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淡极始知花更艳——宝钗篇

2018-04-15 作者: 西岭雪
第二章 淡极始知花更艳——宝钗篇

1、薛宝钗的爱情

敲断玉钗红烛冷。Www.Pinwenba.Com 吧冷的是玉,还是钗?

宝钗的洞房花烛之夜,想必是意气风发的。她终于是赢了黛玉,以活着的姿态,大婚的事实,以凤冠霞帔的行头,举案齐眉的身段,敬告天地亲友——她,薛宝钗,终于名正言顺做了贾宝玉的妻。

木石前盟,终究敌不过金玉良缘。

她是天生的胜利者。她的名字就是一个标志——别人出尽全力也只做到了十二钗之一,而她,生来就叫作宝钗,钗中之宝。当万艳千红争奇斗紫之际,她只闲闲袖手,已稳坐花魁之位——淡极始终花更艳。掣此签者,为群芳之冠——花名签上批得多么清楚明白,理所当然。

她甚至无须争美,因她本身就是完美。她晨昏定省,自进荣府起行止礼仪已经一如贾家儿媳;她承欢取悦,点戏捡热闹的,点心要甜软的,一味投着老太太的脾胃;她毫不忌惮地将自己的新衣拿去给投井而死的金钏装裹,解了王夫人的燃眉之急;她为探春出谋划策,制定了包干到户的方针,让一部分人先富起来,并提醒她们富了之后要拿些钱出来请请同事,搞好睦邻关系;她帮助湘云摆螃蟹宴,遍请园中上自贾母下至大丫头,好事做在明面上,赚取湘云感恩戴德的同时,众人也都明白谁是真正的东道;她还把湘云送给自己的戒指分赠袭人,含蓄地表达了认同之情;甚至连她的丫头莺儿,也认了宝玉贴身小厮茗烟的母亲做干娘……真是四面八方都埋伏下了。

人们都说金童玉女,她却偏要金娃玉郎。她和他的关系中,一开始就占了主导。她成功了,做了他明媒正娶举案齐眉的妻。

黄土陇中埋白骨,红绡帐底卧鸳鸯。她胜得多么彻底明白!

——然而慢着,红烛,红灯,红衣,红帐,可是帐底,却是鸳鸯不成双。

新婚之夜,宝玉心里想的人,只有林黛玉。于是,便发生了潇湘馆“对境悼颦儿”的凄凉一幕。

生与死,隔断了婚姻,却斩不断情缘。

黛玉,岂止是他心口的朱砂痣,她根本就是他心底最深处永不愈合的一道伤。

至于宝钗,她等到了婚姻,却等不来爱情。

她对他太好了,因此他一直在逃,直到出家,从没有完整地爱过她一天。

——也许有过某些刹那,当他初次识金锁的时候,向她讨冷香丸吃的时候,看到她腕上红麝串的时候,他捱打她托着一丸药前来探望的时候……虽然只是片段,然而她便错当成爱情了。她以为可以把片段接连,定格,延伸,然后刻进光阴写就完美人生。

她一直目标明晰地为着婚姻而努力,只是,她却从不为爱情而努力。她甚至都不屑于和他争吵,而只是一味宠着他,让着他,管着他,劝着他。可他是这样的不合作,始终游离于她的世界之外,她的宠,他不置一哂;她的劝,他却抗拒之至。当她用尽全力终于靠近他的时候,他却把自己的心放在了离她最远的地方。

窗外,海棠无故枯了一半;床上,鸳枕无辜少了一只。她期待中的婚姻生活终究未能实现。就像《四张机》里唱的:四张机,织就鸳鸯欲双飞。可怜未老头先白……

她到死都是孤独的。脂砚斋在《好了歌》里“说什么脂正浓粉正香,如何两鬓又成霜”一句下面批着宝钗的名字,可见宝钗一直活到了两鬓成霜。宝玉出了家,她这个名誉妻子顶着贾门宜人的头衔,守着冷帐孤衾,直到红颜成槁,白发苍苍。这真是最残酷的结局。

而她唯一的过错,不过是在宝玉爱上她之前,先爱上了宝玉。于是,她一心要嫁他,并努力使他变得更完美,更上进,以配得上她名贵隐忍的爱情。虽然他一再令她失望,他不务正业,他沾惹优伶,他贪花恶学……她却仍然一再地原谅,容忍,以坚定的姿态站在原地等他回头。

镜头摇回到三年前:

赤日炎炎芭蕉冉冉的夏日午后,薛宝钗信步走入鸦雀无声的怡红院,丫头们都睡熟了,宝玉也香梦正酣,袭人坐在旁边绣肚兜。宝钗见那活计实在是精致,忍不住拿过来接着绣了几针。

肚兜上的图案,正是鸳鸯。

如果鸳鸯可以说话,一定会说:记住,永远不要在对方爱上你之前,就早早地决定爱上他!

2、黛玉、宝钗进贾府隔了多少年?

《红楼梦》第三回《荣国府收养林黛玉》最后一段,说黛玉住下,问起宝玉的玉之来历,袭人要拿给她看——

黛玉忙止道:“罢了!此刻夜深,明日再看不迟。”大家又叙了一回,方才安歇。

次日起来,省过贾母,因往王夫人处来,正值王夫人与熙凤在一处拆金陵来的书信看……黛玉虽不知原委,探春等却都晓得,是议论金陵中所居的薛家姨母之子姨表兄薛蟠,倚财仗势打死人命,现在应天府案下审理。如今母舅王子腾得了信息,故遣人来告诉这边,意欲唤取进京之意。

从字面看,似乎黛玉进贾府第二天,薛蟠打死人命案的书信已到了京城,衔接得十分紧凑。然而仔细一想,却不可能。

因为黛玉是贾雨村送来京城的,贾政受妹丈林如海之托,“竭力内中协助,题奏之日,轻轻谋了一个复职候缺。不上两个月,金陵应天府缺出,(贾雨村)便补了此缺,拜辞了贾政,择日到日去了。”

这就已经过了至少两个多月。

后来又说这贾雨村,“因补授了应天府,一下马就有一件人命官司详至案下。”即薛蟠强抢香菱打死冯渊一案,也就是我们中学课本里学过的《葫芦僧判断葫芦案》。贾雨村听从门子之计,草率结案后,方“急忙作书信二封,与贾政并京营节度使王子腾,不过说‘令甥之事已完,不必过虑’等语。”王子腾到这时候才得知薛蟠一案,复又写信给贾府。这其中信件辗转,少说也要再过几个月。

换言之,从黛玉进京住下,为宝玉摔玉哭了一场,推脱袭人说“明日再看不迟”,到那个“次日起来”,看到王夫人拆阅金陵家书之间,至少经过了以下事件:“贾雨村进京、等候补职——两个月后应天府缺出、雨村补缺、辞了贾政、择日上任——从京城到应天府上任、接审薛蟠一案——案子落定、写信与王子腾与贾政——王子腾得了信息,再遣人来告诉王夫人。”——这么多事情,少说也要过个小半年吧?

然而雨村和黛玉同一天到京城,黛玉却第二天便看着王夫人收到了那封半年后的信,难道黛玉进了时间隧道?

很明显这里的时间是混乱的,少了一大段内容。

张爱玲在《红楼梦魇》中曾经揣测过,《石头记》是每章回单独装订的,因而曹雪芹如有改动,尽量在每回的回前或末尾进行修补。这就是各种版本之不同处多在回前末尾有歧文的缘故。

我想这个猜测是很可能的,这样便可以解释这第三回末为何如此混乱——想必这一回末尾,原本应该还有一大篇文字的,或者至少曹雪芹本来计划要写一大篇文字,但那些文字没来得及写出或者写完后丢掉了,脂砚斋整理时,无法补缀,只好漏掉大段文章,从“大家又叙了一回,方才安歇”后直接缀了“次日起来”一段,把两件隔了不知多久的事情生生给连到一起去了。

这之间少掉的,大概是黛玉进府后同宝玉及诸姐妹相处的一段闺阁文字,想必旖旎可观,很可惜见不到了。文章直接过渡到宝钗来后,“黛玉心中便有些悒郁不忿之意”,时时同宝玉拌嘴,宝玉只得“打叠起千百样的款语温言来劝慰”:

宝玉听了忙上来悄悄的说道:“你这么个明白人,难道连‘亲不间疏,先不僭后’也不知道?我虽糊涂,却明白这两句话。头一件,咱们是姑舅姊妹,宝姐姐是两姨姊妹,论亲戚,他比你疏。第二件,你先来,咱们两个一桌吃,一床睡,长的这么大了,他是才来的,岂有个为他疏你的?”

这里明白地指出宝玉和黛玉相处了多年后,宝钗才来的。可见两个进来贾府应该是隔了很多年的。

到底隔了多少年呢?

文中介绍薛蟠时曾说他“今年方十有五岁,性情奢侈,言语傲慢”,妹妹薛宝钗“比薛蟠小两岁,乳名宝钗,生得肌骨蒙润,举止娴雅”。故而薛蟠“送妹待选”,一家人“在路不计其日”,来至京城。

换言之,宝钗进京时十三岁,在路走了“不计时日”,也许跨了个年,十四岁的时候才来到贾府,而且必须是过了正月后才到的。因为第二十二回《听曲文宝玉悟禅机》中说,“谁想贾母自见宝钗来了,喜他稳重和平,正值他才过第一个生辰,便自己蠲资二十两,唤了凤姐来,交与他置酒戏。”凤姐便与贾琏商量,说二十一是薛妹妹的生日,问他该怎么操办?

贾琏听了,低头想了半日道:“你今儿糊涂了。现有比例,那林妹妹就是例。往年怎么给林妹妹过的,如今也照依给薛妹妹过就是了。”凤姐听了,冷笑道:“我难道连这个也不知道?我原也这么想定了。但昨儿听见老太太说,问起大家的年纪生日来,听见薛大妹妹今年十五岁,虽不是整生日,也算得将笄之年。老太太说要替他作生日。想来若果真替他作,自然比往年与林妹妹的不同了。”

这里点明薛宝钗进府后过的第一个生日是十五岁。很可能宝钗是十三岁那年年底动身,走了几个月,第二年春天才来到京城的,那时十四岁生日已经过了。而这也很符合宫廷选秀的规定年龄。

贾琏说“那林妹妹就是例,往年怎么给林妹妹过的”,意思是林妹妹已经过了好几个生日了。也从侧面证明了林妹妹已经来了很多年,不可能在进府第二天便听到薛家进京的消息。

且算宝钗进府是十四岁,她比宝玉大两岁,宝玉又比黛玉大一岁,那么这年黛玉已经是十一岁了。而黛玉进府的时候只有六岁。换言之,两人进京的时间隔了五年。

第三回末尾“方才安歇”与“次日起来”之间,竟然整整少了五年的时间。这一觉睡得可真长呀。

3、宝钗初来为何住在梨香院

第四回,薛家一家子人浩浩荡荡进了贾府,王夫人接待甚周,并殷勤挽留,贾政也使人上来对王夫人说:“姨太太已有了春秋,外甥年轻不知世路,在外住着恐有人生事。咱们东北角上梨香院一所十来间房,白空闲着,打扫了,请姨太太和姐儿哥儿住了甚好。”

这是全书中梨香院的第一次出名。甲戌本有侧批:“好香色。”极赞这名字取得好,但是怎么个好法呢?却没提。书中也只是简单地介绍:“原来这梨香院即当日荣公暮年养静之所,小小巧巧,约有十余间房屋,前厅后舍俱全。”关于种植装饰,一字不提。

联想到薛宝钗之“薛”通“雪”,而古人诗中多以梨花代雪,比如温庭筠的“梨花雪压枝”,岑参的“忽如一夜春风开,千树万树梨花开”等,我便原以为这梨香院的名字是为薛宝钗而取,至于原是用作“荣公暮年养静之所”,则只是随手一笔。

然而到了第十八回元妃省亲之前,薛家搬了住处,将梨香院腾作他用——

“原来贾蔷已从姑苏采买了十二个女孩子,并聘了教习,以及行头等事来了。那时薛姨妈另迁于东北上一所幽静房舍居住,将梨香院早已腾挪出来,另行修理了,就令教习在此教演女戏。”

到这时,梨香院再次换了主人,而“梨香院”的含义似乎也发生了转折,即是“梨园”的意思,原来一早就预备着要给戏子搬进来住的。

然而,如果“梨香院”的名目只是为了“梨园”而起,为什么一开始要让宝钗住进去呢,宝钗与“梨园”何干?荣公又岂能在“梨园”里养静?这不是顾此失彼么?

我们都知道,红楼中每个庭院房屋的名字都含有深意,比如后来宝钗住的蘅芜苑就深合她的身份。至于其间曾一度停留的“东北上一所幽静房舍”,因为是过渡性质,连冠名都省了。

如此可知,曹公让宝钗住进梨香院,必有深意。更何况,梨香院的名字还在回目中出现两次,而两次都与宝钗有关。

第一次是第八回,这个在不同版本是有分歧的,甲戌本作《薛宝钗小恙梨香院贾宝玉大醉绛云轩》,庚辰本与梦稿本\\己卯本则改成《比通灵金莺微露意 探宝钗黛玉半含酸》,甲辰本作《贾宝玉奇缘识金锁 薛宝钗巧合认通灵》,戚序本是《拦酒兴李奶母惹厌 掷茶杯贾公子含嗔》。

此因故事发生时,宝钗还住在梨香院里。但是既然各本回目不统一,这里也就不细加评论了。

但到了第三十六回《绣鸳鸯梦兆绛芸轩 识分定情悟梨香院》,宝钗已经搬走了,梨香院的名字却再次出现在回目中,而且,仍然与“绛芸轩”相对。

早有多位红学家论证过,红楼八十回中,凡逢“九”便有深意,比如十八回《大观园试才题对额》,二十七回《埋香冢飞燕泣残红》,四十五回《金兰契互剖金兰语》,六十三回《寿怡红群芳开夜宴》,都是比较明显的例子。

那么,这第三十六回的重要章目说的是什么故事呢?

其上半回的情节,是说宝钗去怡红院探访,恰值宝玉睡午觉,她便坐在一旁接过袭人的针线绣起鸳鸯来,忽然听见宝玉说梦话:“和尚道士的话如何信得?什么是金玉姻缘,我偏说是木石姻缘!”

这里明确地提出了“金玉姻缘”和“木石姻缘”两个对立的说法,于是,宝钗“不觉怔了”。

——宝钗“怔了”,宝玉却“悟了”。

接下来,写到宝玉去梨香院请龄官唱曲,被拒绝,并旁观了龄官与贾蔷的一场缠绵,从而意识到“情”之一事,“只是各人各得眼泪罢了”,故曰“情悟”。

宝玉情悟之地是梨香院,可见这地方何等重要。

也正因为这个“悟”字,让我想到了“梨”的另一层含义,可能不是“梨园”,而是“者梨”。据佛书《翻译名义集》讲,和尚有五年以上的受戒经历,即可称“者梨”。这是个梵文的音译词,原意为教授、轨范正行等,在古书中使用很普遍,比如《儿女英雄传》中就以“者梨”代替和尚。

梨香院最初既然为荣公“养静之处”,那么很可能取这名字的含意,暗指参禅悟道。

而让宝钗住在梨香院,是因为宝玉的第一次通禅正是因宝钗而起,事见第二十二回《听曲文宝玉悟禅机》:

宝钗笑道:“要说这一出热闹,你还算不知戏呢。你过来,我告诉你,这一出戏热闹不热闹。是一套北《点绛唇》,铿锵顿挫,韵律不用说是好的了,只那词藻中有一支《寄生草》,填的极妙,你何曾知道。”宝玉见说的这般好,便凑近来央告:“好姐姐,念与我听听。”宝钗便念道:“漫揾英雄泪,相离处士家。谢慈悲剃度在莲台下。没缘法转眼分离乍。赤条条来去无牵挂。那里讨烟蓑雨笠卷单行?一任俺芒鞋破钵随缘化!”宝玉听了,喜的拍膝画圈,称赏不已,又赞宝钗无书不知……

后来宝玉因此了悟,大发禅兴,也填了一支《寄生草》:

“无我原非你,从他不解伊。肆行无碍凭来去。茫茫着甚悲愁喜,纷纷说甚亲疏密。从前碌碌却因何,到如今回头试想真无趣!”

这是宝玉的第一次“悟”,宝钗知道后,很是后悔,叹道:“这个人悟了。都是我的不是,都是我昨儿一支曲子惹出来的。这些道书禅机最能移性。明儿认真说起这些疯话来,存了这个意思,都是从我这一只曲子上来,我成了个罪魁了。”

——真是一语成谶。联想到宝玉出家,宝钗守寡的大结局,让我们怎能不扼腕长叹?

原来,将宝玉送入“者梨”的人,正是住在“梨香院”的薛宝钗!

后来,戏班解散,十二官离开梨香院,分配入各门各院中。梨香院在全书中的最后一次出现,是在第六十九回《弄小巧用借剑杀人 觉大限吞生金自逝》,说的是尤二姐死后——

“贾琏便回了王夫人,讨了梨香院停放五日,挪到铁槛寺去,王夫人依允。贾琏忙命人去开了梨香院的门,收拾出正房来停灵。贾琏嫌后门出灵不象,便对着梨香院的正墙上通街现开了一个大门。两边搭棚,安坛场做佛事。”

这还不算,后来那贾琏又“自在梨香院伴宿七日夜,天天僧道不断做佛事。”

至此,梨香院终于明明白白与僧道佛事联系起来了,在“养静之所”与“教演之地”外,又有了第三个用场:“停灵之处”。

此后,这地方就像不存在了似的,再也没出现过。然而梨香院的故人们,故事还在继续。

第七十七回《俏丫鬟抱屈夭风流 美优伶斩情归水月》中写到芳官等三个的干娘向王夫人求情,说“芳官自前日蒙太太的恩典赏了出去,他就疯了似的,茶也不吃,饭也不用,勾引上藕官蕊官,三个人寻死觅活,只要剪了头发做尼姑去。”当下刚好水月庵的智通与地藏庵的圆心正在王夫人处闲话,“听得此信,巴不得又拐两个女孩子去做活使唤”,便花言巧语哄得王夫人答应,“从此芳官跟了水月庵的智通,蕊官藕官二人跟了地藏庵的圆心,各自出家去了。”

——出自梨香院的芳官、藕官、蕊官,最终的结局竟是削发为尼。那么,“情悟梨香院”的宝玉,又怎能不出家为僧呢?

要特别提醒的是:芳官、藕官、蕊官这三个人,正恰恰分别是宝玉、黛玉、宝钗的丫头。这种影射,何其明显?

因此,我认为“梨香院”命名的含义,不在宝钗之“雪”,不在戏子之“梨园”,而是与佛教的“者梨”有关,又可能,暗指“离乡”二字。

那曾经住在梨香院的人,宝钗、十二官、死后的尤二姐,可不都是背井离乡之人么?

4、宝钗是几时落选的

薛宝钗进贾府,理由是进京待选。

“近因今上崇诗尚礼,征采才能,降不世出之隆恩,除聘选妃嫔外,凡仕宦名家之女,皆亲名达部,以备选为公主、郡主入学陪侍,充为才人、赞善之职。……薛蟠素闻得都中乃第一繁华之地,正思一游,便趁此机会,一为送妹待选,二为望亲,三因亲自入部销算旧帐,再计新支——实则为游览上国风光之意。”

——这么着,薛家一门三口便住进了贾家,说是暂住,可是一呆数年,没有搬迁的意思,连薛蟠娶亲,都仍然在贾府之内。并且“金玉良姻”的传言愈来愈盛,到薛宝钗协理大观园,小惠全大体的时候,几乎已经以宝二奶奶自居了。

然而宝钗是从什么时候知道自己入宫无望,转而向宝二奶奶的宝座发起进攻的呢?

书中没有明写。最大的可能是曹雪芹自己写着写着就写忘了,而电视剧里则给安排了一个后续,加了个选妃结束的尾巴,然后才正儿八经给宝钗提起亲来。

我却以为,关于宝钗的落选在前八十回里是有明显透漏的。就在第二十八、二十九、三十数回间,只不过写得非常隐晦罢了。大概是考虑宝钗的面子,坚持一惯的正写黛玉、侧写宝钗的章法。

第二十八回末,借着袭人跟宝玉的对话写出元妃打发夏太监出来,送了一百二十两银子,叫在清虚观初打三天平安醮。又赏了端午的节礼,宝玉和宝钗的礼份一样,林黛玉和三春逊着一层。甲戌本于此侧批:“金姑玉郎是这样写法。”这是第一次明确提出“金姑玉郎”的说法,红线露了头儿,喜巾揭了盖儿。

为什么是端午的礼呢?我查了一下,原来端午前是选秀的一个重要时节。看来宝钗是落了选,而元春心知肚明,正中下怀:当不成妃子正好,可以给我们家当弟媳妇啊。于是就以赏赐暗示了提亲之意。倘若宝钗还是待选秀姑的身份,元春是没理由这样做的。

然而当时的宝钗还满心做着飞黄腾达的宫廷梦。元妃省亲时,宝钗曾打趣宝玉:“谁是你姐姐?那上头穿黄袍的才是你姐姐,你又认我这姐姐来了。”可见对“黄袍”是充满羡慕的。黄袍梦落了空,她的心理是窝火的,委屈的,恼怒的。落选已经是件没面子的事,而贾母在紧接着的清虚观打醮时又故意跟张道士提起宝玉婚事来,显然并不赞成元妃赐婚的主意。这真是两头揸牌不落听,宝钗性情再沉稳,也终于有些坐不住,发起焦躁来。

这便有了第三十回“宝钗借扇机带双敲”的一幕。导火索是在看戏时,宝玉没话找话地说了句:“怪不得他们拿姐姐比杨妃,原来也体丰怯热。”这真叫哪壶不开提哪壶。宝钗刚刚落选,分明这辈子都没有做杨妃的机会了,宝玉这样打趣,岂不是点眼药吗?

“宝钗听说,不由的大怒,待要怎样,又不好怎样。回思了一回,脸红起来,便冷笑了两声,说道:‘我倒象杨妃,只是没一个好哥哥好兄弟可以作得杨国忠的!’”

“大怒”、“回思”、“脸红”,这情绪三叠很有层次,是越想越气又不好说明的愤怒,只得不软不硬回了个钉子,给宝玉闹个没脸。然而宝钗还不解气,正余怒未消呢,倒霉的小小丫头靓儿忒没眼色没运气,好死不死,偏偏赶在这时候跑上来问宝钗见到她的扇子没有,不过白问了句“必是宝姑娘藏了我的。好姑娘,赏我罢。”宝钗便借题发挥,指着她声严色厉地发作道:“你要仔细!我和你顽过,你再疑我。和你素日嘻皮笑脸的那些姑娘们跟前,你该问他们去。”说的个小丫头一溜烟儿跑了。

全书八十回,薛宝钗就这么一次当众发作,前面明明说她敬上怜下,不拿架子的,如今跟个小丫头也这么着,大为反常。为什么反常呢?就是因为落选了,气的。

不过后来宝钗慢慢气平了,顺了,认清现实,也就接受了要做宝二奶奶的命运。所以接下来宝玉捱打的时候,她来送丸药,第一次流露了真情,手捻着衣带娇羞脉脉地说:“早听人一句话,也不至今日。别说老太太、太太心疼,就是我们看着,心里也……”何等亲近柔腻。

这还罢了,后来宝玉睡在炕上,她进来时,丫环们七仰八叉地都睡熟了,连袭人也托辞脖子酸要出去走走。她非但不避嫌疑,还“一蹲身,刚刚的也坐在袭人方才坐的所在”,拿起宝玉的肚兜绣起鸳鸯来。

那可是肚兜呀,宝玉的贴身亵衣,何等隐秘的物事。按说宝钗这样自重身份的一个大家闺秀,看一眼都应该别过脸儿去才对,怎么倒亲手绣了起来呢?原因很简单:她心里已经认定自己是宝玉的未婚妻子,妻子给丈夫绣肚兜,天经地义。所以才本能地坦荡。

心无杂念,正是因为胸有成竹。

袭人与宝玉初试**情时,心中打的主意是“素知贾母已将自己与了宝玉的,今便如此,亦不为越礼”;而宝钗坐在袭人方才坐的地方代绣鸳鸯,想必也是觉得元妃已有赐婚之意,“今便如此,亦不为越礼”吧?

关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