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林黛玉的爱情
少女多半会有林黛玉情结,多愁多嗔,自怜自艾,敏感又伤感。Www.Pinwenba.Com 吧然而一天天大起来,自以为历尽沧桑,看透世事,便都抛弃了少时情怀,煞有介事地品评起薛宝钗、贾探春来,还有很多人喜欢王熙凤,甚或奉可卿为偶像的。若是哪个成年人自称喜欢黛玉,便会获得一片善意的嘲笑声。
然而我却的的确确,是在结婚后才开始重新喜欢上黛玉的。少年时自命清高,以为只有妙玉才可为知己,黛玉则是太心狭了些,太多眼泪,太多醋意,自寻烦恼。待至成年,才知道专心一意地爱一个人其实有多么不容易。
黛玉的爱情是纯粹而彻底的,她从看见宝玉的第一眼就爱上了他,从未思虑怀疑过,一生人中没有一分钟摇摆。不像宝钗,是在入宫失败后才退而求其次地选择了做贾家媳妇。
对黛玉来说,爱便是爱,爱的是这个人,不是他的背景,他的前途,因此从未对宝玉有过任何要求或劝诫。只要他是他,她便希望与他永远厮守,两相情悦。她想的是“你只管你,你好我自好,你失我自失”,生命的设置永远以宝玉为前提。
黛玉的爱如此澄明清澈,高贵得莫可名状,曹雪芹惟有给她设定了一段前世姻缘:离恨天灵河岸三生石畔有绛珠仙草,生得袅娜可爱,神瑛侍者见了,日以露水灌溉,使其得换人形,修成女体。那草衔恩未报,遂发下一段宏愿:倘若他下世为人,我也跟他走一遭,将一生的眼泪还他,也还得过了——仿佛惟有这样的理由,才可以解释世上怎么会有那么绝对的爱情。
曹雪芹为林黛玉的眼泪找到了缘由,却找不到归宿。她写:“眼空蓄泪泪空垂,暗洒闲抛更为谁?”全不能为自己的爱做主。
她是孤身一人投在外祖母膝下寻求依傍的,上无父母怜恤,下无兄弟扶持,倘若宝玉辜负了她的爱,她便贫穷得一无所有,又怎能不多嗔,不多愁,不多疑?
疑心的最集中表现便是伤心宝玉“见了姐姐就忘了妹妹”,因此她每每讥讽宝钗,察言观色。然而一旦“蘅芜君兰言解疑癖”,宝钗送来燕窝,又说了许多知心话儿之后,她便立刻视宝钗如亲姐,推心置腑地做起知己来,再不想与她争竞。她认了薛姨妈做母亲,对宝琴直呼妹妹,甚至袭人奉茶时,宝钗喝了一口才递给她,她也毫不计较地接过来喝了——如此含蓄又坦然地表白了敬爱之情。
最初看到那一回时只觉得好,觉得两个女孩子亲密无间。长大后再看,才觉触目惊心——袭人手上只有一杯茶,世上也只有一个贾宝玉。袭人说:“那位渴了那位先接了,我再倒去。”宝钗抢先喝了一口,却将剩下的半杯递在黛玉手中。连袭人也觉得不妥,且知黛玉是素性好洁的,遂说:“我再倒去。”然而黛玉竟坦然饮干,将杯放下。
这一段描写真是不敢往深里想,越想越觉得心疼。茶,在中国礼仪上的讲究实在是太丰富了。一授一递,一敬一饮,莫不有诸多含义,从端茶送客到斟茶赔礼,茶都是重要的道具。《红楼梦》里是很在意茶道的,也很在乎茶礼,王熙凤开黛玉玩笑:“你既吃了我家的茶,怎么还不给我们家作媳妇?”就指的是下聘的“茶订”。新妇进门,一杯媳妇茶是省不了的;收房纳妾,那妾也要先给正室敬茶;宝钗喝过的半杯茶,几乎相当于开出的题目,而黛玉竟然将它接受了下来——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几乎可以理解为黛玉愿意与宝钗平分秋色,共事一夫,正如《儿女英雄传》中的何玉凤承认了张金凤。
想到这一层,不能不让人心惊。可惜后四十回的续稿不见了,不然我相信宝、黛、钗之间的感情交流必然有更丰富的层次,不仅是三角纷争那么简单。高鹗简化了黛玉情感的层次,又给写回到最初的小女儿心性,将黛玉的形象定格在小心眼爱吃醋的调调上了,其实做不得准。前八十回里宝钗和黛玉都是有过挣扎与妥协的,连同他们身边的人也都在寻找一个成全的方法,所谓薛姨妈提到的“四角俱全”。
喜爱黛玉的人必不能接受我的这种猜想,我自己也不相信黛玉最终会肯与别人分享爱情。她的结局注定是泪尽人亡,然而在泪尽之前,她是想过委曲求全的吧?不然就无法解释为什么她突然不再追究“金玉良姻”的传言了。
爱一个人,爱到了极处,便是无嗔,无怨,无悔,甚至无妒,只是一心一意地为他着想,想他好,想他快乐,想他活得轻松。
林黛玉,不单是因为吃醋和伤心而流泪,更煎熬的是这个退让与思考的过程。她在爱情上,其实是相当的隐忍和明决,除了爱,什么也不想要。
这样的决绝与大度,有多少人能做到呢?尤其在爱情失传的现世,黛玉的专一,便格外可贵了。
2、谁说黛玉小性子
一提到林妹妹,我们总是想到一个尖酸刻薄小性子的形象,觉得她清高自许,目无下尘,看不见贫苦大众,瞧不起下层人民,其集中表现就是讥讽刘姥姥为“母蝗虫”一段。
其实不是这样的。黛玉貌似尖刻,心底里自有她的一份宽容与大度,慈悲与怜悯。只是,曹雪芹对她的形象刻画往往故作白描之笔,把真正的激赏全藏在轻描淡写之中,表现得相当含蓄。
宝玉那么好性子,也曾骂过晴雯,撵过茜雪,踢过袭人。可是黛玉呢?什么时候跟紫鹃红过脸儿?可以说是从来没当作丫环看的,最多害羞的时候,说一句“与你这蹄子什么相干?”傻子也听得出是开玩笑,爱极之语。
宝玉来见,要茶吃,黛玉道:“别理他,你先给我舀水去罢。”紫鹃笑道:“他是客,自然先倒了茶来再舀水去。”绝对有主张,自行自事,口气中几乎是在教训黛玉待客大道理。
宝黛二人为了张道士提亲的事闹不和,紫鹃私下里劝黛玉:“若论前日之事,竟是姑娘太浮躁了些。”这已经是非常尖刻的批评了,而黛玉仍能悉心听教,并不曾回一句“用你管?”
正劝着,宝玉来叫门,黛玉不许开,紫鹃道:“这又是姑娘的不是了。这么热天毒日头地下,晒坏了人家,怎么样呢?”再次派了黛玉一个“不是”,然后施施然开门去了。
紫鹃如此“独断专行”,是因为她胆大妄为不知理吗?
当然不是。她曾对宝玉有一番剖腹之言:“你知道,我并不是林家的人,我也和袭人鸳鸯是一伙的,偏把我给了林姑娘使。偏生他又和我极好,比他苏州带来的还好十倍,一时一刻我们两个离不开。我如今心里却愁,他倘或要去了,我必要跟了他去的。我是合家在这里,我若不去,辜负了我们素日的情常;若去,又弃了本家。所以我疑惑,故设出这谎话来问你,谁知你就傻闹起来。”
这一番话,说得坦荡真诚,不卑不亢。她并不是站在一个陪嫁丫环的立场上,认为自己是奴才,没有自由身,只能随了主子走,而是出于“若不去,辜负了我们素日的情常”的考虑,一切出于本愿,绝无勉强。这是把黛玉当知己,故而替她向宝玉问个准主意的。
而对黛玉,她也有一番剖白:“我倒是一片真心为姑娘。替你愁了这几年了,无父母无兄弟,谁是知疼着热的人?趁早儿老太太还明白硬朗的时节,作定了大事要紧。俗语说‘老健春寒秋后热’,倘或老太太一时有个好歹,那时虽也完事,只怕耽误了时光,还不得趁心如意呢。公子王孙虽多,那一个不是三房五妾,今儿朝东,明儿朝西?要一个天仙来,也不过三夜五夕,也丢在脖子后头了,甚至于为妾为丫头反目成仇的。若娘家有人有势的还好些,若是姑娘这样的人,有老太太一日还好一日,若没了老太太,也只是凭人去欺负了。所以说,拿主意要紧。姑娘是个明白人,岂不闻俗语说:‘万两黄金容易得,知心一个也难求’。”
这一番话,更是推心置腹,体贴之至,哪是一个丫环能想得到、说得出的?完全是好姐妹在谈心事。“替你愁了这几年了”,是把自己和黛玉当成了一个人,一条心。而紫鹃能对黛玉这样,自然是因为黛玉将心比心,对下人够体贴、够宽和之故。而且,她的宽和还不是宝钗的面子活儿,是出于真心的。
书中明写宝钗“行为豁达,随分从时,不比黛玉孤高自许,目无下尘,故比黛玉大得下人之心。便是那些小丫头子们,亦多喜与宝钗去顽。”
然而真落实到具体情节上,全书何曾见到宝钗与丫环顽过?倒是有一回小丫头靛儿因不见了扇子,和宝钗笑道:“必是宝姑娘藏了我的。好姑娘,赏我罢。”宝钗正和宝玉呕气,便机带双敲,指着他骂道:“你要仔细!我和你顽过,你再疑我。和你素日嘻皮笑脸的那些姑娘们跟前,你该问他们去。”不但把靛儿骂得一溜烟跑了,且把别的姑娘也连带捎上了。这时候,宝钗的大度涵养跑到哪里去了?
金钏儿投井死了,王夫人也自愧悔落泪,宝钗却轻飘飘地说:“姨娘是慈善人,固然这么想。据我看来,他并不是赌气投井。多半他下去住着,或是在井跟前憨顽,失了脚掉下去的。他在上头拘束惯了,这一出去,自然要到各处去顽顽逛逛,岂有这样大气的理!纵然有这样大气,也不过是个糊涂人,也不为可惜。”何等冷漠无情?又何曾把丫头当人?
而黛玉呢,不但肯与香菱这样妾侍出身的半个主子平等论交,诲人不倦;对邢岫烟这样的穷亲戚真心对待,同病相怜;便是对小丫头们也很大方亲切。
第二十六回,怡红院小丫头佳蕙同红玉说过一件小事:“我好造化!才刚在院子里洗东西,宝玉叫往林姑娘那里送茶叶,花大姐姐交给我送去。可巧老太太那里给林姑娘送钱来,正分给他们的丫头们呢。见我去了,林姑娘就抓了两把给我,也不知多少。你替我收着。”
林姑娘给一个三等小丫头打赏钱,是一把一把地给,何等手笔!
婆子在大观园中是最没地位的,连玉钏这样的大丫头都可以随意指使,自己端汤怕烫,便叫个婆子来,将汤饭等物放在一个捧盒里,令他端了跟着,自己空手走。
然而黛玉呢?却对园中最没地位的婆子也一般体恤和气。第四十五回,宝钗打发婆子给黛玉送燕窝。黛玉同婆子道:“我也知道你们忙。如今天又凉,夜又长,越发该会个夜局,痛赌两场了。”命人给他几百钱,打些酒吃,避避雨气。又是何等怜下!
至于绝无仅有的讽刺刘姥姥做“母蝗虫”一例,也绝非是因为黛玉欺贫,而是因为刘姥姥胡诌了一个“茗玉”还是“若玉”的故事,让宝玉这个多情种子十分上心,私下里拉了姥姥细问长短。这使得黛玉暗暗着恼,打趣宝玉道:“咱们雪下吟诗?依我说,还不如弄一捆柴火,雪下抽柴,还更有趣儿呢。”可见对这件事很有意见。至少是在潜意识中,黛玉已经开始吃那个莫须有的若玉的醋,并且迁怒刘姥姥。
这也就难怪后来别人再提起刘姥姥时,她会忍不住口出不逊道:“他是那一门子的姥姥,直叫他是个‘母蝗虫’就是了。”这种心理,说穿了就和张道士给宝玉提亲因而惹怒宝玉是一样的。“谁知宝玉一日心中不自在,回家来生气,嗔着张道士与他说了亲,口口声声说从今以后不再见张道士了,别人也并不知为什么原故。”
“别人”不知宝玉嗔着张道士的原故,也不知黛玉嫌着刘姥姥的原故。其实,追根究底,都是一个“情”字使然,这里,哪有什么“阶级”“贫富”可言呢?
再说黛玉的小心眼儿。书中一再明写黛玉为了宝钗、湘云等与宝玉多疑吃醋,然而宝钗就不会设防存心了吗?
第三十二回《诉肺腑心迷活宝玉 含耻辱情烈死金钏》中,开篇提到宝玉拾了个金麒麟,黛玉十分留意:“近日宝玉弄来的外传野史,多半才子佳人都因小巧玩物上撮合,或有鸳鸯,或有凤凰,或玉环金珮,或鲛帕鸾绦,皆由小物而遂终身。今忽见宝玉亦有麒麟,便恐借此生隙,同史湘云也做出那些风流佳事来。因而悄悄走来,见机行事,以察二人之意。”这是明写黛玉的心事。好在她恰巧听见宝玉颂扬自己的一番言论,两人尽释前嫌,互诉肺腑。
接着文锋一转,写到袭人给宝玉送扇子,待宝玉去了,自己正在出神,忽见宝钗从那边走来,闲谈两句后,便拐弯抹角地打听:“宝兄弟这会子穿了衣服,忙忙的那去了?”又问:“云丫头在你们家做什么呢?”
可见宝钗存的是和黛玉一样的心,也是来怡红院打探消息的,只不过曹雪芹故意用了暗写罢了。文中写宝钗说贾雨村,“这个客也没意思,这么热天,不在家里凉快,还跑些什么!”这话,倒不用在她自己身上?这么热天,不在家里凉快,跑些什么呢?
元春端午赐节礼,独宝钗和宝玉的一样,文字表面上说宝钗“心里越发没意思起来”,“总远着宝玉”,然而早早晚晚,“有事没事跑了来坐着”(晴雯语)的却正是宝钗,不仅如此,甚至还大中午的跑了来,明知道宝玉在睡觉也不回避,倒坐在一旁替人家绣肚兜,那可是男人贴身的东西,也是大家小姐动得针线的?
那一幕落在了黛玉和湘云眼中。湘云想笑,却忙又掩住了,因为想到宝钗对自己的好,不忍调笑。
“扬钗贬黛”,是史湘云一向的态度和立场,壁垒分明。她一片挚诚地向袭人赞扬宝钗说,“我天天在家里想着,这些姐姐们再没一个比宝姐姐好的。可惜我们不是一个娘养的。我但凡有这么个亲姐姐,就是没了父母,也是没妨碍的。”而说起黛玉,却是明嘲暗讽不断,说她“小性儿,行动爱恼人,会挟制宝玉”。这番话说得相当刻薄,又偏偏被黛玉听见了,焉得不恼?然而恼过之后,见了宝玉“无我原非你,从他不解伊”的偈句,却又特意拿去与宝钗、湘云同看,完全不记仇。真是小孩子心性,说恼便恼,转身便忘,多么天真可爱!这一番交锋,黛玉表现得可比“幸生来,英豪阔大宽宏量”的湘云大度多了。
相反,那个比亲姐姐还亲的宝钗究竟对湘云怎么样呢?那湘云正式搬进大观园时,贾母原要单给她分房的,湘云却只要跟宝钗住;然而,后来抄检大观园的事情出来,宝钗为了避嫌,立刻便要搬出去,完全不管湘云的感受,甚至没想过要把蘅芜苑留给湘云,而是向李纨道:“依我的主意,也不必添人过去,竟把云丫头请了来,你和他住一两日,岂不省事。”
——她自己倒省事了,可是生性活泼的湘云,搬去跟青春守寡、“槁木死灰”一般的李纨同住,难道会开心吗?
正如曹雪芹在明面上一味写宝钗如何端庄自重,“远着宝玉”,细节中却屡屡白描宝钗之不拘小节一样;写到宝钗与湘云的情份时,也是明面上一片褒扬之词,骨子里却每每透出悲凉之气。难怪中秋夜湘云同黛玉联诗时,会感慨说:“可恨宝姐姐,姊妹天天说亲道热,早已说今年中秋要大家一处赏月,必要起社,大家联句,到今日便弃了咱们,自己赏月去了。社也散了,诗也不作了。倒是他们父子叔侄纵横起来。你可知宋太祖说的好:‘卧榻之侧,岂许他人酣睡。’他们不作,咱们两个竟联起句来,明日羞他们一羞。”——到这时,湘云已经很清楚宝钗以往对她的好不过是面儿上客套,其实从来都是陌路之人,“他们”是“他们”,“咱们”是“咱们”了。
因此说,雪芹对宝钗的描写是明褒实贬,对黛玉却是明贬实褒,正所谓“实则虚之,虚则实之”。读者若因此以为黛玉是醋坛子,小心眼儿,那就真是冤枉了黛玉,被雪芹的狡狯之笔给瞒过了。
3、为何人人陷害林妹妹
第二十七回《滴翠亭杨妃戏彩蝶》是看上去很美的一场戏,然而这妙景后却藏着一明一暗两宗小阴谋。明的是小红与坠儿在滴翠亭里计议私相授受之事,暗的则是宝钗的“嫁祸”:
(宝钗)逶迤往潇湘馆来,忽然抬头见宝玉进去了,宝钗便站住低头想了想:宝玉和林黛玉是从小儿一处长大,他兄妹间多有不避嫌疑之处,嘲笑喜怒无常;况且林黛玉素习猜忌,好弄小性儿的。此刻自己也跟了进去,一则宝玉不便,二则黛玉嫌疑。罢了,倒是回来的妙。想毕抽身回来。
刚要寻别的姊妹去,忽见前面一双玉色蝴蝶,大如团扇,一上一下迎风翩跹,十分有趣。宝钗意欲扑了来玩耍,遂向袖中取出扇子来,向草地下来扑。只见那一双蝴蝶忽起忽落,来来往往,穿花度柳,将欲过河去了。倒引的宝钗蹑手蹑脚的,一直跟到池中滴翠亭上,香汗淋漓,娇喘细细。宝钗也无心扑了,刚欲回来,只听滴翠亭里边嘁嘁喳喳有人说话。
原来这亭子四面俱是游廊曲桥,盖造在池中水上,四面雕镂槅子糊着纸。宝钗在亭外听见说话,便煞住脚往里细听,只听说道:“你瞧瞧这手帕子,果然是你丢的那块,你就拿着;要不是,就还芸二爷去。”又有一人说话:“可不是我那块!拿来给我罢。”又听道:“你拿什么谢我呢?难道白寻了来不成。”又答道:“我既许了谢你,自然不哄你。”又听说道:“我寻了来给你,自然谢我;但只是拣的人,你就不拿什么谢他?”又回道:“你别胡说。他是个爷们家,拣了我的东西,自然该还的。我拿什么谢他呢?”又听说道:“你不谢他,我怎么回他呢?况且他再三再四的和我说了,若没谢的,不许我给你呢。”半晌,又听答道:“也罢,拿我这个给他,算谢他的罢。──你要告诉别人呢?须说个誓来。”又听说道:“我要告诉一个人,就长一个疔,日后不得好死!”又听说道:“嗳呀!咱们只顾说话,看有人来悄悄在外头听见。不如把这槅子都推开了,便是有人见咱们在这里,他们只当我们说顽话呢。若走到跟前,咱们也看的见,就别说了。”
宝钗在外面听见这话,心中吃惊,想道:“怪道从古至今那些奸淫狗盗的人,心机都不错。这一开了,见我在这里,他们岂不臊了。况才说话的语音,大似宝玉房里的红儿的言语。他素昔眼空心大,是个头等刁钻古怪东西。今儿我听了他的短儿,一时人急造反,狗急跳墙,不但生事,而且我还没趣。如今便赶着躲了,料也躲不及,少不得要使个‘金蝉脱壳’的法子。”犹未想完,只听“咯吱”一声,宝钗便故意放重了脚步,笑着叫道:“颦儿,我看你往那里藏!”一面说,一面故意往前赶。那亭内的红玉坠儿刚一推窗,只听宝钗如此说着往前赶,两个人都唬怔了。宝钗反向他二人笑道:“你们把林姑娘藏在那里了?”坠儿道:“何曾见林姑娘了。”宝钗道:“我才在河那边看着林姑娘在这里蹲着弄水儿的。我要悄悄的唬他一跳,还没有走到跟前,他倒看见我了,朝东一绕就不见了。别是藏在这里头了。”一面说,一面故意进去寻了一寻,抽身就走,口内说道:“一定是又钻在山子洞里去了。遇见蛇,咬一口也罢了。”一面说一面走,心中又好笑,这件事算遮过去了,不知他二人是怎样。
谁知红玉听了宝钗的话,便信以为真,让宝钗去远,便拉坠儿道:“了不得了!林姑娘蹲在这里,一定听了话去了!”庚辰侧批:移东挪西,任意写去,却是真有的。坠儿听说,也半日不言语。红玉又道:“这可怎么样呢?”坠儿道:“便是听了,管谁筋疼,各人干各人的就完了。”红玉道:“若是宝姑娘听见,还倒罢了。林姑娘嘴里又爱刻薄人,心里又细,他一听见了,倘或走露了风声,怎么样呢?”二人正说着,只见文官、香菱、司棋、侍书等上亭子来了。二人只得掩住这话,且和他们顽笑。
这小红只是宝玉房里的下等丫环,连宝玉也记不清她姓甚名谁,薛宝钗倒不但听到声音就知道人物,而且深知其脾气性格,“素昔眼空心大,是个头等刁钻古怪东西。”岂不怪哉?
这是从反面写出宝钗对宝玉的一举一动,乃至怡红院人事的熟悉程度,可见心机之深。虽然多少喜爱宝钗的人都用“潜意识”和“本能”来替宝钗开脱,说她随口说出黛玉的名字只是因为刚好要去找黛玉,所以便会随口说起,,并无恶意,然而我却不相信为人深沉稳重的宝钗会是无心之失。
要知道,宝钗此前去寻黛玉而半路中止,正是因为看到了宝玉进了潇湘馆,她明知自己前往不便,遂抽身回来,心中其实不无悻悻之意。而这时候又恰好听到宝玉房里的红儿在计议私相授受的丑事,生怕她“人急造反,狗急跳墙”,遂要使个“金蝉脱壳”的法子,嫁祸于人——这一刻功夫,她的心思其实转了好几个弯儿,决不是什么“潜意识”,而是计划周密的“移花接木”,有意要把偷听之名卸给黛玉,好让“头等刁钻古怪”的小红与黛玉结怨,使她将来“生事”。
可想而知,那红玉就此与黛玉结下嫌隙,后来她去了凤姐处做事,很难说不在通传消息这些细务上挟私报复,多多少少做下些对黛玉不利的事情,只可惜我们看不到了。
凤姐也是很习惯于用黛玉做挡箭牌的,第四十六回《尴尬人难免尴尬事 鸳鸯女誓绝鸳鸯偶》中,鸳鸯嫂向邢夫人告状说袭人抢白自己时,平儿也在一旁,凤姐故意发作起来:
凤姐儿忙道:“你不该拿嘴巴子打他回来?我一出了门,他就逛去了;回家来连一个影儿也摸不着他!他必定也帮着说什么呢!”金家的道:“平姑娘没在跟前,远远的看着倒象是他,可也不真切,不过是我白忖度。”凤姐便命人去:“快打了他来,告诉他我来家了,太太也在这里,请他来帮个忙儿。”丰儿忙上来回道:“林姑娘打发了人下请字请了三四次,他才去了。奶奶一进门我就叫他去的。林姑娘说:‘告诉你奶奶,我烦他有事呢。’”凤姐儿听了方罢,故意的还说:“天天烦他,有些什么事!”
然而林黛玉何曾天天烦过平儿来?倒是凤姐送了黛玉一筒茶,立刻就说还有事要烦她帮忙。
凤姐和丰儿主仆两个一唱一和,默契得很,拿谁做借口不好,偏偏很“顺手”地牵出个林姑娘来,为什么呢?
正是因为黛玉太清高,人人都可以很顺手顺口地抬她出来做盾牌,反正没有人会找到黛玉去理论,那么谎言也就可以永远不被揭穿了。真个是百试百灵,要多好用有多好用。
宝钗与凤姐还罢了,郁闷的是连宝玉也拿她来垫背。第五十八回《杏子阴假凤泣虚凰 茜纱窗真情揆痴理》中,藕官烧纸被婆子看见,宝玉忙替她遮掩——
宝玉忙道:“他并没烧纸钱,原是林妹妹叫他来烧那烂字纸的。你没看真,反错告了他。”藕官正没了主意,见了宝玉,也正添了畏惧,忽听他反掩饰,心内转忧成喜,也便硬着口说道:“你很看真是纸钱了么?我烧的是林姑娘写坏了的字纸!”那婆子听如此,亦发狠起来,便弯腰向纸灰中拣那不曾化尽的遗纸,拣了两点在手内,说道:“你还嘴硬,有据有证在这里。我只和你厅上讲去!”说着,拉了袖子,就拽着要走。宝玉忙把藕官拉住,用拄杖敲开那婆子的手,说道:“你只管拿了那个回去。实告诉你:我昨夜作了一个梦,梦见杏花神和我要一挂白纸钱,不可叫本房人烧,要一个生人替我烧了,我的病就好的快。所以我请了白钱,巴巴儿的和林姑娘烦了他来,替我烧了祝赞。原不许一个人知道的,所以我今日才能起来,偏你看见了。我这会子又不好了,都是你冲了!你还要告他去。藕官,只管去,见了他们你就照依我这话说。等老太太回来,我就说他故意来冲神祗,保佑我早死。”藕官听了益发得了主意,反倒拉着婆子要走。那婆子听了这话,忙丢下纸钱,陪笑央告宝玉道:“我原不知道,二爷若回了老太太,我这老婆子岂不完了?我如今回奶奶们去,就说是爷祭神,我看错了。”宝玉道:“你也不许再回去了,我便不说。”婆子道:“我已经回了,叫我来带他,我怎好不回去的。也罢,就说我已经叫到了他,林姑娘叫了去了。”宝玉想了一想,方点头应允。那婆子只得去了。
宝玉要替藕官脱罪,张口便说“他并没烧纸钱,原是林妹妹叫他来烧那烂字纸的”,这也犹可,因藕官是黛玉的丫环,总不能是替别人烧东西;但当婆子拣出不曾化尽的遗纸证明确是纸钱时,宝玉仍然强辞夺理地拉住不许去,这才牺牲自我,说藕官乃是替自己烧纸还神,逼得婆子只得改口说自己看错了,又说:“我已经回了(奶奶们),叫我来带他,我怎好不回去的。也罢,就说我已经叫到了他,林姑娘叫了去了。”宝玉想了一想,方点头应允。
又是“林姑娘叫了去了”,想来那婆子去回上边,说林姑娘拦着人家不许审她的丫环,那奶奶少不得又记恨了黛玉的不给面子——这一点宝玉不会不知道,所以是“想了一想,方点头应允”,他想的是什么呢?大概是:林黛玉脾气大心眼窄,又有老太太的疼爱偏宠,想来那些奶奶们纵生气,也不好跟她较真,多半就放过藕官了。
这时候,宝玉是只想着用这个办法可以救藕官,却未顾及到损害了黛玉的人缘,又或许是觉得无伤大雅,即便奶奶们因此厌恶黛玉也无所谓吧?反正黛玉为人孤傲,也不在乎人家是不是喜欢她。
可见,越是清高孤傲,不屑与众为伍的人,就越容易被人利用,设计,架空,孤立,所谓“高处不胜寒”,原因是太多人在四周放冷箭之故。
4、从香菱故事看黛玉后传
香菱是十二钗中第一个出场的,当然,是副册之钗。
她的故事,就好比一段黛玉前传,虽不完整,差不远矣。
她出身自乡宦之家,“家中虽不甚富贵,然本地便也推他为望族了。”父亲甄士隐禀性恬淡,不以功名为念,是神仙一流人品。年过半百,膝下无儿,只有一女,乳名英莲。
三岁那年,有个和尚要化她出家,当街向她父亲疯疯颠颠地喊:“舍我罢,舍我罢。”不肯给,就赠了四句诗:“惯养娇生笑你痴,菱花空对雪澌澌。好防佳节元宵后,便是烟消火灭时。”
不但预言了她将来的噩运,连她将会改名叫“香菱”,要嫁给姓“雪”的人都说出来了。
而黛玉呢,是兰台寺大夫、巡盐御史、前科探花林儒海之女,“虽系钟鼎之家,却亦是书香之族”。林家人丁不盛,年已四十,又死了儿子,只得一女,乳名黛玉,从会吃饮食时便吃药。
三岁那年,也有个癞头和尚要化她出家,她父母自然也不从,那和尚便也给了句话儿:“既舍不得他,只怕他的病一生也不能好的了。若要好时,除非从此以后总不许见哭声,除父母之外,凡有外姓亲友之人,一概不见,方可平安了此一世。”
也把她的命运给提前下订了:不但会一辈子啼哭,而且是为了一个人。
《红楼梦》八十回中,一僧一道虽然时不时地就冒出来客串一回人间指南,然而要化小孩子出家,却只有这么无独有偶的两次。这之外虽然接引过甄士隐,度化过柳湘莲,但二人均已是成人,且是在历劫幻灭后的主动选择,不能做数。
那为什么只有黛玉和香菱会得到和尚的特别眷顾,在她们懂事前就着意化她们出家,以期使她们避开人世的诸般厄运呢?
或许,正因为这两个人一个是十二钗正册之首,一个是副册之首的缘故吧。如果阻止了她们两人的厄运,可能就救得下全天下的薄命女儿了。
那么,把黛玉和香菱联系起来的人是谁呢?
很遗憾,是贾雨村,全书中出现的第一个“奸雄”。
这贾化原系在葫芦庙借宿的一个贫寒秀才,得到甄士隐接济,方才有银子进京赴考,求取功名的。然而他做了官后,回过头来干的第一件事却不是报答甄家,而是谋了自己久已觊觎的甄家丫头娇杏为妾;听说英莲走失的消息后,又给甄夫人封氏开了一张空头支票:“不妨,我自使番役务必探访回来。”
后来这贾雨村因“生情狡猾,擅纂礼仪,且沽清正之名,而暗结虎狼之属,致使地方多事,民命不堪”被参,贬了官,无所事事,因人举荐去今科盐政林老爷家做了西宾,成了林黛玉的启蒙恩师。
这样子,行文便从副册第一钗的故事自然过度到正册第一钗的故事了。
贾雨村在林家再次遇到贵人,借着林儒海的一封举荐信,随从黛玉进京,结识贾政、王子腾,遂得复官。而他在应天府就职后接的第一件案子,就是薛蟠为争买丫头打死冯渊一案。
行文在浓墨重彩地插叙了一段宝黛初见的重头戏后,又从林黛玉身上再次转回到甄英莲身上了。
这第四回的回目非常直白而有力量,就叫做《薄命女偏逢薄命郎 葫芦僧乱判葫芦案》,同时对香菱和贾化做了判断:一个是薄命女儿,一个是糊涂贪官。
贾雨村听了门子的话,明知道恩公的女儿就在眼前,却非但不实现他从前向甄夫人封氏许过的诺言,反而枉法乱判,任由香菱随了薛蟠这个呆霸王进京,等于是一手将香菱推进虎口了。
这是贾雨村与香菱的全部交往,想来直到香菱之死,二人也不会再有什么瓜葛了。
然而贾雨村和林黛玉的故事却又是怎样的呢?
之后的贾雨村凭借王子腾保举,一路扶摇之上,一直做到大司马,协理军机,参赞朝政。在飞黄腾达之后,他会对林家、贾家、和王家做些什么呢?难道会懂得报恩吗?
八十回中,从黛玉进了京,我们再未看到贾雨村后来与这个女徒弟还有过什么来往,倒反而回回来贾府都要见宝玉。但是可以想象,就同他受了甄士隐的恩却误了香菱的一生一样,他枉得了林如海的荐举,却决不会知恩图报,必然将会做了些对黛玉不利的事情。或者,就是另一出“判断葫芦案”吧。
在他听说了冯渊与香菱的故事,曾假惺惺地给过两句评语:“这正是梦幻情缘,恰遇着一对薄命儿女。”
这句话,是说香菱与冯渊,但也切切实实,可以放在黛玉和宝玉的头上。
黛玉在听到宝玉向湘云、袭人夸奖自己的一番言语后,曾流泪自叹:“你我虽为知己,但恐自不能久待;你纵为我知己,奈我薄命何!”
这可不正是“梦幻情缘”,“薄命儿女”吗?
巧的是,这一番自白,正是在贾雨村拜访荣国府,指着名儿要见宝玉引起的。事见第三十二回《诉肺腑心迷活宝玉》:
正说着,有人来回说:“兴隆街的大爷来了,老爷叫二爷出去会。”宝玉听了,便知是贾雨村来了,心中好不自在。袭人忙去拿衣服。宝玉一面蹬着靴子,一面抱怨道:“有老爷和他坐着就罢了,回回定要见我。”史湘云一边摇着扇子,笑道:“自然你能会宾接客,老爷才叫你出去呢。”宝玉道:“那里是老爷,都是他自己要请我去见的。”湘云笑道:“主雅客来勤,自然你有些警他的好处,他才只要会你。”宝玉道:“罢,罢,我也不敢称雅,俗中又俗的一个俗人,并不愿同这些人往来。”湘云笑道:“还是这个情性不改。如今大了,你就不愿读书去考举人进士的,也该常常的会会这些为官做宰的人们,谈谈讲讲些仕途经济的学问,也好将来应酬世务,日后也有个朋友。没见你成年家只在我们队里搅些什么!”宝玉听了道:“姑娘请别的姊妹屋里坐坐,我这里仔细污了你知经济学问的。”袭人道:“云姑娘快别说这话。上回也是宝姑娘也说过一回,他也不管人脸上过的去过不去,他就咳了一声,拿起脚来走了。这里宝姑娘的话也没说完,见他走了,登时羞的脸通红,说又不是,不说又不是。幸而是宝姑娘,那要是林姑娘,不知又闹到怎么样,哭的怎么样呢。提起这个话来,真真的宝姑娘叫人敬重,自己讪了一会子去了。我倒过不去,只当他恼了。谁知过后还是照旧一样,真真有涵养,心地宽大。谁知这一个反倒同他生分了。那林姑娘见你赌气不理他,你得赔多少不是呢。”宝玉道:“林姑娘从来说过这些混帐话不曾?若他也说过这些混帐话,我早和他生分了。”
这一番私心褒奖之言,恰被黛玉隔帘听见,于是引发了一番知音薄命之叹。抽身走时,又被宝玉随后赶上,于是,两人有了全书中绝无仅有的一次“诉肺腑”,宝玉说出了那句千钧之重的“你放心”,又把随后赶来送扇子的袭人错当成黛玉,大胆表白“睡里梦里也忘不了你!”吓得袭人魂消魄散,只叫“神天菩萨,坑死我了!”
宝玉一时醒过来,方知是袭人送扇子来,羞的满面紫涨,夺了扇子,便忙忙的抽身跑了。这里袭人见他去了,自思方才之言,一定是因黛玉而起,如此看来,将来难免不才之事,令人可惊可畏。想到此间,也不觉怔怔的滴下泪来,心下暗度如何处治方免此丑祸。
正裁疑间,忽有宝钗从那边走来,笑道:“大毒日头地下,出什么神呢?”袭人见问,忙笑道:“那边两个雀儿打架,倒也好玩,我就看住了。”宝钗道:“宝兄弟这会子穿了衣服,忙忙的那去了?我才看见走过去,倒要叫住问他呢。他如今说话越发没了经纬,我故此没叫他了,由他过去罢。”袭人道:“老爷叫他出去。”宝钗听了,忙道:“嗳哟!这么黄天暑热的,叫他做什么!别是想起什么来生了气,叫出去教训一场。”袭人笑道:“不是这个,想是有客要会。”宝钗笑道:“这个客也没意思,这么热天,不在家里凉快,还跑些什么!”袭人笑道:“倒是你说说罢。”
这场戏中,湘云、黛玉、宝玉、宝钗、袭人,一个个地来,一个个地去,“乱哄哄你方唱罢他登场”,好不热闹。而宝钗最后补的一句“这个客也没意思”,再次点出贾雨村来访之事。这样,就把宝、黛、钗、湘、袭几个人同贾雨村都联系到一起了。
那么,在这几个人的情感纠葛之中,贾雨村到底扮演过一个什么样的角色呢?这个“吃谁家饭,砸谁家锅”的贪官后来究竟会做些什么对宝、林二人不利的事情呢?
他大抵是没什么机会替黛玉判案的,但很有可能,他会以老师的身份为黛玉做媒,为了巴结高官而乱点鸳鸯谱,就像把香菱推给薛蟠那样,把黛玉推向某个有权有势之人以谋取私利;又或者,当贾家落势的时候,他非但不会报恩,反而会加踏一只脚,对宝玉不利;而这两种情况,都足以逼得黛玉心碎泪尽而死。
和尚对林黛玉的预言“凡有外姓亲友之人,一概不见,方可平安了此一世。”我们都认为这个“外姓亲友之人”是指贾宝玉,只因她见了宝玉,才会一世伤心,不得安宁。然而,又焉知这不该见的“外姓人”中没有贾雨村呢?倘若黛玉不曾拜过贾雨村做老师,也许就不会落得后边的惨剧结局了。
因此说,香菱的故事好比一段黛玉前传,而通过香菱的命运,我们可以大致推测黛玉之死的原因,或者与贾雨村有关。
5、林黛玉进贾府,赦、政二舅父为何不见?
林黛玉进贾府,贾母与邢、王二夫人,迎、探、惜三位姑娘,都一早都等在堂上,彼此见过面。黛玉先随邢夫人去拜见贾赦,贾赦不见,只命家人传话说:“连日身上不好,见了姑娘倒彼此伤心,暂且不忍相见。”黛玉站着听过,告辞回去,又拜见贾政,王夫人也说:“你舅舅今日斋戒去了,再见罢。”又未见到。
为何外甥女大老远地从江南过来,赦、政两位亲娘舅却都避而不见呢?以往我一直觉得是二人太拿大了,冷淡摆架子。后来看过许多评论文章,也都说林家孤贫,故而贾赦、贾政懒怠招呼,倘或富贵亲戚上门,看他们还是这般嘴脸不?说到底,是“势利”二字。又举了薛家进京来,贾家一团和气地招呼叮嘱为证,且看原文:
过了几日,忽家人传报:“姨太太带了哥儿姐儿,合家进京,正在门外下车。”喜的王夫人忙带了女媳人等,接出大厅,将薛姨妈等接了进去。姊妹们暮年相会,自不必说悲喜交集,泣笑叙阔一番。忙又引了拜见贾母,将人情土物各种酬献了,合家俱厮见过,忙又治席接风。
薛蟠已拜见过贾政,贾琏又引着拜见了贾赦,贾珍等。贾政便使人上来对王夫人说:“姨太太已有了春秋,外甥年轻不知世路,在外住着恐有人生事。咱们东北角上梨香院一所十来间房,白空闲着,打扫了,请姨太太和姐儿哥儿住了甚好。”王夫人未及留,贾母也就遣人来说“请姨太太就在这里住下,大家亲密些”等语……从此后,薛家母子就在梨香院住了。
乍一看,贾家待薛家确似比接待黛玉时热情多了。然而细看却别有道理,一则黛玉只是小女孩,贾母、邢王二夫人俱是长辈,却一早已经等候多时,可见隆重;而薛姨妈合宅来见,不过只是亲姐姐王夫人接了进去,然后才引着来拜见贾母,分明亲疏有别;第二,这里写得分明,拜见贾政、贾赦、贾珍的人乃是薛蟠,可没说薛宝钗也拜会了。须知赦、政二人乃是黛玉的舅舅,却是薛蟠、宝钗的姨父,关系隔了一层,故而宝钗不便拜会男性长辈,只有薛蟠一人来拜。而黛玉与贾政虽是至亲舅甥关系,亦有男女之别,故而在黛玉则非拜见不可,在贾政却是能不见则最好不见为礼。
这就好比古时许多贵公子拜会朋友,先得拜会对方母亲、妻子,但只是口里说着拜见,人却往往只到对方阁楼下行礼即回,并不须真的见面。
近日读《歧路灯》,谭绍闻往堂兄谭绍衣府上拜访,提出要与嫂嫂请安。谭绍衣道:“吾弟差矣。咱家南边祖训:从来男女虽至戚不得过通音问。姻亲往来庆贺,男客相见极为款洽,而于内眷,不过说‘禀某太太安’而已。内边不过使奉茶小厮禀道‘不敢当’,尊行辈,添上‘谢问’二字。虽叔嫂亦不过如此。从未有称姨叫妗,小叔外甥,穿堂入舍者。”这便是大家之风。
林黛玉进贾府,行的便是那“禀舅舅安”之礼,而贾赦遵的,便是“使奉茶小厮谢问”之道。
后文贾府过中秋讲笑话,贾母觉得冷清,叫姑娘们一同共坐,也只是叫过迎春、探春、惜春来,而未叫黛玉、湘云,这也是礼。直等贾赦、贾珍等都散了,才撤去屏风,相席相并。
又有元宵猜灯谜,贾母与众孙子取乐。贾政备席前往,这是至亲家宴,黛玉、宝钗等虽未回避,却都默然无语。都足可证贾府钟鼎之家,规矩森严,即使亲舅舅外甥女儿,亦有男女大妨,能不见则不见的。
《红楼梦》里与男亲戚不避嫌疑,“小叔外甥,穿堂入舍者”,惟有王熙凤一人。故而贾琏抱怨她:“他防我象防贼的,只许他同男人说话,不许我和女人说话,我和女人略近些,他就疑惑,他不论小叔子侄儿,大的小的,说说笑笑,就不怕我吃醋了。以后我也不许他见人!”平儿道:“他醋你使得,你醋他使不得。他原行的正走的正,你行动便有个坏心,连我也不放心,别说他了。”
这是平儿在替熙凤向贾琏分辩,也是向读者解释:凤姐是当家人,见男亲是不得已而为之,但她行的正走的正,不算违规。
又如第十三回《秦可卿死封龙禁尉 王熙凤协理宁国府》,贾珍来上房请凤姐理事,人报:“大爷进来了。”唬的众婆娘呼的一声往后藏之不迭,独凤姐款款站了起来。
在这一句中间,有朱笔旁批“素日行止可知”,这是说贾珍素日之不遵情礼,“把个宁国府都翻过个儿来了”。宁国府的礼节一向疏松,贾蓉与二尤调笑一场着重描写。所以只有贾珍这种又不遵礼爷又是族长的人物才敢想去哪去哪,都不管上房里坐的是谁。因此才“唬的众婆娘藏之不迭”,而王熙凤因是管家,平素里与本家爷们并不避讳,故而独有她不躲不避,“款款站了起来”。这是一处反衬。
但是这些女人中倘或有宝钗黛玉湘云等,就非得“藏之不迭”不可。虽然听起来好像不够从容大方似的,但是姑娘家见到亲戚大哥,不躲出去,还要“款款站了起来”,就很不合适。这同宝玉自小在内帏厮混是两回事。
6、茜香罗与鹡鸰珠
书中第二十八回《蒋玉菡情赠茜香罗 薛宝钗羞笼红麝串》有一段回前批:
“茜香罗、红麝串写于一回,盖琪官虽系优人,后回与袭人供奉玉兄、宝卿得同终始者,非泛泛之文也。”
茜香罗是琪官赠与宝玉,宝玉转赠袭人之物;红麝串是元妃赐与宝钗之物;而这两个物件,关乎两段婚姻:琪官与袭人后来“供奉玉兄、宝卿得同终始”,可见袭人嫁了琪官,宝钗嫁了宝玉。
如今先说这“茜香罗”的故事,说的是宝玉到冯紫英府上做客,席间行酒令时,伶人蒋玉菡念了句“花气袭人知昼暖”,被薛蟠叫出来,说“袭人”是“宝贝”,妓女云儿忙向蒋玉菡说明缘故。其后宝玉出来解手,蒋玉菡追出来赔不是。宝玉趁机向他打听名闻天下的伶人琪官,得知就是蒋玉菡小名,
宝玉听说,不觉欣然跌足笑道:“有幸,有幸!果然名不虚传。今儿初会,便怎么样呢?”想了一想,向袖中取出扇子,将一个玉琚扇坠解下来,递与琪官,道:“微物不堪,略表今日之谊。”琪官接了,笑道:“无功受禄,何以克当!也罢,我这里得了一件奇物,今日早起方系上,还是簇新的,聊可表我一点亲热之意。”说毕撩衣,将系小衣儿一条大红汗巾子解了下来,递与宝玉,道:“这汗巾子是茜香国女国王所贡之物,夏天系着,肌肤生香,不生汗渍。昨日北静王给我的,今日才上身。若是别人,我断不肯相赠。二爷请把自己系的解下来,给我系着。”宝玉听说,喜不自禁,连忙接了,将自己一条松花汗巾解了下来,递与琪官。
那怡红院名曰“怡红快绿”,而这里宝玉恰是拿松花(绿)汗巾换了蒋玉菡的大红汗巾子。无怪乎脂砚这里戏批了一句:“红绿牵巾,是这样用法。一笑。”
然而故事到这里还没完,交代了这大红汗巾子的曲折来源:原是“茜香国女国王进贡——北静王赏赐蒋玉菡——琪官转赠宝玉”之后,却又写到原来宝玉的松花汗巾也并非他本人所有,而是袭人之物:
宝玉回至园中,宽衣吃茶。袭人见扇子上的坠儿没了,便问他:“往那里去了?”宝玉道:“马上丢了。”睡觉时只见腰里一条血点似的大红汗巾子,袭人便猜了**分,因说道:“你有了好的系裤子,把我那条还我罢。”宝玉听说,方想起那条汗巾子原是袭人的,不该给人才是,心里后悔,口里说不出来,只得笑道:“我赔你一条罢。”袭人听了,点头叹道:“我就知道又干这些事!也不该拿着我的东西给那起混帐人去。也难为你,心里没个算计儿。”再要说几句,又恐怄上他的酒来,少不得也睡了,一宿无话。
至次日天明,方才醒了,只见宝玉笑道:“夜里失了盗也不晓得,你瞧瞧裤子上。”袭人低头一看,只见昨日宝玉系的那条汗巾子系在自己腰里呢,便知是宝玉夜间换了,忙一顿把解下来,说道:“我不希罕这行子,趁早儿拿了去!”宝玉见他如此,只得委婉解劝了一回。袭人无法,只得系在腰里。过后宝玉出去,终久解下来掷在个空箱子里,自己又换了一条系着。
这样子,袭人的松花汗巾就和琪官的大红汗巾子经由宝玉之手做了交换。原来,“红绿牵巾”的并不是宝玉和琪官,而是袭人与琪官。其间又夹着北静王的恩泽。
全书中,北静王明出暗出的次数不少,赏赐宝玉的东西也不少。第十四回《林如海捐馆扬州城 贾宝玉路谒北静王》,是全书中北静王的第一次出场,却在水溶提出要见宝玉后戛然而止,到第十五回开篇才重新浓墨重彩地描写二人初会情形,可见重视:
(第十五回)话说宝玉举目见北静王水溶头上戴着洁白簪缨银翅王帽,穿着江牙海水五爪坐龙白蟒袍,系着碧玉红鞓带,面如美玉,目似明星,真好秀丽人物。宝玉忙抢上来参见,水溶连忙从轿内伸出手来挽住。见宝玉戴着束发银冠,勒着双龙出海抹额,穿着白蟒箭袖,围着攒珠银带,面若春花,目如点漆。水溶笑道:“名不虚传,果然如‘宝’似‘玉’。”……水溶又将腕上一串念珠卸了下来,递与宝玉道:“今日初会,伧促竟无敬贺之物,此系前日圣上亲赐鹡鸰香念珠一串,权为贺敬之礼。”宝玉连忙接了,回身奉与贾政。贾政与宝玉一齐谢过。
那水溶见宝玉的口角情形,与宝玉见琪官何其相似:水溶是夸赞“果然如宝似玉”,宝玉是笑称“果然名不虚传”;水溶是卸了腕上一串念珠,说:“今日初会,伧促竟无敬贺之物。”宝玉则说是“今儿初会,便怎么样呢?”解下扇坠,说:“微物不堪,略表今日之谊”;而水溶的香串原来并不是自己之物,而是“前日圣上亲赐”的,这又和琪官的大红汗巾子,“昨日北静王给我的”不谋而合。
——两段描写如此相似,难道是曹雪芹笔乏吗?
脂砚将“茜香罗“与“红麝串”相提并论,而我则以为这条大红汗巾子的情形,同“鹡鸰香念珠”更加合拍。
大红汗巾子从出现后,只在忠顺府长史官上门的时候照应了一次,写忠顺府长史官往贾府搜寻琪官下落,宝玉矢口否认,那长史官冷笑道:“既云不知此人,那红汗巾子怎么到了公子腰里?”
而赐鹡鸰香念珠出现后,也在第十六回黛玉回京后照应了一次:
盼至明日午错,果报:“琏二爷和林姑娘进府了。”见面时彼此悲喜交接,未免又大哭一阵,后又致喜庆之词。宝玉心中品度黛玉,越发出落的超逸了。黛玉又带了许多书籍来,忙着打扫卧室,安插器具,又将些纸笔等物分送宝钗、迎春、宝玉等人。宝玉又将北静王所赠鹡鸰香串珍重取出来,转赠黛玉。黛玉说:“什么臭男人拿过的!我不要他。”遂掷而不取。宝玉只得收回。
又一次写宝玉将北静王赏赐之物转赠他人。
然而与茜香罗不同的是,那汗巾子原不是北静王直接赏给宝玉的,而宝玉最终也并没有据为己有,两个人都只是转了一道手,最终的获益者是袭人,并成就了袭人与琪官的一段婚姻;如今这香珠串是北静王直接赠与宝玉的,宝玉想拿来送黛玉,却没送出去,反被黛玉讥斥道:“什么臭男人拿过的!”
这“臭男人”固然不是说宝玉,而是此前拥有此珠串的人,是谁呢?
是将珠串赠给宝玉的北静王,还是将珠串赐给北王的当今圣上。换言之,黛玉骂的人,是皇上。
宝玉送出手的“茜香罗”成就了袭人、琪官的婚姻,那么没送出手的“鹡鸰珠”呢?莫非会带来一段悲剧?皇上或者北静王,会与黛玉有着什么千曲百折的关系呢?难道,那就是致黛玉于死地的真正原因?
此前宝玉葬花,是用衣襟兜着花瓣直接撒进水里去,黛玉却说水里不干净,“未若锦囊收艳骨,一杯净土掩风流”,要用土葬——而北静王,正是姓“水”,这里面,是否暗示着什么呢?
“鹡鸰珠”是惟一一件明写的北静王赠与宝玉之物,至于暗出之物,除“茜香罗”外,还有一套雨具。事见第四十五回《金兰契互剖金兰语 风雨夕闷制风雨词》,说风雨之夜,黛玉闷闷填词,宝玉突然披蓑来访:
(宝玉)脱了蓑衣,里面只穿半旧红绫短袄,系着绿汗巾子,膝下露出油绿绸撒花裤子,底下是掐金满绣的绵纱袜子,靸着蝴蝶落花鞋。黛玉问道:“上头怕雨,底下这鞋袜子是不怕雨的?也倒干净。”宝玉笑道:“我这一套是全的。有一双棠木屐,才穿了来,脱在廊檐上了。”黛玉又看那蓑衣斗笠不是寻常市卖的,十分细致轻巧,因说道:“是什么草编的?怪道穿上不象那刺猬似的。”宝玉道:“这三样都是北静王送的。他闲了下雨时在家里也是这样。你喜欢这个,我也弄一套来送你。别的都罢了,惟有这斗笠有趣,竟是活的。上头的这顶儿是活的,冬天下雪,带上帽子,就把竹信子抽了,去下顶子来,只剩了这圈子。下雪时男女都戴得,我送你一顶,冬天下雪戴。”黛玉笑道:“我不要他。戴上那个,成个画儿上画的和戏上扮的渔婆了。”及说了出来,方想起话未忖夺,与方才说宝玉的话相连,后悔不及,羞的脸飞红,便伏在桌上嗽个不住。
又是一句“我不要他”!我们都知道,《红楼梦》的章回,逢九为重,每到“九”的倍数时,那一回内容便格外重要。因此,红学家们对这回多有讨论文章,然而重点只在“钗黛一体”上,便是谈到宝玉夜探潇湘馆这一段时,也往往都被脂砚斋批的“画儿中爱宠”吸引了去,却往往忽略了“北静王”这个暗出的人物,忽略了那套重墨描写的雨衣原是北静王相赠,宝玉很想送一套给黛玉,却被拒绝。这已经是第二次黛玉拒绝北静王的礼物了。
而黛玉在拒绝了宝玉的蓑衣之后,却反过来送了宝玉一样东西,玻璃绣球灯——难道是“彩云易散玻璃脆”?
如今,我们再回头来说“红麝串”故事,那是紧接在“茜香罗”之后的。
袭人又道:“昨儿贵妃打发夏太监出来,送了一百二十两银子,叫在清虚观初一到初三打三天平安醮,唱戏献供,叫珍大爷领着众位爷们跪香拜佛呢。还有端午儿的节礼也赏了。”说着命小丫头子来,将昨日所赐之物取了出来,只见上等宫扇两柄,红麝香珠二串,凤尾罗二端,芙蓉簟一领。宝玉见了,喜不自胜,问:“别人的也都是这个?”袭人道:“老太太的多着一个香如意,一个玛瑙枕。太太、老爷、姨太太的只多着一个如意。你的同宝姑娘的一样。林姑娘同二姑娘、三姑娘、四姑娘只单有扇子同数珠儿,别人都没了。大奶奶、二奶奶他两个是每人两匹纱,两匹罗,两个香袋,两个锭子药。”宝玉听了,笑道:“这是怎么个原故?怎么林姑娘的倒不同我的一样,倒是宝姐姐的同我一样!别是传错了罢?”袭人道:“昨儿拿出来,都是一份一份的写着签子,怎么就错了!你的是在老太太屋里的,我去拿了来了。老太太说了,明儿叫你一个五更天进去谢恩呢。”宝玉道:“自然要走一趟。”说着便叫紫绡来:“拿了这个到林姑娘那里去,就说是昨儿我得的,爱什么留下什么。”紫绡答应了,拿了去,不一时回来说:“林姑娘说了,昨儿也得了,二爷留着罢。”宝玉听说,便命人收了。
仍是黛玉拒绝宝玉转赠的礼物。只不过,上次是北静王的礼,这次是元贵妃的赏,黛玉屡屡“抗旨”,不知意味着什么。
《寿怡红群芳开夜宴》时,黛玉占花名抽中的签是“莫怨东风当自嗟”,这句诗原出自《明妃曲》,“东风”在这里借指皇权。而诗的前一句乃是“红颜胜人多薄命”。脂批曾经说过:“黛玉一生是聪明所误”。或许,红颜胜人,聪明绝顶,就是黛玉最大的悲剧了。所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吧?
偏偏,她又姓“林”。
7、林黛玉不可能沉湖而死
近年来,一种关于“林黛玉沉湖说”的理论甚嚣尘上,甚至有人长篇大论地写了整本书来论证这一点。并且有人提出,便有人附论,一时几成定议。
然而遍查其书,其理由不过以下几点:
理由一:书中一再将林黛玉比成西施,说她“病比西子胜三分”,而黛玉又曾作《五美吟》,咏西施“一代倾城逐浪花。”故而黛玉也该死在浪花里。
然而回目中亦曾有《埋香冢飞燕泣残红》的比喻,是否说黛玉应该是赵飞燕才对呢?
黛玉占花名时,抽中了“莫怨东风当自嗟”的诗句,这句诗原出自宋人欧阳修的《明妃曲》,而黛玉《五美吟》除了西施,亦有咏明妃绝句,那又是否可以认为黛玉就是明妃呢?何以所有的红学家都把明妃一诗派给了贾探春?
《五美吟》同时还写了虞姬、绿珠、红拂,难道黛玉也要一一照搬她们饮剑、私奔、跳楼的命运?
另外,书中还曾一再将薛宝钗比作杨贵妃,难道宝钗将来要死在马嵬坡,被皇上下令用白绫勒死?何以红学家们又通通将这段历史加在元妃身上,不提宝钗半字?
理由二:金钏投井而死,宝玉去水仙庵祭了回来,黛玉讽刺他:“天下的水总归一源,不拘那里的水舀一碗看着哭去,也就尽情了”故而推测宝玉将来也会到江边去哭黛玉。
可是脂批中早有“对景悼颦儿”的暗示,乃是在潇湘馆中,“落叶萧萧,寒烟漠漠”之地,而不是什么江边。
况且那个投井死的金钏,死后穿的乃是宝钗的衣裳,如果因为金钏儿是投井死的就要说有人也是死在水里,只怕那个人只能是宝钗,怎么也扯不到黛玉头上吧?
理由三:黛玉和湘云月下对诗,有“寒塘渡鹤影,冷月葬花魂”一句,故而可以推断黛玉死在一个月夜的湖中……
可是“寒塘渡鹤影”明明是史湘云的句子,书中说湘云“鹤势螂形”,可见鹤是用来形容湘云的。故而,如果因为这样一个句子就说有人死在寒塘,那也只能是湘云;黛玉只不过对了句“冷月葬花魂”,与她的《葬花吟》相照应,从哪里看得出那花是落在水里的?
更何况,林黛玉葬花时清楚地说过:“撂在水里不好。你看这里的水干净,只一流出去,有人家的地方脏的臭的混倒,仍旧把花糟蹋了。”
她连落花都不肯撂在水里,倒把自己冰清玉洁的身子撂在水里去听从糟蹋?
理由四:黛玉听《西厢》,有“花落水流红,闲愁万种”之句,故而黛玉也是死在水中。
这何其牵强?西厢记的故事说的乃是崔莺莺与张生幽欢如梦,事实上宝玉也曾用《西厢记》的句子打趣黛玉,那是不是就代表黛玉也会抱个枕头去赴宝玉之约呢?更何况,就算将黛玉比作悲剧《会真记》里的崔莺莺,那莺莺也是病死的,不曾投湖。
……
所以,西施也好,崔莺也好,飞燕也好,甚至明妃也好,都不过是在某一点体貌性情特征上,或病,或痴,或体态纤盈,或红颜薄命,从而象征了黛玉的某一特点,而绝不能拿对方的模子去硬往黛玉身上套,更不能断章取义地找论点。
这么浅显的一个道理,可是硬有些哗众取宠的红学家们要睁着眼睛说瞎话地推出一种“林黛玉沉湖说”的论调,自欺欺人。其实,这些人往往是先有了一个假定的结局设想,然后再努力在八十万字中寻找例据支持。想想看,八十回的长篇巨著啊,这样翻找起来还了得?别说黛玉沉湖了,你就说黛玉远嫁,也不难找到论据啊。
然而,书中当真没有关于黛玉死因的蛛丝马迹,而要劳师动众地让红学家绕远去寻找论据吗?
且看庚辰本第二十二回,写湘云说龄官“倒像林妹妹的模样儿”,惹出一场口舌纷争来。黛玉向宝玉发作道:“你又怕他得罪了我,我恼他。我恼他,与你何干?他得罪了我,又与你何干?”其下有一段双行夹批:“问的却极是,但未必心应。若能如此,将来泪尽夭亡已化乌有,世间亦无此一部《红楼梦》矣。”
这里说得何其明白,那黛玉“将来泪尽夭亡”,而不是什么含恨自杀。
甲戌本二十八回末还有一句脂批透露:“自闻曲回后,回回写药方,是白描颦儿添病也。”可见黛玉病势日渐沉重,泪尽夭亡是顺理成章的。
病死,是一早已经定了的格局,又有什么理由非要自杀来多此一举呢?
除了黛玉“一掊净土掩风流”的志愿和脂批“泪尽夭亡”的事例外,清朝文人富察明义的《红楼梦》二十首也可以作为“黛玉不可能沉湖而死”的佐证。
明义乃是满洲镶黄旗人,其诗集《绿烟琐窗集》中有《题红楼梦》绝句二十首,序言是这样写的:
“曹子雪芹出所撰《红楼梦》一部,备记风月繁华之盛,盖其先人为江宁织府,其所谓大观园者,即今随园故址,惜其书未传,世鲜知者,余见其钞本焉。”
这段话很重要的一点,就是指出了“惜其书未传,世鲜知者”。换言之,明义看到《红楼梦》时,高鹗和程伟元的伪续本还没有面市。因为他们是印刷刊行的,等到续书出来的时候,已经不算“世鲜知”,更不叫“书未传”了。这也就是说,明义看到的绝对是真本红楼梦,是有结局或至少部分结局的红楼梦真本。
明义说“曹子雪芹出所撰《红楼梦》一部”,这话有点含糊,可以理解成是曹雪芹亲手向他出示了一本书,也可以理解成曹雪芹出了一本书,至于出给谁,对象不定。但他又提到“盖其先人为江宁织府”,可见是知情者,或为世交也不一定。当时的《红楼梦》是在王室贵族中间传抄的,所以明义不论是从曹雪芹本人那里或者是从朋友处借阅而得都不奇怪,重要的是,他看到了真正的原作。
那么,他提到黛玉之死的那首诗就显得非常重要了,因为那才是黛玉之死的真正谜底:
“伤心一首葬花词,似谶成真自不知。
安得返魂香一缕,起卿沉痼续红丝。”
这首诗明确地告诉了我们,黛玉的结局就像她的《葬花词》里写的那样,是一语成谶了。“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黛玉是死在春末,而不是什么《秋窗风雨夕》中说的秋天。
《红楼梦》里黛玉写了大量诗词,篇篇都有含义,但真正能作为她死亡谶言的,却只有《葬花词》,所以劳鹦鹉重复了再重复。可惜的是,有些红学家就是假装听不见。
明义诗的第三句“安得返魂香一缕”,是用了明代才女叶小鸾的典故。《图绘宝鉴续纂、西泠闺咏、列朝诗集小传》中载:明末才女叶小鸾,字琼章,江苏吴江人。四岁能诵《楚辞》,能诗擅画,年十七未婚卒。殁后其父仲诏刻其遗作,名为《返生香》。
那叶小鸾生前曾有“勉弃珠环收汉玉,戏捐粉盒葬花魂”的雅举,有人以为“黛玉葬花”的创意便从此得来,所以这个典故是用得非常恰当的。叶小鸾是病死的,黛玉也同样是病死,而非什么投水自尽。诗中最后一句“起卿沉痼续红丝”已经把她的死因说得很明白,乃是“沉痼”,即病重而死,再怎么也扯不到“沉湖”上去。
《葬花吟》里写得明明白白:“未若锦囊收艳骨,一掊净土掩风流。”偏执的红学家,又何必定要违背她“质本洁来还洁去”纯真心愿,非要将清清白白的黛玉推进水里,使她“污淖陷渠沟”呢?
8、黛玉《五美吟》写的是谁
前文提到的富察明义《题红楼梦绝句二十首》中,有一首和绿珠有关的:
馔玉炊金未几春,王孙瘦损骨嶙峋。
青蛾红粉归何处?惭愧当年石季伦。
石季伦即石崇,为西晋巨富,得名妓绿珠为妾,藏于“金谷园”中,夜夜笙歌艳舞,有《昭君曲》与《懊侬歌》传世。赵王羡慕石崇人财两得,遂以猎艳为名,兵围金谷园,向石崇索要绿珠。石崇向绿珠道:“我为你成了罪人了。”绿珠听了,坠楼而死。
黛玉在《五美吟》中也有一首咏绿珠的绝句:
瓦砾明珠一例抛,何曾石尉重娇娆?
都缘顽福前生造,更有同归慰寂寥。
两人都借用绿珠故事,绝非偶然。而要弄清谁是绿珠,就必须先知道谁是石崇?
这个在书中倒有明确暗示的。
宝玉在诔晴雯时,曾有“梓泽余衷,默默诉凭冷月”的句子,梓泽是金谷园的别名,亦可代替石崇。而脂评又说:“观此知虽诔晴雯,实乃诔黛玉也。”可见宝玉即石崇,而黛玉即绿珠。
明义诗中说“王孙瘦损骨嶙峋”,可与甄士隐所注《好了歌》中的“金满箱,银满箱,转眼乞丐人皆谤”之语对看,脂砚在这句后面原有“甄玉、贾玉一干人”的批语,可见宝玉此后一度沦为乞丐;而“青蛾红粉归何处?”指的当然是黛玉,也就是说宝玉瘦骨嶙峋之际,黛玉已死;“惭愧当年石季伦”,则暗示了黛玉之死正与石崇祸累绿珠一样,或为宝玉所累——当然,也可以反过来说是绿珠的美名替石崇招祸,宝玉是被黛玉所累。
大概可以做出这样一种推测来:
宝玉把黛玉的诗传扬出去,被权高位权贵者闻知,又听说诗人貌美如仙,遂慕名求聘,以致黛玉泪尽而死。
如此,害死黛玉的始作俑者,正是贾宝玉,亦是黛玉自己的美貌和才气所致。
故而黛玉占花名时,才会抽中了那样一句谶语:
“莫怨东风当自嗟。”
这句诗原出自《明妃曲》,前一句乃是“红颜胜人多薄命”。可见黛玉的悲剧,与人无尤,正是因为她自己的美貌所招致。
而明妃,亦是黛玉所咏《五美吟》中的另一个主人公,且看原诗:
绝艳惊人出汉宫,红颜命薄古今同。
君王纵使轻颜色,予夺权何畀画工?
这首诗里,明确地点出了“红颜薄命”的概念,由此可见明妃代表的正是黛玉自己,而不是红学家们所猜测的探春。不能因为探春的结局是和番远嫁,就认定明妃代表探春,因为抽中《明妃曲》诗句的人正是黛玉。
此前黛玉的柳絮词中也有过“嫁与东风春不管,凭尔去,忍淹留。”的句子,也旁证了黛玉的确有过“嫁东风”的可能。
然而花名签上又偏偏劝她“莫怨东风”,那么该怨谁呢?宝玉?还是她自己?
西施也是奉旨远嫁的,然而好像没有人怀疑西施是代表黛玉的吧?
且来看看黛玉咏西施的绝句:
一代倾城逐浪花,吴宫空自忆儿家。
效颦莫笑东村女,头白溪边尚浣纱。
综合所有红学家的看法,没有人怀疑西施指的就是黛玉,甚至还有人因此得出黛玉沉湖自尽的谬论来。然而真要根据字面或者故事来验证黛玉命运,其实全然不搭。
倘若“一代倾城逐浪花”就意味着黛玉要自杀的话,那么“效颦莫笑东村女”是什么意思呢?那个“头白溪边尚浣纱”的东施又该借指谁?况且“吴宫空自忆儿家”是在西施嫁入吴国之后,难道是说黛玉已经嫁了人?
因此,每首诗所咏之女子,只是命运的某一个点上暗示了黛玉的命运,而不能亦步亦趋地去照葫芦画瓢。
西施也罢,明妃也罢,都是在“奉旨远嫁”这一点上不谋而合。如果我们认定西施是影射黛玉的话,那便必须接受明妃也是在写黛玉。
同样的,虞姬的命运亦与绿珠极为相像,都是在意中人穷途末路之际,不愿拖累对方,故而殉情。而这一点,又和黛玉咏红拂的“美人巨眼识穷途”不谋而合。
让我们来看看这余下的两首诗:
虞姬
肠断乌骓夜啸风,虞兮幽恨对重瞳。
黥彭甘受他年醢,饮剑何如楚帐中。
红拂
长揖雄谈态自殊,美人巨眼识穷途。
尸居余气杨公幕,岂得羁縻女丈夫。
因为红拂诗中有“岂得羁縻女丈夫”一句,红学家们认为“女丈夫”只能是史湘云,便把红拂当成了湘云的代言——这又犯了一个“丢了西瓜捡芝麻”的毛病儿,如果仅仅因为一个字眼而判断人物命运的话,那么岂不是说湘云将来的结局是嫁了一个老头子为妾后,又伙同某人私奔?
其实,黛玉这首诗说的只是不愿接受命运束缚,要追求更高远的自由天地的意思。同绿珠跳楼、虞姬自刎一样,都是不肯接受强加于己的命运。
而这命运是什么呢?就是西施入吴、明妃出塞,就是奉旨下嫁。
所以,《五美吟》所写的五个人,其实都是林黛玉自己,是她对自己悲剧命运的慨叹与控诉。五首诗要连起来看,才能明白作者想要暗示的黛玉结局:即不肯接受强权的安排,以死殉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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