秋季。
问题是,探春在什么情况下出嫁的?她的远嫁是被动的承旨,还是主动的请愿?与家族的关系是什么?
如果远嫁在抄家前,那么这“嫁”就成了一个独立的行为,超脱于家族命运之外了。因为她嫁了,家还是抄了,说明她的嫁对于家族命运毫无意义;而抄不抄家,对于她也是毫无意义,因为她远在海外,可能连听都没听说过。那么探春这个人,岂不真成了断线风筝,与贾府没了关系?
乍听上去,似乎这很符合“游丝一断浑无力”的暗示。然而如何显示她的“才自清明志自高”呢?探春说过:“我但是个男儿,必有一番大作为的。”如果她的嫁既未能防患难于未然,也未能救亲人于水火,这“嫁”便显得游离,虚飘,落不到实处去,算得上什么“大作为”呢?而且平平写来,毫无波澜,悲剧意义也不强,似乎完全是个巧合,是命中注定,皇上钦旨,与人无尤。
因此,我想以探春的才情品性,从前文的诸多铺垫看来,她的嫁应该是有其主动意识的。更重要的是,四春的命运应与家族紧密相关,元春不消说了,她不死,家不会抄;而家不抄,惜春不至沦落到“缁衣乞食”;探春也是一样,不是为了保护家人,她不会嫁。
抄家的理由我们后文再议,有一点是肯定的,就是并非贾家人一去不回,据脂批透露,凤姐后来有在贾母穿堂前“扫雪拾玉”,宝玉也有“对境悼颦儿”,看到怡红院“绿暗红稀”,潇湘馆“落叶萧萧,寒烟漠漠”,可见抄家后,凤姐、宝玉等又回过大观园。为什么会这样?是什么力量使得皇恩浩荡,在抄家后又对他们网开一面呢?
因而我有这样一种推测:在元春死后,贾家大难来临,遭遇抄家横祸,所有的贾氏爷们儿都被拘押,束手无策。“这时候正是用着女孩儿的时候”,作为“才自精明志自高”的探春,最可能的就是挺身而出,不卑不亢,请旨求情。至于她为什么被皇上点中,也许是由于南安太妃或北静王妃的推荐,也许是朝廷之前已有图册备选,总之探春抓住了这个机会,演了一出“缇萦救父”。这样,她的远嫁就有了主动的因素,是为了挽救家园骨肉,才不得不“把骨肉家园,齐来抛闪”。
她的远嫁,使全家人得以暂时的释放减刑,甚至发还部分家产。凤姐、宝玉等因此才能重回大观园。但是架子已经彻底倒下来,里子也空了。子弟们却仍不思悔改。外崇盘剥,边境战乱,田庄抗租,刁奴私窃,仇家告状,不肖子弟继续闯祸,诸多因由终于使得这个家再一次空了下来,倒了下来,彻底地散了。所以脂批:“使此人不远去,将来事败,诸子孙不致流散也”——她到底还是没能救得了。
换言之,从清明前抄家到秋天全家离散,还有一段距离,有更多的世情薄人情恶的层层体现,贾府并非一下子彻底倾倒,所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一下子是杀不死的”,必得一点点地尽上来了,才最终“家亡人散各奔腾”。这样,悲剧的意味才会更加深厚,不至于全赖在“抄家”和“失皇恩”这样相对偶然的理由上,也才不枉了曹雪芹前八十回的种种铺垫。
3、赵姨娘是怎么嫁给贾政的?
贾政怎么会娶了赵姨娘这么一个妾侍呢?
是像薛蟠买香菱、贾赦买嫣红那样,在外头看中的;还是像贾琏对平儿、宝玉对袭人那样,收了家中丫头做妾?
还是让我们回到第五十五回《辱亲女愚妾争闲气 欺幼主刁奴蓄险心》中来:
这日王夫人正是往锦乡侯府去赴席,李纨与探春早已梳洗,伺候出门去后,回至厅上坐了。刚吃茶时,只见吴新登的媳妇进来回说:“赵姨娘的兄弟赵国基昨日死了。昨日回过太太,太太说知道了,叫回姑娘奶奶来。”说毕,便垂手旁侍,再不言语……
探春便问李纨。李纨想了一想,便道:“前儿袭人的妈死了,听见说赏银四十两。这也赏他四十两罢了。”吴新登家的听了,忙答应了是,接了对牌就走。探春道:“你且回来。”吴新登家的只得回来。探春道:“你且别支银子。我且问你:那几年老太太屋里的几位老姨奶奶,也有家里的也有外头的这两个分别。家里的若死了人是赏多少,外头的死了人是赏多少,你且说两个我们听听。”一问,吴新登家的便都忘了,忙陪笑回说:“这也不是什么大事,赏多少谁还敢争不成?”探春笑道:“这话胡闹。依我说,赏一百倒好。若不按例,别说你们笑话,明儿也难见你二奶奶。”吴新登家的笑道:“既这么说,我查旧帐去,此时却记不得。”……
一时,吴家的取了旧账来。探春看时,两个家里的赏过皆二十两,两个外头的皆赏过四十两。外还有两个外头的,一个赏过一百两,一个赏过六十两。这两笔底下皆有原故:一个是隔省迁父母之柩,外赏六十两;一个是现买葬地,外赏二十两。探春便递与李纨看了。探春便说:“给他二十两银子。把这帐留下,我们细看看。”吴新登家的去了。
很明显,吴新登家的出门后,不但宣布了赏银二十两的决定,还一五一十地把李纨和探春的对话、包括袭人的妈死了赏银四十两的事都完整地告诉了赵姨娘,因此赵姨娘才会进门就说:“我这屋里熬油似的熬了这么大年纪,又有你和你兄弟,这会子连袭人都不如了,我还有什么脸?”这是把袭人当成和自己一样的身份——姨娘来看了。
而探春则解释说:“也不但袭人,将来环儿收了外头的,自然也是同袭人一样。这原不是什么争大争小的事,讲不到有脸没脸的话上。”是承认了袭人已被宝玉“收了”。袭人原是贾府买来的,不同于鸳鸯这样的“家生子儿”,所以是“外头的”,娘死了,赏了四十两;而“家里的”,俱赏过二十两。所以探春依例也赏了赵姨娘的兄弟赵国基二十两——换言之,赵姨娘是“家里的”。
然而家里的丫头收房,也有两个分别:一是王夫人的陪嫁丫头被丈夫收了,即如凤姐将平儿给了贾琏、金桂把宝蟾许给薛蟠一样;二是父母的丫头赏与儿子,如贾母将袭人与了宝玉做丫头,贾赦把秋桐赏了贾琏做妾,又或是赵姨娘曾想过向贾政求娶彩霞等,都在此列。
赵姨娘是王夫人的丫头还是贾府的“家生子儿”呢?
探春提到赵国基时,曾说过“他是太太的奴才”,似乎赵家兄妹都应是追随王夫人而来,赵国基的身份,有点相当于来旺儿之于凤姐,是娘家带来的奴才。那么,赵姨娘也就是王夫人的陪嫁丫头,后来被贾政收了房的。
然而贾环推灯油烫伤了宝玉时,王夫人叫过赵姨娘来骂道:“养出这样黑心不知道理下流种子来,也不管管!几番几次我都不理论,你们得了意了,越发上来了!”
这里可见王夫人对赵姨娘“几番几次不理论”,是在嫌恶之外多少有一点忌惮之心,颇有距离感,远不是凤姐对平儿那般的随意自如,看起来赵家兄妹的身份倒更像是贾家的“家生子儿”,因此女的做丫头,男的也在府里当差,做了贾环的随从男仆。至于探春话里的“他是太太的奴才”,只是泛泛而言,因为探春是女儿,奉王夫人的命来管家,总不能说“他是老爷的奴才,我办得好,他领老爷的恩去”吧。
连丫鬟们也“皆知王夫人最嫌趫妆艳饰语薄言轻者”,她又怎么会把陪嫁丫头许给丈夫作妾呢?
赵姨娘大概也不会是贾母赏与贾政的。宝玉魇魔法之际,贾母骂赵姨娘说:“烂了舌头的混帐老婆,谁叫你来多嘴多舌的!你怎么知道他在那世里受罪不安生?怎么见得不中用了?你愿他死了,有什么好处?你别做梦!他死了,我只和你们要命。素日都不是你们调唆着逼他写字念书,把胆子唬破了,见了他老子不象个避猫鼠儿?都不是你们这起淫妇调唆的!这会子逼死了,你们遂了心,我饶那一个!”
从八十回书中,明显可以看出贾母的审美水准是很高的,而从她对赵姨娘的厌恶态度看来,也不可能会做主把这么一个“混帐老婆”、“淫妇”赏给儿子贾政。
既称之为“淫妇”,只能是贾政自己看中、自作主张收了房的。也正因此,贾母才会深恶于她,而王夫人更是痛恨丫头勾引主子之举,也才会对金钏儿那般不留情,只为她和宝玉说了一句笑,便劈面一巴掌,指着骂:“下作小娼妇,好好的爷们,都叫你教坏了。”撵晴雯时也是说:“我一生最嫌这样人,况且又出来这个事。好好的宝玉,倘或叫这蹄子勾引坏了,那还了得。”见了芳官、四儿,也道是:“难道我通共一个宝玉,就白放心凭你们勾引坏了不成!”——认定了丫环们都在“勾引”主子,可见心病之重。
而这“心病”,就是从赵姨娘这儿结下的。因此,赵姨娘决不可能是王夫人的丫头,而只是贾家的“家生子儿”,一个低等奴才罢了。
可以为此作为佐证的,见于第六十回《茉莉粉替去蔷薇硝 玖瑰露引来茯苓霜》中,柳家的去探望侄儿一段插曲:
“可巧又有家中几个小厮同他侄儿素日相好的,走来问候他的病。内中有一小伙叫唤钱槐者,乃系赵姨娘之内侄。他父母现在库上管账,他本身又派跟贾环上学。因他有些钱势,尚未娶亲,素日看上了柳家的五儿标致,和父母说了,欲娶他为妻。也曾央中保媒人再四求告。柳家父母却也情愿,争奈五儿执意不从,虽未明言,却行止中已带出,父母未敢应允。近日又想往园内去,越发将此事丢开,只等三五年后放出来,自向外边择婿了。钱家见他如此,也就罢了。怎奈钱槐不得五儿,心中又气又愧,发恨定要弄取成配,方了此愿。今日也同人来瞧望柳侄,不期柳家的在内。柳家的忽见一群人来了,内中有钱槐,便推说不得闲,起身便走了。”
这段文章,因为后来五儿夭逝,未见有下文。然而作者既然已经让钱槐露了一个头儿,想来不会毫无作为,在八十回后应当有其正文的,可惜无从窥知了。
但是这里说,柳家的原意让五儿“自向外边择婿”,可见钱槐是“家里的”,他自己和赵国基是“同事”,都是跟贾环上学的;父母又在库上管账,一家子都是贾家奴才。
倘或赵姨娘、赵国基系王夫人从娘家带来,似乎不至于连她侄儿一家子也都带过来,这么庞杂的关系,只能是贾府原来的枝枝蔓蔓,不像是“移栽”的,因此更可以确定:赵、钱两家都是“家里的”,是贾家的“家生子儿”。
而且钱槐思娶柳五儿一段,颇似《来旺妇倚势霸成亲》回中的故事,那来旺夫妻俩原是凤姐的家奴,因而思娶彩霞时,自然是向凤姐求情,贾琏意有不允时,凤姐挤兑他说:“我们王家的人,连我还不中你们的意,何况奴才呢。”百般护短。这才是主子对家奴的态度。
然而“赵姨娘素日深与彩霞契合,巴不得与了贾环,方有个膀臂”,却不去求王夫人,倒是求贾政,岂非舍近求远?这也可见她原不是王夫人的丫头,所以同王夫人不“近”,求不着,所以只得绕个弯子找贾政,偏偏贾政又不理论,倒白白牺牲了一个彩霞。
但是这里又有一个死结:赵姨娘姓赵,她的内侄却姓钱,怎么算?
所谓侄子,应是赵姨娘兄弟的儿子,而赵姨娘的兄弟在文中只提到一个赵国基,职务是跟贾环上学的,并非“在库上管账”,可见另有其人。
然而赵姨娘会有个姓“钱”的兄弟吗?或是赵姨娘的姐妹嫁了姓钱的,生了儿子叫钱槐?
可是那样,钱槐应该是赵姨娘的“外甥”而非“侄子”。真不知这“内侄”是怎么一个称呼?
古时男人管自己的老婆叫“内子”,老婆的兄弟叫“内兄”或者“内弟”,而老婆的侄子或外甥就叫作“内侄”或“内甥”。然而赵姨娘的“内侄”,却是从何算起呢?难道从贾政这头算?
这当然不可能,因为贾政的子侄只能跟王夫人攀亲戚,怎么也算不到赵姨娘头上来。
这就只剩下最后一个可能性,就是赵姨娘在赵国基之外另有个兄弟,入赘到钱家,生了儿子叫钱槐。这样,“侄子”的关系就成立了。
至于为什么会“入赘”呢?自然是因为钱家比赵家体面些。虽然都是奴才,然而“钱”家却是在库上管账的,相当于赖大、林之孝的身份;而赵家却只是低等奴才,赵国基仗着姐姐赵姨娘做了妾侍,也只升到跟贾环上学的职级上,跟侄子钱槐同行,可见出身之低。
书中还有一个姓钱的人,叫钱华,是个买办,只露过名字,没什么戏目。然而买办已经是高级奴才,可能比赖大、林之孝更有实权。倘若赵姨娘兄弟娶的就是钱华的姐妹,那么显然是高攀了,入赘也就变得顺理成章,而生下的儿子,自然也就姓钱了。
也就是说,这钱槐,可能就是钱华的亲戚,亲舅甥的关系。正因为钱槐的父亲入赘到买办钱华之家,才会有机会升职,去库上管账。让我们重看第八回:
“宝玉……转弯向北奔梨香院来。可巧银库房的总领名唤吴新登与仓上的头目名戴良,还有几个管事的头目,共有七个人,从帐房里出来,一见了宝玉,赶来都一齐垂手站住。独有一个买办名唤钱华,因他多日未见宝玉,忙上来打千儿请安,宝玉忙含笑携他起来。”
请注意,这个钱华的名字,是跟吴新登同时出现的,这两个名字在书中都是第一次露面,而他们一行人又正“从账房里出来”,那钱槐的父母,又正是管账的,可见彼此都熟悉。
《欺幼主刁奴蓄险心》中,跟探春耍心眼的“刁奴”,正是吴新登家的。而吴新登如果与钱槐父母相熟,自然也和赵姨娘是一派,也就不难理解吴新登媳妇为什么会“欺幼主”,调唆赵姨娘去索讨那四十两银子了。
一个银库房总领、一个买办、一个管账,彼此身份都相当,且也是一条线上的蚂蚱。可想而知,将来贾府事败,吴新登、钱华、钱槐、赵姨娘甚至戴良这些人,只怕都要趁机作乱,亏空公款的。
《欺幼主刁奴蓄险心》,那“刁奴”,岂止是吴新登媳妇一个呢?
4、关于探春的两个大胆设想
前文说过,我曾写过一部清史小说《建宁公主》,大概是因为故事的时代背景与曹雪芹比较接近的缘故,在写的过程中,不时会想起《红楼梦》来,于是,在某一天忽然有了个大胆的联想:既然前人曾以宝玉影射顺治帝,那么三姑娘贾探春,会否和建宁公主有某种联系呢?
建宁,皇太极之十四女,顺治皇帝之妹,由孝庄太后指婚,嫁与平西王吴三桂之子吴应熊为妻。吴三桂原为大明将军,先降李自成,后降多尔衮,大开山海关,直接导致了满清入主中原,得封平西王。后来还亲自进军缅甸,亲手以弓弦绞死明永历帝。然而他的势力越来越大,引起朝廷忌惮,于是推行“削藩”之策。吴三桂再次思反,却因为忽罹重病,未能成功,不久病故,其子吴应熊被处死,建宁下落不详。
清朝人对吴三桂的态度比较复杂,他对满军入关有恩,却又出尔反尔,降而复叛。时人谈论起吴三桂时,多以“三”代替,或者举起三个手指头代替,便如书中平儿说起探春的情形。
而探春是庶出,建宁也是庶妃之女,其母绮垒氏名不见经传,除了姓氏外,在史书中连个名字也没有。
日本教授儿玉达童来中国交流时,说过日本流传着一种三六桥本,其中说探春的结局是“杏元和番”;而建宁的结局,则是奉旨远嫁云南,虽非“和番”,却是“和藩”。
第六十三回《寿怡红群芳开夜宴 死金丹独艳理亲丧》中占花名一段,与宝玉游太虚境看册子、元宵节诸钗出灯谜有异曲同工之妙,都是关于群芳下落的重要暗示。且看探春的一段:
探春笑道:“我还不知得个什么呢。”伸手掣了一根出来,自己一瞧,便掷在地下,红了脸,笑道:“这东西不好,不该行这令。这原是外头男人们行的令,许多混话在上头。”众人不解,袭人等忙拾了起来,众人看上面是一枝杏花,那红字写着“瑶池仙品”四字,诗云:日边红杏倚云栽。
注云:“得此签者,必得贵婿,大家恭贺一杯,共同饮一杯。”众人笑道:“我说是什么呢。这签原是闺阁中取戏的,除了这两三根有这话的,并无杂话,这有何妨。我们家已有了个王妃,难道你也是王妃不成。大喜,大喜。”
元春明明是“皇妃”,这里却偏偏说成是“王妃”,是口误,还是有意泄露天机?
建宁嫁与吴应熊虽不能叫作王妃,然而吴三桂却是御封的“平西王”,如假包换。
——换言之,探春的原型并非是具体的吴三桂或者建宁,而是通过这个人物的塑造,来影射建宁奉旨下嫁平西王世子的这段政治婚姻,写出了“削藩”与“平藩”的历史风云。
另一个关于探春远嫁的设想是:她其实是李代桃僵,替林黛玉出嫁的。
还是说探春占花名,她抽中的是杏花,“日边红杏倚云栽”完整的原诗应该是:
天上碧桃和露重,日边红杏倚云栽。
芙蓉生在秋江上,不向东风怨未开。
黛玉曾经写过《桃花行》,重建桃花社,在某种意义上来说,“桃花”即是黛玉的象征;而她在同一次盛宴中,占花名抽中了芙蓉花,诗曰“莫怨东风当自嗟”,题曰“风露清愁”,可见“芙蓉”也是黛玉。
探春的这首诗,写了三种花:碧桃、红杏、芙蓉,其中两种指黛玉,一种指自己,而最后一句“不向东风怨未开”又与黛玉的“莫怨东风当自嗟”如出一辙。可见两人的命运何其纠缠,都与“东风”有关。
说到“东风”,探春判词中原有“千里东风一梦遥”,灯谜中又有“莫向东风怨别离”;而黛玉的柳絮词中也有“嫁与东风春不管”的句子——这样多的“东风”,到底指什么呢?
或者可以借看第七十回《林黛玉重建桃花社 史湘云偶填柳絮词》回末,宝玉与众姐妹在诗社散后放风筝的一段描写:
探春正要剪自己的凤凰,见天上也有一个凤凰,因道:“这也不知是谁家的。”众人皆笑说:“且别剪你的,看他倒象要来绞的样儿。”说着,只见那凤凰渐逼近来,遂与这凤凰绞在一处。众人方要往下收线,那一家也要收线,正不开交,又见一个门扇大的玲珑喜字带响鞭,在半天如钟鸣一般,也逼近来。众人笑道:“这一个也来绞了。且别收,让他三个绞在一处倒有趣呢。”说着,那喜字果然与这两个凤凰绞在一处。三下齐收乱顿,谁知线都断了,那三个风筝飘飘摇摇都去了。众人拍手哄然一笑,说:“倒有趣,可不知那喜字是谁家的,忒促狭了些。”
这里说,天上原有两只凤凰,却因为一件“喜”事给挣断了。探春那一只是“游丝一断浑无力,莫向东风怨别离”,另一只凤凰指什么呢?下落又该如何?莫非是黛玉的“红颜胜人多薄命,莫怨东风当自嗟”?
说探春是凤凰,不但是因为她曾放飞了一只凤凰风筝,还因为兴儿曾向尤氏姐妹饶舌说:“三姑娘的浑名是‘玫瑰花’……玫瑰花又红又香,无人不爱的,只是刺戳手。也是一位神道,可惜不是太太养的,‘老鸹窝里出凤凰’。”再次点明她是一只凤。
而黛玉住在“潇湘馆”,元春亲自题曰“有凤来仪”,她又号称“潇湘妃子”,可见也是一只凤凰,有妃子命的;她抽中诗签“莫怨东风当自嗟”乃出自《明妃曲》,而此前黛玉做《五美吟》,其中也有一首咏明妃,诗曰:
绝艳惊人出汉宫,红颜命薄古今同。
君王纵使轻颜色,予夺权何畀画工?
这句“红颜命薄古今同”与《明妃曲》中“红颜胜人多薄命”何其相似?红学家们都因为探春后来有远嫁之命,而认为明妃象征探春,可是黛玉不应该更有资格吗?
可见,即使探春最终的结局是做了“明妃”,也是缘由黛玉。很可能,是黛玉的诗才与美貌传扬在外,为朝廷所知,竟然颁旨令其远嫁和番。黛玉惊痛之下,泪尽而亡,贾府得罪不起,只得以探春代嫁,完此重任。
当然,上述种种,都只是我天马行空的一点联想,不能算是真正的研红心得,写在这里博读者一哂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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