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火

2018-04-15 作者: 张爱国
救火

国庆长假,我厌倦了“上山看屁股,下山看头颅”和“城里闹得慌,路上堵得慌”的旅游,决定回乡下陪陪父母。

我已经十多年没有在这个时候回老家了,此时的老家,正值一年中俗称“救火”的秋收时节。我的眼前立即浮现儿时的情景:一望无际黄橙橙的稻田里,男人女人、老老小小、胖的瘦的,刀割的、手抱的、肩挑的,一个个都是火线上的战士。谷场上,打场的、翻场的、扬场的、晒场的、收场的,男人的吆牛声、女人的骂儿声、孩子的嬉闹声,夹杂着水牛的哞叫声、石磙的唧呀声,热火朝天。四周,成群结队的鹅鸭、三三两两的猪羊、独来独往的狗,一个个也风疾火燎——它们谁也不敢错过这个为严冬储存“板油”的季节。

到家时是下午三点,太阳还很辣。古老的村庄,一排排很有年头的土木结构的房屋,密密匝匝,一片静寂。

父母不在家,想必在谷场上吧。

到了谷场——曾经被石磙碾得平如镜面的谷场,却满是茂密的野草,没有人,只有几只野兔在嬉闹。正纳闷着,就见二大爷低头背着一捆稻把子,踽踽而来。二大爷听见喊声,放下稻把子,喘着粗气,瞅了半天才认出我。我拣去他深深皱纹里沾夹的枯稻叶,啦呱几句,就要帮他背稻把子。二大爷笑了:“你背?他们当瓦匠、木匠的都不愿碰这些东西了,你这写字的手就不嫌?”二大爷说的“他们”,是包括他四个儿子在内的那些在城打工的中青年。

我背着稻把子,二大爷却领我走进他家的小院。我问:“怎么不到谷场上?”

“谷场?就这点稻子,用得着吗?多少年都不用了。他们都不愿种田了,指望我们——我们都要见棺材了,能种多少?落个口粮罢了。”二大爷长叹一声,“哎,多好的田啊,都荒咯……”

太阳偏西时,我和父母吃了晚饭,来到二大爷门前的高地上啦呱。晚霞下,村内外一片死寂,只偶尔有几声从村外水泥路上疾驰而过的汽车喇叭声,或一旁荒草里黄鼠狼的窸窣声。

我们正回忆着曾经的此刻正是大人们收仓和孩子们疯玩的兴奋时刻,忽见二大爷的厨房里一片火光。我第一个冲进去,一看,灶边的稻草正在燃烧。大家都跑来了,拿起锅碗瓢勺,从水缸里舀水泼去,但毫无效果。我拿起门边的塑料水桶,摁进水缸里,可刚提出来,“啪”一声,水桶破了,流水满地。

大火已蹿上房顶,竹椽子发出“噼噼啪啪”的响。二大爷扶着墙跑到院门口,大叫:“失火了,救火啊……”

救火的人从四面八方跑来,有的提着水桶,有的端着脸盆,有的扛着粪瓢,但除了我和几个上小学的孩子,全部是老人。二大爷搬来一架梯子,靠到外墙上。我接过一桶水往梯子上爬,可才爬到第五级就双腿战栗、头脑发晕,只得下来。二大爷接着往上爬,可刚爬了三四级,就身子一歪——要不是几个人赶紧扶住他,非摔下不可。

水缸里的水早已用完,我提起一个水桶,不顾父亲的呼喊,跑向不远处的弯塘。可到那儿一看,荒草葱茏,哪有一点水塘的影子?

“叫你不要来你不听,弯塘早就没水了。”父亲喘着粗气跑来,不知骂谁,“败家子,那些年我们花那么大的劲修了那么多的水塘,现在连救火的水都没了……”父亲叫我到老井打水,然而当年弯腰就能打到水的老井如今却深不见底,才提起一桶水,我的双臂就酸麻得使不上一点儿劲了。

村里的人差不多都来了,但依然是清一色的老人。老人们站在地上,使出所有的力气想将水泼向熊熊燃烧的房顶,但要么泼到墙上,要么泼到自己身上,就是泼不上房顶。

火借风势,风助火威,二大爷家的厨房已成一个大火球。老人们不放弃,声嘶力竭地叫着,蹒跚于二大爷家与村外那口唯一还有一点污水的池塘之间。

大火开始向邻近的房子烧去。我想起了报警,于是赶紧给七十里外的市消防队打电话,但得到的回答是:城里正值晚高峰,消防车要出城,至少两个小时!

风猛然大起来。立即,下风口的一整排房子,如一条巨大的火龙,跳跃着,翻滚着,呼叫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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