亨利外出采访回来想找她,他有二十多天没见着她,可她的电话就是不通,录音提示,不是告知不在服务区就说关机,他就去她的住处,站在她家楼下给她打电话,还是不通。他就上去叩门,没有任何回应。他只得离开。
沫若不是没听到敲门声,她听到了,知道她住处地址的人不多,除亚拉夫妇和亨利就只有达卡奇。达卡奇和亚拉夫妇知道她闭门谢客在做什么,他们不会轻易来的。她猜想一定是亨利,这家伙是想来寻快乐的,她现在没时间陪他,就装作没听到。她走到窗后,掀开帘幔一角,见到他的车出去,就回到电脑前继续工作。在莱杰尔的全力协助下,她用半个月时间完成了《美国二十世纪小说论》初稿。昨天,她送给了她的导师布朗教授,教授要她留下来共进午餐,她说,太好了,我请您。您看到哪里方便?
布朗想了想,上我家吧,我们自己做着吃。
那样太麻烦了,她说,我答应了给您的得意门生达卡奇先生翻译浮云的又一部作品,他要求我在极短的时间内完成,他要趁《旧梦》的火爆势头推出。我得日夜兼程,真的没有时间。教授,我们吃简单一点行吗?就在学校的小食堂,等我完成了手里的事,一定请您上大酒店。
布朗一向反感他的学生在读书的时候又去赚钱,他要求学生在读书的时间要集中精力做学问,可他对她这个学生却网开一面,他知道她读博士不容易,她的父母都是工薪阶层,而中国的工薪是有限的,她除了要付昂贵的学费还要付房租和吃饭,她无意中流露过,不想再依赖父母,她要自己来解决钱的问题,她得挣钱。他对她给予理解和宽容。他说,我收回我的邀请。回去吧,我看完论文给你打电话,把意见告诉你。可有一点,你也不能因赶稿而过度疲劳,身体透支过度,想恢复是很难的。
谢谢教授对我的理解和关怀。她刚说出这句就垂下眼帘,坐着没有起身,似有难以出口的事要说。
布朗一下就看出了她内心的变化,猜测她遇到了难事,就说,你有什么事就说吧。
教授,我的签证再过两三个月就要到期了,若得不到续签,我的博士学位肯定是拿不到的。您能请学校出面帮助我吗?
这是多么重要而严重的事呀,你怎么现在才告诉我。
我是怕给您添麻烦,不敢说出口哪。
不说就没麻烦了?幼稚!他从未对她这么严厉过,你的护照带来没有?
在包里。她慌忙拿出来递给他。
放这里吧,我去学校找找相关部门,看看能不能续签。他又怕吓着了她,换了比较和缓的语气,别急,你是在读博士生,学校会帮助你的。
教授,太谢谢您了。她这才站起身,我等您的好消息。
好的。
沫若回来的路上特地拐到超市,买了够吃半个月的食品和生活必需品。她把车开进车库,拎下三个大包,正要往家里走时,亨利站在了她面前,他伸手去接她手里的包,把她吓了一跳。你怎么在这里?
我找了你好多天,都不见你的踪影,你也不接我的电话,我还以为你回中国去了呢。
找我有什么事吗?
当然有事。他诡谲地一笑,又把嘴凑近她的耳朵,想你了,不请我进屋吗?
她犹豫了片刻说,请吧。就走在他前面开了门。
他放下手里的包,关上门。她拿双拖鞋递给他,他没接拖鞋,就从她身后抱住了她。
她说,你放开手,我有话跟你说。
她是在拒绝他,亨利有些意外,交往的半年中,他们约会的次数虽不多,但每次相会都是很愉快的。他说,怎么啦?不欢迎我?
把鞋换了,她以命令的口气,我有重要的事告诉你。
他只好松开手臂,换上拖鞋。你请坐,我去烧点开水,给你泡杯茶。她的语气变得缓和了,我还没吃午餐,你也没吃吧,我们简单地吃点。
太好了,他没落座,而是跟在她的身后,我的肚子还真的有些饿了呢。我来帮你。
她回过头看了他一眼,不用你帮,歇着吧。
他只好回到客厅坐下。茶很快就沏来了,她又端来了一盘蛋糕和几根火腿肠,还有餐巾纸,坐在他的对面,简单地对付一顿吧。请!
我去洗洗手,亨利起身去洗手间,回来后拿起蛋糕咬了一口,你不想知道我这段时间去了哪里吗?我去了芝加哥的唐人街,采访了那里的很多华人,又去拉斯维加斯,我给你打了好几回电话,你都没接,为什么?他用餐巾纸边擦掉手上的奶油边说。
我太忙了。她回答说,接了一部书的翻译任务,又在写论文,只得关掉电话,不开邮箱,不只是你,所有朋友都找不到我。我也好久没与亚拉联系了。请你理解。
啊,是这样。他点点头说,我理解。
理解就好。她不知如何才能把话说得清楚一点,想了想说,亨利,你刚才说你想我了,这是什么意思?是不是说你爱上了我?
这还用怀疑吗?当然爱上了你。过去没意识到,在接触的过程中只觉得你是个可爱的女孩,可这次的远离,让我意识到了你已成了我的牵挂,每天都思念你,见不到你觉得心里慌慌的,少了什么,找不到你就非常着急,才冒昧地在你门口等你。
我害怕听到这样的情话,你说得我浑身都起鸡皮疙瘩。她直面着他,淡淡一笑,你可千万别在我面前说好听的话,我早就不相信爱情,我们在一起只是相互需要,这不是爱。
我不否认,与你约会的起初,是**的吸引,可我们在一起非常愉快,慢慢地我就爱上了你,今天我是来向你求婚的,他离开座位,来到她面前,单腿跪在她面前,从怀里拿出一只钻戒,双手送到她面前,情真意切地说,沫若,嫁给我吧,我会永远对你好的。
她长叹一声,亨利,你起来,我告诉你,我不是不喜欢你,你是个好男孩,可我不能答应嫁给你,不是因为你不优秀,而是我早就不相信爱情,更不相信婚姻能让爱持久。请你原谅我。如果你还能像我们初识时候那样,不要去想未来,不要想要为对方承担什么,只是为了快乐和相互慰藉,我们还可继续我们的来往,如果你要婚姻,那是不可能的。我不相信婚姻能让爱情长久,那只会让爱情死得快些。她向他伸出双手,请你站起来,把钻戒收好,留着送给想要婚姻的那个人吧。
你真是个非常特殊的女孩。他失意地摆摆头,我以为这会让你高兴,没想到会遭到你的拒绝。我听亚拉说,你的签证快要到期,正需要一张绿卡,要想申请到一张居留证,最没悬念的就是跟我结婚,这是法律赋予美国公民的权利。你却不要婚姻。真是无法理解。
这有何不好理解,我已经经受过一次婚姻的痛苦,我决不重蹈覆辙,我是需要绿卡,是因为我想继续留在美国深造,实现我的愿望,做一番事业,但我决不违背自己的意愿,委屈自己的心灵去达到这个目的。我要以我努力创造的业绩去赢得,外媒都说美国是个人才收割器,我如果是个人才,自然会有人想留下我。
这可太悬了。他连连摇头站起来,在这件事情上你可不能这样自信,很多移民为了一张绿卡,九死一生呢。到时可别怪我没有坚持。
我凭什么怪你,她做了个请他坐回去的手势,你我只是要好的朋友,你不对我负有任何义务和责任。她剥了根火腿肠递给他,现在填饱肚子最重要。她又给自己剥了一根,和蛋糕交换着吃下去,接着喝茶。她看着不再说话埋头在吃的他说,亨利,你怎么不说话了,生我的气啊。我这是为你好,不让你背上包袱。这不是男人们都期盼的吗?很多男人都希望和他要好的女孩子对他没有任何要求,对她不承担任何责任,你为何还这样老土?
因为你是个好女孩,我不愿伤害你。
你没有伤害我呀!我认为这是我需要的生活方式,没有什么不好,我现在不想坠入任何情感的深渊,更不希望被一个婚姻枷锁锁住我的自由。但我不拒绝交朋友。你懂吗?
他点点头说,我们还能回到从前吗?
当然。她对他妩媚一笑,但你不要在我忙的时候来打扰我啊,那你就自找没趣了。
晚饭后。他们稍许休息了会,她就去冲澡,他甩掉外衣,在她就要关门的刹那,冲了进去,我们一起洗好吗?
你不都进来了?
那就是不反对了,他匆匆地脱去衣服,又去帮她解文胸的扣子,扭开温热的水喷头,他轻抚着她那细腻白皙的肌肤,让温流漫过他们的肌体,他们紧紧地抱在了一起。这晚,她没让他留下,他们欢愉过后,她给他冲了杯咖啡说,在我译好这本书之前,你不要来找我,你找也找不到的。我有了空闲,会给你电话的。从今晚开始,我就不能放松自己了。
他听出她话里有送客的意思,却不想离开。又挨到她身边,伸出手臂搂住她说,让我多陪你一会都不行吗?
我告诉你,可别让我不高兴啊,那你以后就别想见我。
他的手臂怏怏地坠了下来,有气无力地说,好吧,我这就走。
听话就好。她嫣然一笑地说,便张开双臂拥住他,在他腮上吻了一下。就松开他说,我给你开门。
沫若坐到电脑前,等待电脑启动的时候,微微合目,让心神归于宁静。她真有这个本事,只要自己想静就能很快静下来。若是他人处于她现在境遇,不可能还有心思进行大部头书的翻译,一定在为签证和绿卡之事奔波得心力交瘁。她却能气定神闲,开始她的工作。她心里有把握,布朗教授决不会让她没读完博士就离开,签证的续签不会有问题;绿卡也不会成为问题,她也不用为之焦心,她很淡定,达卡奇不会让她走的,她早就感觉到他深深地爱上了她,爱得痛苦热烈,她越拒绝,说他们不能相爱,他爱得越急切,这就是越难得到的东西越显珍贵越想得到的吧?那天,她答应他送她回家,她只让他在客厅里停留了三分钟,就说要送他回公司,她矜持的态度和急切要他离开的语调,让他不敢有任何非分之想,更不敢有冒犯举动,乖乖地礼貌地向她作了告别,坚决不让她开车送他,他说他打计程车,还一再嘱咐她,要有张有弛,不能委屈了肚子。他虽然没有就她的居留问题做任何许诺,但她能看到他的内心,他很在乎她,是决不会让她离开他的,他会为她解决一张绿卡,不用她去奔波求人,她有这个自信。她只用在最短的时间译出《花都》。
《花都》她已读过两遍,故事情节烂熟于心。她稍稍沉静了会,故事和人物就在面前活动起来,随着她手指在键盘上快速地移动和敲击声,英文字母就像水一样流了出来,她的指尖移动越来越快,几乎越来越看不到它在键盘上飞动的身影,只有细雨洒在蕉叶上的沙沙声,她的心她的脑她的才她的情她的梦她丰富的幻想,都交融到书里的人物和故事之中,她和故事的人物同喜同悲,同笑同泣,和人物活动时代和环境融为了一体,它是浮云的,也是她的。她沉浸其中,没日没夜,与世隔绝,饿了到冰箱里找点吃的,忘了自己和日月,有一天她拉开冰箱,什么吃的都没有了,她喝点水又坐到电脑前,可水只能短暂地欺骗一下肚子,她想她不得不去趟便利店了,正在这时,她的门铃响了,她把门拉开一道缝,见一位黑人青年站在门外,她不由打了个愣怔,她不认识这个人,有些害怕,就想把门关上,那青年连忙说,我是来送外卖的。
她把门缝压成一条细细的缝隙,嘴对着门缝说,我没叫外卖。
是一位叫达卡奇的先生订的。
这真是雪中送炭,她惊喜地拉开了门,签了字,接过沉甸甸的食盒,道了谢谢,关上门,把食盒放到台子上,搂着食盒耸着鼻子闻。她嗅到了一种熟悉的好闻的香气,口涎就控制不住地汹涌起来,她以迅捷的速度揭开合盖,哇呀,萝卜糕,薄皮鲜虾饺,还有一只盐炙手撕鸡。她也顾不上去洗手,拣起一块萝卜糕就往嘴里塞,还是热的呢,又用手拿了只虾饺送进嘴里。想吃鸡,就去洗了手,冲了一杯速溶咖啡,坐下来享用。
为了节省时间,备用半个月的食品她吃了二十多天,没有吃过一餐正经的饭,饿了就冲杯咖啡,吃两片饼干算是一顿,一块面包也算一餐,不到饿得脑子一片空白,她就想不起要补充能量。胃里有了点东西她又继续回到她的故事中去了。可谓过的是半饥半饱的日子,她撕下一只鸡腿,就着咖啡像饿极了的豺狼抓到小鸡那样,完全不顾斯文,狼吞虎咽一般又撕又咬起来。真香呀,好吃!她边嚼边不住地赞叹,他真是有心人,就知道我吃的东西没有了,怕我饿着了,多么有心又细心的男人啊,他管着几千号人的大公司,每天有数不清的事等着他去作决定去处理,他还记着她的肚子,她心里热热的,好感动,想到这儿她的心突然感到一阵酸楚,那柔软的部分被咬疼了,后悔那晚不该那么急切地赶他走。可她又一想,她不得不这样,一个人若管不住自己,任随情感泛滥,她就别想去实现她的人生目标,要战胜人生道路上的千难万险,先得战胜自己。能控制自己能坚守住自己给自己设定的门坎,对于想自己创造人生的人非常重要。我以后会给予他补偿的。
她吃饱了,也喝足了,二十块萝卜糕还有十八块,三十个虾饺还有二十六个,盐炙鸡还有四分之三,够她一周的了。她把剩余的食品放进冰箱冷冻屉里,到洗手间刷了牙,又喝点水,就又坐回到电脑前。人生靠自己创造,就得自己努力去创造条件,你有了人家需要的条件,你想离开人家人家也要想办法把你留下来。她不担心绿卡,她很自信。
达卡奇每周都给她订次外卖,有时是五天,至多一周,除了那家粤菜馆子的虾饺、萝卜糕和盐炙鸡,还有披萨、肯德基和蛋糕。不管送的是什么,她都照单收下,她没再发生饿得头昏眼花的事,只是用餐时间不规则,少了蔬菜而已。她没给他打表示感谢的电话,也没发邮件说她收到了,直到她完成了译稿,她才给他打电话,说谢谢他的外卖,让她有充足的能量完成了这部600页的长稿。说已发到他的邮箱中了,她要趁他审稿的当儿睡个长觉,我太想睡觉了。说完就伏在桌边睡着了。
达卡奇本来有许多话要跟她说,要她尽快给布朗教授打个电话,还想告诉她申办绿卡的进程,可电话那头没有了声音,他喂了几声,没有回应。她好像是真的累狠了,只好放下电话。
她在床上一睡三天,醒来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打电话给达卡奇。说的第一句话就是,你看完了吗?
请原谅,我没有看完,只读了前两章,觉得很好,文字风格与《旧梦》一致,我交给斯蒂文了,他现在是文学部的部长,他会很快与你签约,这个选题是早就定下的,不会有任何悬念。你可以把这个消息告知原作者。
那天,我实在是太困了。她说,电话没挂我就睡着了,我本想要对你说,谢谢你的外卖,是这些美食让我有了充沛的精力,我才能在最短的时间内完成了任务,真的,我从心的深处感激你,你真是个细心男人,一个值得女人信赖的绅士。
别别别,他打断了她,我不爱听这些言不由衷的客套话,要说就等我们见面说吧。我有重要的事跟你说,你现在赶快放下别的所有的事,去见布朗教授,他急切地要找到你,你关了电话,他就找我,要我尽快联系上你,我知道没法与你取得联系,又不敢冒昧上门去告诉你,那天你来电话,我正要跟你说这事,你又睡着了。你先跟他取得联系吧,别的事以后再说。
她还没有来得及说声谢谢,他就挂断了。她知道布朗教授有重要的事找她,她没给他打电话,草草地梳洗了一下,就驱车去学校,在车上,她不敢去猜测教授为什么事急着找她,她是新手上路,要特别小心。她将车停在专供学生停车的车坪,就给导师打电话,她说她到了学校,问在什么地方能够见到他。他说他在学校办公室。十分钟后,她站在了他的面前,教授,对不起,我来晚了。她歉意地望着他,我在赶达卡奇先生交给我的任务。刚刚结束。
哦!布朗的脸上没有一点笑意,他心里不高兴表现得很明显,一是他为了她的论文初稿,花了很多时间和精力,写下了万言的意见和建议,她是他破格招收的学生,他偏爱着她,希望她的论文不同凡响,得到评审委员会的关注,顺利地拿到学位,对她未来的前途和就业都有帮助,他脸上也有光彩。他却找不到她,心里窝着火;二是他为她的签证续签之事,不但派助手去学校找过有关部门申述了要求,他还亲自去找了校长,说明了情况和他的意愿。校长二话没说,就打电话叫来了有关部门的负责人,指令他们尽快帮助康沫若到移民局办好续签事宜。有关部门把什么手续都办好了,但移民局要求申请人本人亲自到场。却找不到她,他焦虑万分,只好说,他派她去外地进行社会考察去了,一时联系不上。等联系上了叫她立即回来上移民局办理续签手续。虽然现在去办还不算晚,可他为她焦虑。他拉着脸说,学校出面为你签证的事与移民局进行了沟通,你现在就去移民局办两年的续签。好在还在限期之内,你若再不露面,我的努力就白费了。
教授,她歉疚得垂下了头,我……
现在什么都别说了,快走吧。你这孩子,自语般说,这么重要的事都不放在心上。向她挥挥手,快去快回,我要与你谈论文的修改和补充的事!
移民局没有为难她,她顺利地获得了两年的续签。她拿着续签文件,就给导师打电话。请他放心,她刚要说些感谢之类的话,布朗打断了她,你来吧,你师母做了蛋糕,要你上家里来共同分享。
沫若心情由阴转晴,她快活地应着,好,半个小时后到。
布朗教授有个美满的家庭,他的妻子艾迪是他的大学同班同学,婚后做了专职太太,他们非常相爱,有一双不错的儿女,都不在身边,他们都不学文,儿子在德国莱比锡大学攻读医学博士,女儿在法国学建筑设计。儿女都不在身边,他们就把对子女的爱转移到他的学生们身上。布朗喜欢沫若,艾迪比他更喜欢她,做了好吃的东西总要布朗喊她来同享。一周前,她琢磨出一种做披萨的新工艺,和传统的意大利做法完全不一样,又香又可口,要他去喊沫若,他打不通她的电话,心里就不高兴。听到有人按门铃,就知道是沫若来了,艾迪夫人忙去开门。沫若知道艾迪喜欢鲜花,特地买了一束白色的百合花,她把花举到她面前,把自己的脸躲在花的背后,调皮地跟她躲起迷藏。艾迪您好,好久没来看您,非常想念您。她拥抱着她说。
亲爱的孩子,我也想你。她一手拿花,一手牵着沫若,走进客厅,将花插进花瓶,嗅了又嗅说,这香味很好,我喜欢百合,特别是白色的,冰肌玉骨,谢谢。她在沫若脸上啄了一下,布朗在书房,他要跟你谈论文的事。去吧。
沫若悄无声响站到她的导师面前,毕恭毕敬地向他鞠了一躬说,教授,我正式为不开机的事向您道歉,对不起。
布朗见她一本正经的样子,不由笑了起来,你就会来这一套。我就不会责备你啦?他向他书桌边上的椅子做了个请坐的手势,就教训起她来。在人生的不同阶段,你要学会分清什么事情对你最重要,什么事可以缓一缓,什么事可以弃而不顾。两个多月前,你要求我帮助你申办签证续签之事,我认为是你当前最最重要的事,此后,你就像忘了似的,连电话都不给我来一个,倘若过了签证期限,移民局可不是我们学校开的呢,是翻译一本书延缓几天事大,还是被移民局遣送回国事大?他又怕她接受不了他的严肃态度,变换了语气,你还是太年轻,许多事不知轻重缓急,有些事是一点都马虎不得的,有些事就可以缓一缓。我对你算是特别宽容的了,别的学生我是不允许他们利用在读博期间去赚外快的,可你却将论文初稿往我这儿一放,就关门谢客,断绝与外界一切联系,我的电话打不进,邮箱你也不开,这就过分了。若是别的导师,能宽容这个,会叫你永远毕不了业。我说这些,是因为我认为你是个可造之才。
谢谢您的教诲,她低声地说,我知道错了。
知道错了就好。布朗淡然地笑了下,把她的论文初稿推到她面前,你引的某些论据不准确,有些论点论述得不充分,我都写在上面了。你拿回去仔细看看,你得花大力气来读经典文献,把精力转回到做学问上来。可别让我失望啊。
她不住地点着头。谢谢。我会努力的,决不让您失望。她在他们家吃过晚餐,只坐了一会儿她就起身告辞。布朗给了她一张补充阅读的书单,又给了她一张必修课的课程表,嘱咐她,做学问是来不得半点虚假的,功力是用辛勤的努力慢慢积累起来的,天分只能与勤奋相结合,方可结出优质的果实。
这虽然只是泛泛而谈,她却敏感地意识到是有所指的,她不由一惊,难道他知道了莱杰尔为她搜集论据资料的事?此事只有他们三个人知道,达卡奇保证莱杰尔绝不会说出去的,布朗没有说她投机取巧,可他明确指出了做学问要下苦功,要扎扎实实,简单的几句话,就像剥光了她的衣服似的,她就有种无地自容之感。他的眼睛好厉害啊,一针见血!她的脸不由羞红了,好一会她的心才平静下来,对他说,教授,谢谢您的教导,我记住了。夫人,我还有事,要跟您说再见了,她张开双臂拥抱夫人,又对教授说,您的教诲,我会终生铭记在心,谢谢,她没去拥抱他,只向他摇摇手,说拜拜,逃也似的出了门。
她没有直接回家,她在驶出停车坪后给达卡奇打了个电话,说她刚从教授家出来,想见他,问他可方便。
他说他在公司,刚开了个会,还有几件事要处理一下,是我去你家还是你来我们公司办公室?
她说,我去你那里吧。
好的。他说,一会儿见。
沫若看时间还充分,就把车停在附近的便利店门外。她已很久没上超市选购食品,冰箱里几乎没有吃的了,就想利用这点时间买些生活必需品。她选了两块冷鲜肉,一袋半成品鳕鱼,一袋虾仁,大米,面条,番茄,还有免洗切好的生菜和西兰花。她想在周六做几个中国菜,邀请几个朋友到家聚集。她没敢多在超市停留,不好意思让他等她。把食物放进后备箱的小冰箱中,就往他公司去。九点钟不到,她就叩响了他的门。他快步迎上来,紧紧抱住了她,她没有推开他,她从走廊过来的时候,办公室都没有了灯光,公司员工都下班了。他在她的左右颊上亲了一下,又要亲她的唇。这是她感觉到的,不等他的嘴贴上来,她主动在他的唇上啄了一下,就走开了。他表白过,他爱上了她,他的目光射出了迷恋的射线,灼烫着她,她的心在颤抖,她怕控制不住自己。两个月前他向她表白的时候,就知道了她的想法,她要让他感觉到她的态度没变,他们只能是好朋友,她亲他只是礼节性的表示,也是以进为退,唤起他别忘了他们两月前那次谈话。她走到他办公桌前的皮转椅上坐下说,教授批评了我,他好像知道了莱杰尔帮我整理资料的事。
他坐回到他的椅上打量着她说,我们的导师厉害吧?我跟他做项目的时候,就感受到在他的面前,想偷懒耍滑,哪怕一点点,都逃不过他的眼睛,他一定是从你的文稿中发现了蛛丝马迹,他对学生要求很严。
会不会是莱杰尔透露了这事。她没去看他的眼睛。
他绝对不会的。达卡奇语气肯定,莱杰尔一定守口如瓶。
不管他是从文稿中发现的还是听说了什么,我都不反感他的教诲,他的批评让我受益匪浅。我已认识到了这事做得太不靠谱,是对自己不负责的行为。教授对我真是恩重如山,他亲自出面为我找学校负责人申办续签签证,他和你都是我终生铭记的恩人。她没提请他帮助申办绿卡的事,只说了布朗为她续签证的事,她知道这对他来说也是件非常棘手的事,她不说出她的意愿,也是考虑到不能给他太大的压力,让他为难,她也于心不忍。她想,他若有把握办成这事,他会主动对她说的,好在她的签证还有两年期限呢。她接着说,我已暗自下了决心,要认真完成《美国二十世纪小说论》。这篇论文,得有新的视角,新的观点。要突破他人形成的樊篱,具有全新的面貌。我要对得起他的期望。把这篇论文写好,对我未来的发展是个基础。
这事不能怪你,是我的私心造成的。我只想着公司的利益,为了让你挤出时间,出了个馊主意,派莱杰尔协助你。达卡奇起身从冰箱里拿出一杯草莓酸奶递到她面前,康,我明白你的意思,我不会再要求你为我们翻译长书,让你有更多的时间去攻读你的学位,完成学业。这不是说我们就不再合作,而是以另一种形式进行互利合作,我有个两步走的设想。第一步,以公司的名义聘请你做我们公司的中国文学部顾问,你的职责很简单,就是给我们介绍中国当代优秀文学作品,你认为适合我们出版的,就给我们提供一个故事梗概,再写份你的推荐书,如果市场评估获得通过,你不用自己动手翻译,你可推荐他人来做这个工作,只要你帮我们做些组织联络工作。在你读博期间,我不会占用你多少时间。第二个设想,当然是你获得博士学位之后的事。我们可以进一步开展合作,范围会更阔更广。你不是想在中美文化中架座交流的桥梁吗?我协助你来做这件事。我们采取合作的方式共同完成你的这个愿望,可以利用我们的资源,比如,邀请中国有影响的作家来短期旅行,与美国作家交流,出席作品推介会,办书展、朗诵会、笔会等等。根据我们的条件,能做的项目很多,我们可以做到双赢。我们共同来创办一个机构,我来出资,由你来承办和负责具体运作,这个机构就以你的名字命名,“康沫若中美文学交流俱乐部”,你看如何?
这是沫若心仪已久的梦想和憧憬啊,不曾想到他现在就给她绘出了蓝图,她心里仿佛突然涌动起浩荡的阳光,和汩汩的蜜泉,又有种不真实的感觉,你设想得太好了,她喜不自禁地说,这个构想让我太激动了,可是,达卡奇,她第一次直呼其名,我又感到不安,我担心……
你是担心你的去留?达卡奇知道她的不安所在,为了让她的心安定下来,就开门见山跟她说,只要你不想做海归回去发展,你就走不了的。我在你闭门译稿这段时间,托人向有关部门做过咨询,我们完全可以帮你解决这个问题。我们签份聘任协议,就可以去领来几份申办绿卡的表格,你只用按格式如实填写,交给我就不用操心了,我派专人负责办理这件事。
绿卡是那些希望留在美国发展的留学生心里的一个难解的结,这个结在沫若心里纠结了有段时期,很多人为了一张绿卡,付出了难以想象的艰辛,以致有些人不得不委屈自己的灵魂。达卡奇的这席话,像一双温情的手帮她松开了心底的这个结,可她没有让心底的惊喜喜形于色,她约略想了下说,这样做好吗?你们公司有没有这样的先例?
这是我们公司的事,你不用再为此事操心。这件事我应下了就会对你负责。
谢谢,她冷静地对他一笑,有没有交换条件?这件事对我太重要了,我心里有些发慌,有种不踏实感觉。
你这个小女孩呀,可真厉害!达卡奇笑了起来。我只是想留下你,没有任何交换条件。你尽可以放心了吧,我不会要求你做你不愿意做的事。绝对尊重你的意愿。
我很感动。她眼睛突然湿了,对他粲然一笑说,达卡奇,你很可爱。
真的?
她点了下头。
他的手越过桌面伸向她,她的手与他的手相遇,紧紧地握了一下。你酸奶还没喝呀。他松开了她的手,把吸管插进奶盒里,递到她手上,喝完我们该回家了。
他们在停车库分手,她没让他送她,他们礼节性地相互拥抱了一下,就上了各自的车。沫若回到家里,已是夜里凌晨一点了,正值中国的正午。她往冰箱里存放完食品,就给母亲打电话。她已很久没与家里联系,也没开邮箱,父母联系不上她,肯定担心死了。铃声只响了五下,就传来了母亲的声音。母亲遇事一向冷静从容,可她却听出母亲声音有些急切,不由涌起一缕内疚,儿行千里母担忧啊!她的第一句话就问,出什么事了,怎么不给家里电话?
她甜甜地叫了声妈,什么事都没出,我好着呢。接着就不停地道歉,把她赶译稿断绝了与外界的联系,刚刚完成工作,又在准备博士论文等等一口气说了出来。她听到了母亲一声深长的叹息。她的心突然一紧,眼睛就蒙上了潮雾,她故作轻松地说,这不就给您打电话了吗?妈,你们好吗?香洲天很热吧,我们这里也三十多度了,你们回家一定要开空调,不要舍不得电费,她说她现在除了译书写文还在一家公司兼职,她的学费和生活费完全没问题,要他们不要为她省吃俭用。为了让母亲放心,她报喜不报忧地把她所有的好事毫无保留地都跟母亲说了,但与志理离婚的事除外。我在这儿遇到了很多好人,样样顺心,样样都好,我的导师是个大学问家,是全美著名文学理论家,对我可好了,我那位师母把我当成了他们的孩子,做了好吃的总不忘了喊我呢。你们把自己的身体保养好,就是对我的最大支持。她突然想到父母的年龄,妈,我记得您的出生日是1948年8月24日,过几天就是您的生日,您想要什么,我给您快递去。
谢谢女儿,母亲平静如水地说,你妈什么都不缺,你能记着妈的生日对妈就是很安慰了。你不用把心思放在这些琐事上,把书读好才是正道。
妈,您做好思想准备啊,等我毕业,我请您和爸爸一道来参加我的毕业典礼。看我戴博士帽。在我们哥大,毕业典礼可是非常隆重的啊。
好的,我们等着这一天。
爸爸呢?
他参加经贸考察团到欧洲去了。这届政府快换届,他可能要到政协去了。
妈,您还打算工作几年哪。
我是医生,不过六十五,怕是不让我离开岗位呢。嘿,生命不息战斗不止,有事做心里快乐。
妈,您可得自我保重。
母女俩有说不完的话,谁也不想先挂断。还是母亲比较理智,她说,宝贝,你那边已是凌晨了吧,你该上床歇息了,改天我打给你。再见。
沫若毫无睡意,她开了邮箱。她估算了下,大概有两个多月没开了,邮箱爆满了。她约略算了下,数十封呢。大多是国内发来的,很多人她都不熟悉,她决定先读朋友和熟人的。她点击的第一封是雨霖的,她告诉她说,搬进了新居,过上了她想要过的生活,说她若回国就可住到她家里。说她已去医院做了产检,B超显示,她怀的是个女儿,你祝贺我吧,这也正是我所期盼的呢,你这个教母可得再给我找点活干,让我在生孩子前多挣点外快,我们很需要钱啊,要供房贷,还要为小公主的到来准备丰厚的物质呢。
她不由笑了起来,你这家伙!她回复说,首先祝贺你就要做妈妈了!现在就有个活儿给你做。你先就当代中国文坛作个调研,看看哪些作家出了哪些有影响的作品,就最有影响的作品选几部读一读,看看可有你喜欢的。先选两三部推荐给我,写个故事梗概和你的推荐理由,就是它好在哪里。用英文写,发给我。同时将原作寄我。我们先进行市场评估,如果获得通过,就请你翻译。你只要认真来做,一定会做得很好的。如果译得好,出版后又有好的销售业绩,你的收入就会像泉水那样汩汩不断呢。
她回的第二封信是给浮云的。说《花都》她刚刚译完。出版不成问题,已列入出版书目,请他放心。并说,她正在集中精力和时间做毕业论文。看别的书的时间相对要少一点,他若发现了非常好的书,请他推荐给她。文体不限。
她发现邮件中有写《火》的原野,写《老宅》的白圭,还有写《深山女人》的女作家杜宇的信。他们都是有影响的当代中国实力派作家,也是她喜爱的作家,他们的代表作她都读过,真让她喜出望外,马上给他们一一回复,说她中学生时代就是他们的粉丝,非常喜爱他们的作品,希望能读到他们的大作。她将她的联系方式写在了信后。盼望多联系。
她一口气回复了二十多封信,才洗漱上床,已是清晨五时了。
沫若决定结束和亨利的性伙伴关系,是他求婚之后作出的决定。她不讨厌他,但也不爱他,他们的往来只是互慰寂寞的游戏,她对他没有那种依恋和思念的感觉。就是说她没有爱过他,她虽然当面回绝了他的求婚,但她知道他还不想放弃,来过很多电话和短信,她装作不知道,她不能给他以希望和幻想。晌午时分,他的电话又来了,她没接。他接着发来了短信,说他就在她门外,他知道她在家。她觉得再开门麻烦就大了,她关了手机,到厨房吃了点东西,悄无声响走到门边,从猫眼里向外窥看,他还站在那里拨电话。她的心又有些发软了,可她立即告诫自己,不能软,不能开门见他,她狠下心,走回书房,拿出布朗作了批注的论文稿。一旦下了决断,就不会更改的,她就有这个本事,排除一切干扰,去做她要做的事。当她亲眼看到左志理与吕宇亲密地在一起时,她的心就像有无数的小刀在割一样疼痛,可一旦她决定结束这段她投入真情的迷恋的时候,她就不再拖泥带水了,说结束就结束。她没有给亨利任何许诺,结束他们的往来,没有内疚。她的心很平静。她很快就走进《美国二十世纪小说论》里去了。她让她的全部精力投入到书海和文献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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