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能,”她怎么也不敢相信,“他这么好的人,怎么可能杀这么多的人呢?”
“好人?你看前两天开大会的时候,他那表情!”小财嗤之以鼻。
“开会他那是没有办法,上面的指示,不干也不行……”
“娘,到时您就明白了。”
“是啊,婶,您对杨娃子留心一点,小心上当受骗。”
“哦,”黑妮不以为然,“支书对我们家特别好,今天他刚跟我说,反正小财一时半会不能上学去了,干脆到队场当小猪倌去吧。这小猪倌活轻松,公分还高,可不是谁都能当的!他对咱家这么好,咱可不要轻易冤枉好人……”
“娘,他对咱家好是对您有非分之想!”小财说,“娘,你可要小心点!”
“是啊。”李阳也说,“婶,你看他那个样子,就是不怀好意!”
“哎,我会的,你们放心好了!”
果然,第二天一大早,第一生产队队长杨大成便来通知小财到队场上工,小财成了第一生产队的小猪倌。
是支书想办法让自己当上小猪倌的,小财心里很别扭,不过另一方面也算高兴,因为他可以一边放猪挣工分,一边看书、学习。
在人民公社时期,生产队里,除了队长、记分员、保管三大员外,队场里还有饲养员和小猪倌两个管理人员。
饲养员往往是经验丰富的年长的农民,主要负责饲养生产队里参加劳动的牛、驴等牲口,为它们调配饲料,养壮身体,从而更好的为生产服务;他还要照应幼崽,负责牲口的繁衍。春夏秋季节,水草丰美的时候,他还要赶着牛羊到山岭河滩上放牧。第一生产队的饲养员叫杨能干,他生来就很勤快,也很会养动物,所以就让他当了饲养员,他是一个五十岁上下的农村汉子,因家庭贫穷,一生没有娶妻,后来捡了一个女儿养着,已经十多岁了,长得活泼可爱。杨能干十分疼爱女儿。
小猪倌一般由一些孩子担任。冬天,小猪倌和饲养员一起饲养生产队里养殖的猪、羊等家畜;开春了,有了青草,猪倌还要负责放牧集体以及每家每户的猪羊……小猪倌天天不是放猪,就是喂猪,工作时间虽长,活儿也很繁琐,但是工作不累,每天还可以拿五个工分,相当于半个劳力!这可是“活轻分高”的好活路,不少人想干还干不上呢!小财却轻松的就得到了这份工作!完全是托了杨娃子的福!
从此后,每天早晨八点多钟,小财就沿着大街小巷一边走一边喊:“撒猪了!撒猪了!放猪的走了!……”
走一路,留下一路的鞭子声“叭--”“叭--”……
在家里囚禁一夜的猪儿们,一听到小财的声音,便在圈里呆不下去了。它们“咴咴”地叫着,提示主人快点放它们出去。如果农户有事,猪圈门开的晚了些,这些着急的猪儿们便会提出强烈的抗议:用它们那长长的鼻子“咣当咣当”地掀动着猪圈门,直到主人来开门为止。
猪圈门一开,大大小小的猪儿们一个个像脱笼的野兔,撒着欢,咴咴地叫着,飞也似的蹿出家门--那速度仿佛一匹匹奔上战场的骏马,在大街小巷里奔跑如飞,直奔集合的地点。
当然,这是习以为常的猪儿,它们已经知道了集合的地点,不用再让主人保驾护航;如果是一头小猪、陌生的从没有放过的猪,就需要主人赶着送过去几次。
在第一生产队队场的后面,有一个大坑,五六十公分深浅,半亩地大小。坑里常年积水,夏天的时候可以在坑里积绿肥,又可以当猪儿们的浴池和俱乐部--猪儿们一路小跑“嗷嗷”地嚎叫着,天天到这里集合、联欢、会师。
猪儿们在这里洗个澡,撒个欢,拉滩臭屎,水脏得成了泥汁,成了粪水,它们也毫不在乎,总是一副十分惬意的样子。
等集合完毕,小财鞭子一甩“叭--”“叭--”,“开路!”一头大公猪走在前面,后面紧跟着大大小小七八十号的“猪部队”,在“猪司令”小财的驱赶和指挥下浩浩荡荡地向水库边--它们的牧场进发了。
乌龙水库边上,有大片平坦的土地,长着青青的草,让人看了也感到馋涎欲滴。猪儿们一到这里,简直进了“粮仓”。
一进入这辽阔的“粮仓”,小猪倌小财便可以“马放南山,刀枪入库”了,他可以尽情地在他的知识的海洋里遨游了!
可是,刚开始,猪儿们总是不听小财的指挥。不是跑散了,就是跑到集体的庄稼地里去了,甚至还进过羊圈家的自留地……惹的羊圈的娘找上了生产队长,又找小财的娘告状诉苦!
“小财啊小财,你连个猪都管不了吗?”队长杨大成说,“再出现这种情况扣工分!”
“哦,我会小心的。”
娘也说:“孩子,你就辛苦点,多留神,别光想着玩!”
“娘,我没有玩,我看书呢?”
“不上学了,少看点书?多管着点猪!”
“好的,娘--我会好好留心的!……”
第二天一早小财又和往常一样,赶着猪走出了村子,心里不停地再提醒自己,今天一定要提神,不能再出错了,否则猪官就当不成了,那样娘会伤心的,我也失去了一个美差。
那么多的猪,这个跑,那个颠,小财一会去追这个一会去追那个,不一会就累的满头大汗。
“总是跑去追那怎么行?”小财一个人默默的想着,用什么办法既省力又能把猪管好,忽然脑子里闪出一个想法:扔石子打回来!这样不就省力了吗?
刚开始,小财的准头很差:不是扔到猪的后面,就是打到猪的身上--那石子扔到猪的后面,只能使猪儿跑的更快;正打在猪的身上,会使猪儿受惊,撒欢似的疯跑……石子最好打在猪的头上,或者落在猪的正前方,那样猪儿就会乖乖地撤回来了。
时间一长,小财扔出的石子越来越准确了,他一个石子过去,想“作案”的猪儿也只好乖乖地缩回来……
后院大伯家的三儿子羊生见小财成了一队的小猪倌,好生羡慕!这活儿既轻快,工分又高;没事的时候,还可以看看书。真是太好了!
于是羊生对她娘说:“娘,我也想放猪!”二队的小猪倌至今还没有确定呢!
“好,我跟支书和队长说说看!应该没有什么问题。”
现在的二队队长姓杨的,原先不过是他爹手下的一个小保管。他爹活着的时候,整天屁颠屁颠地跟在后面,一脸的媚相,见了她娘“嫂子长”“嫂子短”地叫个不停。她娘想:让他办这点事应该不成问题吧?何况支书杨娃子还是的亲叔公公!不管看哪个的面子上,这事情都不应该有什么问题!
二队的杨队长是杨娃子第一个老婆的三弟,他长得干干瘦瘦,生活很离谱,整天好吃懒做、吊儿郎当,一点正经活儿也不想干。但他凭着姐夫杨娃子的关系当上了二队的保管,现在又成了二队的队长。
据传:他当保管的时候,就经常把队里的东西送人,在这家喝个小酒,到那家串个门儿,在漂亮的媳妇跟前讨个好啊……传言他已经用公家的东西傍上了好几个小娘们呢!因此,当年二狗就曾经要求撤掉他的保管。但他的后台硬啊,他天天和姐夫杨娃子混在一起,走得很近,所谓大树底下好乘凉嘛!因此,在杨娃子的保护下,不但没有撤掉保管,现在竟然还当上了二队的生产队长。
于是羊生的娘来到杨队长的家里。
杨队长正坐在门槛上,口里衔着自己卷制的烟卷,不停地喷云吐雾。手里还拿着一张不知是谁用过的练习纸,轻轻撕成几片,左手持纸,右手从烟筐里捏出一撮烟丝,均匀地放到那狭长的纸上,然后轻轻地将纸拧紧,用指甲刮一刮牙齿上的黄垢将纸粘连在一起,这样就卷成了一只一头细一头粗喇叭状的手卷烟。
她一进门就急急地问:“杨队长,你能不能帮帮忙,让我们家羊生当咱二队的小猪倌啊?”
杨队长翻了翻眼皮说:“不大好办呢,想当小猪倌的人太多了!”
羊生的娘一听感到很别扭,忙问:“谁想当啊?”
“你像小猫啊、胖胖啊、大狗啊……不少人哩。”这几个孩子,都是新寡的妇女们家的大孩子。
“小猫和胖胖不是太小了吗?他们能放猪吗?”
“练习练习怎么不行?”杨队长咧咧嘴,不停地喷云吐雾,“再说还有东风呢,他都十三了,和小财一样大!”……
羊生他娘这回算明白过来了,杨队长是想把这小猪倌的位置留给他的亲侄子东风罢了!
她积了一肚子气,却一时无法发作出来。好你个“杨三憨”!你现在是队长了,了不起了,不是那两年的时候了!那两年你跟在孩他爹的后面就像一条狗,现在站起来就成人了?真是世态炎凉啊!
可是,回家怎么给小羊说呢?对,再去找小叔杨娃子吧,他毕竟是孩他爹的亲叔叔!他爹英年早逝,留下了大大小小八个儿子,老大叫天生,老二叫狗生,老三是羊生,几个小一点的分别叫猪生、牛生、马生、春生、秋生……叔公当书记,总也得照顾照顾吧?只要他这个当支书的一句话,什么事情能不行?
支书家盖了四大间水泥瓦房--这可是整个乌龙的第一座瓦房!
白白的水泥瓦比草房更经得起风雨,石头到顶的墙壁不怕风吹雨打,高高的门槛让人望而生畏,房子内豪华的摆设应有尽有,看吧:什么衣橱、菜橱、大方桌、小方桌、高低柜、调山机……更让人大开眼界的是还有两个包着布、铺着软软的东西的坐具,听说叫什么“沙发”!,小叔真不愧为见过世面的人,连坐的地方都享受!羊生的娘站在沙发旁按一按,弹性真好,俺可不敢坐……
俺孩子多,家务繁忙,整天忙忙碌碌的,还从没有来过小叔叔呢。
“唔,坐吧,坐吧!”杨娃子叹息地说。
她拘谨地坐在沙发上,手不知朝哪里搁:“叔,孩他爹走了,您为俺这家操了不少心,我真不知道该怎么谢您!”
“咳,小羊的娘,咱们是自己人,你还说这些干什么呢!”杨娃子很惭愧地说,“我没有照顾好他爹,让他出了这么大的事,觉得心里很堵得慌!”
“那怎么能怪您呢,小叔!”
“哦,小羊的娘,有什么事?说吧。只要我能帮的一定帮你们!哎,大大小小这么多孩子,你以后可要受苦了!”
“受苦我不怕,只要孩子都好就行了!”羊生的娘心里暖乎乎的,“是这样,小叔,我想让您老人家帮个忙,让小羊当二队的小猪倌!”
“那你就到杨队长那里给他说一声好了!他会答应的!”
“我去了。”
“怎么样?”
“他不答应!”
“哦?”杨娃子皱起了眉头,“别着急,我这就去问问他!你先回家吧!”
“好!”她千恩万谢的离开了……
杨队长排行老三。老二因病早死,老婆刘巧嘴成了杨娃子的入幕之宾;老大,在这次沉船事故中死了,大嫂张丫头也是三十多岁,虽然生了三个孩子,却长得依然风韵犹存,十分风骚:胖嘟嘟的脸,白皙的脸庞,大大的眼睛黑豆豆的,身体还算苗条,虽然姿色比黑妮稍逊,但也是寡妇中很有风味的女人。
这边有个风俗,如果哥哥早逝,嫂子没改嫁,而小叔子一直难以找到对象,可以考虑娶嫂子进门。
队长家里没人,看来这小子又到他大嫂家吃饭了!呵呵,杨三憨呀杨三憨,你竟然这么着急吗?
杨队长坐在椅子上,面前是一张小方桌,桌子上茶水正冒着腾腾的热气。
“三憨!”支书进门就叫。
“谁啊,胆子不小,你活的不耐烦了……”话没说完,见是支书,赶紧堆起笑脸,改口说:“哦,姐夫啊,我当是谁呢!”
张丫头也慌忙向支书打着招呼,给杨娃子端过来一碗热腾腾的茶水。
“怎么了?老三,火气不小啊?”
“没有啊!”
“姐夫,”张丫头甜甜地笑着,对杨娃子说,“您别跟他一般见识!老三的脾气就是这样!”丫头那甜甜的笑几乎可以融化世上一切的冰川,杨娃子看了也心里痒痒的。
“老三,还不给姐夫陪不是?”
“哦,哦,姐夫,我刚才没看清是你……您大人不记小人过……”
“都是自己人,客气什么?”
“是啊,是啊,”张丫头两颗黑豆豆的大眼睛转了转,赶在支书说话之前说,“姐夫,我跟您商量个事:我们家东风十三岁了,想当二队的小猪倌。听老三说,羊生也想当,您看能不能……”
这风韵犹存的女人那满脸的媚笑,勾起了杨娃子的馋虫,他呵呵地笑着:“好!好!不过……”这女人当然是再明白不过了……
几天后,东风成了二队的小猪倌。
这天晚上,杨娃子走进了羊生的家里,莫非是想来宽慰一下羊生他们?
“小老爷,你过来的正好,”杨娃子一进来,羊生就对他说:“我正想找你反映情况呢!”
“什么事啊?”
“我们队的杨队长总是欺负人!”
“怎么了?”
“杨队长总是找我的茬!”羊生很不满,“别人挑粪时,挑一点点他也不说,我挑不满他就熊我!”
“呵呵,谁让你长了一个傻大个呢!”杨娃子笑着说,“‘杨三憨’也真是,他不是不知道你的年龄!你是不是与队长发生过什么不快的事情啊?”
“没有啊,就是私下里我们一些年轻人讨论过他。”
“讨论他什么事情啊?”
“讨论他太不像队长样了!”
“怎么才像个队长样?”
“我爹爹当队长的时候,干活干的比谁都多!你看杨队长,整天自由自在地逛来逛去,竟然照样拿十分;我们年轻的辛辛苦苦累个臭死,挨熊受骂才拿六七分。这太不公平了吧!”
“呵呵,孩子,你对我这么说没关系,可不能跟别人这么说!”杨娃子说,“这世上不平的事情多着呢,你能管得了吗?天下当官的哪个不是这个样子?和你爹爹那样死脑筋的有几个?”
“小老爷,你怎么这样说我爹爹?”
“我说的是事实!你爹爹就是不懂得‘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的道理!自古以来就有这样的说法。只要你有本事了,你就可以管理别人,自己就可以少干活了。”
羊生皱起了眉头,显然对杨娃子的话很不满。
“小羊,你啊,和你爹爹一样的脾气!你这个拗脾气可要改改了!不改会吃大亏的!”杨娃子说,“就像现在:你和队长老是发生矛盾会让我很犯难!这边,你是我的侄孙;那边,他是我的内弟;我不能不照顾你,也不能不给队长一个面子。你们闹僵了,我的面子上也不好看。”
羊生点了点头。他娘在一旁说:“羊啊,你就不要再和队长闹矛盾了!要听你小老爷的话!啊--”
“哦。”
“听说二队里以你为首聚集了一伙年轻人,总是和队长对着干。是不是?”杨娃子忽然话题一转,严肃起来,问羊生。
“没有,我哪里有本事聚集他们!”小羊生说,“大家年龄相仿,有话可说,没事了聊天拉呱罢了!”
原来,在第二生产队里,有二三十个年轻人,大都在十七八岁到二十多岁。过去,生产队长杨思来事事走在大家的头里,各种各样的农活样样能干,得到了大家的尊敬和爱戴。而现任队长官僚作风严重,大家看不惯,在一起干活的时候经常评头论足,发发牢骚。
羊生这孩子,年龄不大,但是讲文--他初中毕业,写得一手好字,还会吹拉弹唱,是个不可多见的人才!讲武--他有力量,有本领,农活还样样精通。他又是原生产队长杨思来的儿子,长的也很像杨思来,大家面对他的时候,就像在面对着杨思来。
杨思来的余威犹在!号召力犹在!因此不管和羊生龄相仿的,还是稍微大一些的,慢慢地聚在羊生周围,都很信服小羊生了。羊生赢得了大家的尊重。这些年轻人放了工,也经常找羊生玩,一伙人一起到外村看个电影啊,搞个什么活动啊……
看来,杨娃子担心这伙年轻人会惹出什么事来。
杨娃子对羊生说:“下一步,我们村要成立共青团团支部。我看团支部书记可以由你来担任。不过,你可要好好表现呀,总是与队长对着干,那可不行!”
“小老爷,不是我们跟队长对着干,是他经常找我们的事情!”羊生申辩说,“今天上午,因为小刚没有挑满筐,杨队长冲过来就打人,一拳就把小刚打到了!小刚上了性子,爬起来和他厮打了起来,最后小刚把队长摔倒在地……”
“哦,事情是这样的吗?不管怎样,你告诉大家:不要总是跟队长对着干!否则绝没有什么好果子吃!”
“小羊,好孩子,你就别在外面惹事了!你就让娘心里静一静吧!”娘再也听不下去了。
“是啊,小羊,虽然你长得与你爹爹一样高大威猛了,可是你还太小,对很多人情世故不大懂!做人,不能太天真!”杨娃子软硬兼施,“我们自家人不说两家话,杨队长是我扶起来的队长,你们一伙人跟他作对不就是跟我作对吗?”
羊生铁青着脸:“小老爷,不是我性子拗。今天你没有在场,你在场了自然能看得清楚一些。今天,杨队长先打人,后来又骂人。一个男子汉怎么能骂人?骂人是泼妇的行为,谁能心服?”
“哦,他怎么骂的?”
“他受了小刚的气,看到小石头也不顺眼!”羊生说,“他见石头在路上歇着,就骂‘你这个国民党日的,你这个蒋介石揍的!快点走!歇什么歇!’实在是太过分了,人家小石头怎么得罪他了?”
“国民党”“蒋介石”这都是骂人的话。当时,在人们的心目中,“蒋介石”和“国民党”都是可恶之极的坏蛋,“国民党”和“蒋介石”就成了坏蛋的代名词了。
“后来怎么样了?”
“‘我不干了!’小石头把挑子一撂转身就回家了。幸亏小石头一向胆小,如果换了别人恐怕又会打起来。”
“哦,看来,杨‘三憨’只想着自己的理,一些事情做的真是不应该了!小羊,你如果觉得不行,我就把你们家调到一队?在一队,杨大成是队长,他是你亲叔叔,好孬也可以照应一下您娘们!……”
“不用了,我们这样就好!”
“不用调?那以后可要注意了。”杨娃子说,小羊啊,以后不管有什么事情,你得及时告诉我。”
“行,小老爷。”
杨娃子终于站了起来,羊生客气地把他送了出去。
“哼,官官相护,狼狈为奸!”老三在一侧生气地说,“天下有这样的**员?书上都是说:‘**员要吃苦在前,享乐在后的。’在外面大会上说的呱呱叫,看看骨子里就是不干人事!”
“小孩子别那么说,”娘批评着说:“他怎么说也是你小老爷!可能他有他的道理吧。”
风呼呼地吹着,天气乍暖还寒,生产队连续歇工了几天。
这天,杨大成走进了羊生的家,“你坐,他二叔!”王大妮客气地说。杨大成是杨思来的亲弟弟。
“哦,好的。”杨大成点点头,“这几天队里歇工,社员们都在忙着各自的自留地,嫂子你家的自留地收拾的怎么样了?”当时,按照人口,每人可以分到二分自留地。自留地和队里的公地相对,在自留地里,自己自由耕种,自由收获。
“已经运完粪了,就等整地了。”
“那也差不多了。”
“准备怎么翻地?用牛耕还是用锨翻?”
“用锨翻。我和孩子们一块翻,”
“那也好,就是累点。”杨大成说,“慢慢干,别着急。今年倒春寒,不能早播种。点花生早着呢!”
“哦,是的。”
老四忽然接过话茬:“我大哥二哥和我娘夜里累得只哼哼。二叔你能不能用你们一队的牛给俺家耕耕那几分地?”
“这--”杨大成一时不知如何说是好,“那怎么行?生产队的牛,集体的东西,个人怎么能随便使用呢?”
“公家的牛不能给私人耕地?”
“是啊。”
“你骗人!昨天我还见你和憨学叔一起给小财家耕地呢!”
“那怎么能一样?”杨大成一时不知怎么说是好。
“怎么不一样?”
“那是支书交代的。”
“那小老爷为什么不交代一下,让你把我们家的地也耕一耕
呢?”
“小财家真的很困难,再说,书记的话我能不听吗?”
孩子还要争辩,王大妮生气了大声吼道:“羊生,闭上你的嘴!”一句话,只吓的孩子们一愣神,藏到了最后面,伸了伸舌头,做了个鬼脸。
“他二叔,他们都是孩子,你别往心里去。”王大妮说,“你忙你的吧,孩子都大了,都能干活了,这点活俺娘们能干得了。”在王大妮的眼里,再近的人也没用,要靠的只有自己!
天一凉一热,小孩子们感冒发烧的特别多。王大妮的几个孩子几乎都得过了病,孩子怕疼,不能用缝衣针来“扎头”了,只好买上几毛钱的安乃近喝下去,发发汗,便相继好了起来。
可是,羊生已经好几天了,仍然高烧不退。
“孩子,你好点了吗?”王大妮问。
“娘,我头疼……”
王大妮摸了摸孩子的额头:“哦,还发热呢!吃了药了,怎么不起作用呢?”
“孩子,你还哪里不舒服?”
“我肚子还疼,腰疼,背疼,脖子疼,喉咙也疼……”
“那不是全身都疼了?”王大妮说,“感冒头疼怎么会全身都疼?”
“我的娘!”王大妮的心里咯噔一下,“这几天你咋什么也吃不下?吃下去一点点又吐上来,那怎么行?‘人是铁,饭是钢’啊,你不吃东西那可怎么办?!”
“不行再上药铺让他婶子看看?”王大妮自语着说。“婶子”是指杨大成的妻子,她是乌龙的赤脚医生。
“前天,我已经领着孩子去看过了,她说是感冒了。”王大妮的眼睛迷茫了起来,“我怀疑……是不是有什么别的事情?不行,我得找你老奶奶给看看!他是神老妈子”
老奶奶是指杨学问老人的老伴。她姓啥名谁大家都不知道,只知道叫她“老奶奶”。老奶奶七十多岁,前几年忽然连唱加跳,说自己有“客”(发kei音)了!“有客了”是指有神仙来找她了,这些神仙想通过她来为天下苍生做善事!老奶奶原先多病,一双小脚走起路来,摇摇晃晃,仿佛风一吹就倒似的。当她的“客”来的时候,她竟然能一蹦三尺高,满身都是劲,平时内向不善言谈的她,忽然夸夸其谈起来……哪家孩子有什么毛病,老奶奶过去看一看,用手拍一拍,或者向孩子身上吹口仙气,保管回家就好了。因此,老奶奶的“医术”赢得了人们的信任。当得了病,吃点药不好的时候,人们第一想到的是:让老奶奶看看。
王大妮带着孩子来到老奶奶的家,一进门老奶奶就盯着一双浑浊的老花眼对着孩子看了又看,两手从他的头摸到了他的脚,全身上下挨着拍打了几遍。孩子吓得直发抖!
“怎么样啊,奶奶!”王大妮迫切地问。
“孩子有什么特殊的表现吗?”
“孩子全身疼!”王大妮说。
“没有什么大问题,就是孩子的魂掉了!”老奶奶说,“孩子他爹回家来了,就是想亲热了一下孩子!”
“是思来?”王大妮的心忽然揪了起来,“是他害得孩子?这个死鬼……他不能照顾孩子,却还来害他!”
“别害怕,小羊的娘。”老奶奶说,“魂掉了,把魂招回来就好了!”
“哦,奶奶,我听你的,你说说怎么办吧!”……
“现在孩子的魂走得不远,还能招得回来。走远了,或者三魂六魄都远了,想招都招不回来了!”
“那怎么办?奶奶,您老人家快想想办法吧!”王大妮着急地说,“想办法救救我的孩子!”坚强的她流露出急切的心情。
“奶奶,你说,招魂该用什么东西?我快点准备准备。”
“准备一只大公鸡,四样点心,七色的彩线……”
“哦,好的!”一回到家,王大妮便忙了起来。
兄弟几个从娘的口里知道了老奶奶的话。老二说:“娘,我看先把哥哥送到药铺让大夫看看吧!不行再想别的办法啊……”
“你一个毛蛋孩子懂得什么!”娘说,“以前我就做过梦:梦里你爹爹问我,是不是照顾不了孩子?可能就是你爹爹想带走你哥哥……他这个该死的!竟然这么祸害孩子!”王大妮越想越觉得老奶奶说的对,这事一定是爹的原因。
这一天,老奶奶来给孩子招魂了。
开始,老奶奶抓着那只老公鸡,沿着孩子经常去的路挨着走过来。一边走,一边叫:“羊生,一起回家了!”“哦,我跟你回家!”王大妮就按照老奶奶交代的话来回答。
“羊生,一起回家了!”“哦,我跟你回家!”走上一路,叫喊上了一路。
回到家,把公鸡领到了屋子里,绑在了孩子的床前。
接着,老奶奶忙忙碌碌,一刻也不停止:在阳光下,老奶奶又准备了两只大白碗,一只碗的碗口用薄薄的火纸蒙起、盖严,另一只碗里盛满了水。老奶奶用筷子夹起一点水,滴到火纸上;再夹一点水,滴到火纸上……口里不停地叫着:“小羊嘞,来了吗?”王大妮就在一边答应:“来了!”
“羊生,来了吗?”
“来了!”
半个多小时之后,火纸蒙的碗里已经滴进了不少的水。火纸的洇水性很强,在阳光的照射下可以清晰地看到有水滴在火纸下一滴滴地滚动。
“看看,羊生回来了,喏喏!这个动的就是!这个动的就是!”奶奶说,“来,羊生,把这碗茶喝了吧,喝了就好了!”他接过碗一饮而尽。这几天这个孩子已经折腾的够呛了
不一会孩子就沉沉地睡着了。杨生好歹是个初中生,学习了不少科学文化知识,他从来不信神。可是,老奶奶的威信使他实在不敢相信自己。老奶奶下神的故事让他毛骨悚然,也不由他不信。
娘、大哥、二哥和猪生一起守在羊生的床前,眼睛一眨也不眨。忽然,羊生痛苦地“哼哼”起来。
“羊生,你好点了吗?”大哥天生问。大家也纷纷问着。
“哥,我的腿觉不着了!我的腿觉不着了!”猪生忽然说。
“你是压着腿了吧,翻翻身就好了!”天生说,“我给你揉揉!”天生不停的揉搓着羊生的腿。
“再使点劲,我直觉不着!”猪生说。
“我已经很用力了呀!”天生说,心里忽然一阵冰凉。很久以后,还是老样子……
“哇--”羊生哭了出来,“娘,哥,我的腿真的觉不着了!我的腿真的觉不着了!娘,我的腿是不是没有了?”
“有!怎么没有呢?”天生接过来说,“羊生,下来,你走走路试试!说不定下来走走路,活动活动就好了!”,
大家七手八脚,把羊生扶下了床。但是羊生一下床便歪倒了。“不行,我的右腿一点也感觉不到了,我的右腿不能动了!”哭咧咧的声音。一向欢蹦乱跳、活泼爱动的孩子,一下子……这可怎么是好!
“别担心,弟弟,一会活动活动就好了!”天生安慰弟弟。天生不断地活动着羊生的腿,可是不管用什么方式,羊生还是没有感觉。
“我的腿发麻,麻得觉不着!”
“娘,不行!”天生、猪生都说,“老奶奶的方法不行!我们还是送弟弟去公社医院看看吧!”
看到儿子那种惊恐无助的眼神,王大妮也没有了主意。可是,当他们刚把孩子用小车推出大门的时候,老奶奶看见可就不依了:“刚招了魂,不能动的!”气得一双小脚只跳,“想上医院花冤枉钱啊?那干嘛要找我?哼哼,以后你们娘们有什么事情,别来找我!……”气得小老太太火冒三丈。
王大妮不知道该怎么办是好了。
“不行,娘,我们还是得上医院看看才放心!”天生坚持着。
来到医院,医生搭眼一看,说:“这是急性小儿麻痹症,你们来得太晚了……”
“医生,求求您想想办法,治好这孩子的病吧!”王大妮乞求着,向医生跪了下来。
“大嫂您快起来。”医生说,“我们已经尽力了!现在小儿麻痹症还没有绝效的药可以治疗。我们无能为力……你们还是回去吧!……”
“批斗会”就像一阵风,几天过去后,乌龙就恢复了往日的平静生活。朴实的农民知道,踏踏实实种地才能吃得上饭,误地就是一茬啊。误了一茬地,那这一年的口粮就难办了!
一天早上,小财从外面回倒家,眉头紧皱。李阳问:“小财,你怎么了?”
“李老师,后院的羊生不会走路了!”
“怎么回事,前两天不是还活蹦乱跳的吗?”李阳感到非常奇怪。这些天,他隐藏在小财家里,远处的孩子他不知道,但后院的那一帮孩子他可熟悉得很,在房子里就能听到他们嗷嗷的叫声。
“天生大哥说,羊生得了小儿麻痹症,双腿都要废了……”小财心里一阵难过。是啊,多好的孩子呀,怎么说病就病了呢……黑妮也在一侧唏嘘不已。
“快,我们去看看。”李阳说。看看街上没人,李阳三步并作两步,就蹿到了后院的羊生家。
羊生哭闹后已经睡着了,娘、天生、狗生、猪生等一家人,守在羊生床前暗暗垂泪,连最小的春生、秋生也乖了许多。是啊,双腿残了,羊生这一辈子可怎么办啊……
“李老师来了!”天生一眼看到李阳,非常吃惊,李老师怎么还没有走啊?
“羊生的病情我已经听小财说了!”李阳说,“我看你们还是快领着他到县医院看看吧!”
“进县城?”王大妮欣喜地问,“县医院里能治好这样的病吗?”
“还不好说,”李阳说,“不过毕竟有希望!”
可是,王大妮脸上的喜悦一瞬间就消失了,她喃喃着:“我们一家人,都没有人进过城……再说,俺也没有钱……”
“娘,我去!”老大天生坚定地说。是啊,爹爹死了,老大就要担起家庭的重任,进城找医院还能找不到吗,没有钱,咱可以借钱!只要能治好弟弟的腿,怎么都行……
“我妈妈是外科医生,”李阳说,“她会针灸,说不定用针灸法可以治好羊生的腿。”
“那可是太好了!”天生精神起来。全家人的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笑容。
“李老师,进城后怎么找县医院,怎么找你妈妈?”天生问。
“我写个详细的地址给你!”李阳说,“顺便给我妈妈写封信,你捎去。说不定你们直接到我家就行,让我妈妈在家里给羊生针灸,不收钱……以前有很多人去呢。”
“那--”王大妮疑惑的问,“那能行吗?”
“行!”李阳说,“你们准备准备东西。我这就写信。”顺手从身上找出笔和纸,刷刷刷……李阳开始写起信来。
天生在一旁收拾东西。看病哪有不花钱的,怎么也得准备点钱啊,可是仅有的十多块钱已经花光了,到哪里去弄钱呢?
“娘,我出去一趟。”王大妮知道,天生这是到杨娃子家去借钱了。杨娃子毕竟是天生的二老爷,说什么也得帮帮吧。可是,天生出去了一趟,又两手空空地回来了,小老爷没有在家,谁知道他会到哪里去呢。
正说话间,李阳已经把信书写完毕,递给了天生:“天生哥,你还是趁早送羊生进城吧,他的病不能再拖了。”小财说:“好好。”天生蹲下身,抱起了头。
“怎么了?”李阳一看,心里明白了,“你们直接去我家吧,针灸可能要很多天,你们多带点吃的东西,不用准备钱了。”
王大妮怔怔地望着李阳,感动得说:“李老师,你真是个好人!猪生,你吃完饭出工,天生、狗生你们两个送羊生进城,多带点煎饼……”王大妮安排着。
早饭后,天生背起羊生,狗生背着一大包袱煎饼,包袱里装着李阳的信,满怀希望地向几十里外的县城赶去。
可是,当天生他们走进县城的时候,却忽然发现李阳的书信已经找不到了!没办法,他们只好逢人就问,经过多方打听,费尽了周折,好不容易才找到李小婷医生的家。
“李医生,我是从乌龙来的。”天生进门就说。
“哦,乌龙?”情绪低落的李小婷一下子就高兴了起来,“李阳可好吗?”
“好,他一直躲藏在群众家里,很安全。”天生说,“本来,他写了一封信,让我捎来的。都怪我不小心,不知道在哪里给丢了!”他哪里知道,就是因为那封丢失了的信,竟然引发了那么多的事情。
“哦,没关系。”李小婷掩饰着内心的失望,“你来了,带个平安的口信来就够了!”接着,她详细地询问起李阳在乌龙的情况。天生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哼--哼--”羊生在一旁的椅子上发出了痛苦的呻吟。
“这孩子怎么了?”李小婷问,接着便职业性得仔细察看起来。
“他是我弟弟羊生。在公社医院里,医生说他得了小儿麻痹症,没有好办法治愈。听李阳兄弟说,李医生您会针灸,我们是特地来请您给他治病的。”
“哦,是的,是的,我懂点针灸。”李医生望闻问切之后,也断定了羊生的疾病,“小儿麻痹症至今无法根治。就是用我国传统的针灸技术,也只能是减轻病情,如果再加上长期的推拿按摩,也许他的腿还有恢复的希望。”……
好在李小婷家一般的医疗器械都有。准备一番之后,李医生便给羊生下起了穴针--一根根长长的银针扎进了羊生的脊椎和腿部,有的仅剩下短短的一小截,让人看了,真是不寒而栗!
“针灸,推拿至少也得在一个月之后见效。”
“啊--”天生惊讶地说,“李医生,我们……我们没有钱……”
“不要紧,你们是从乌龙来的,看到了你们,我就像看到了李阳你们就别客气,放心住下吧,就怕耽误了你上工。”
“上工怎么也比不上治病要紧啊。”天生说,“就是太麻烦李医生您了!”
“不麻烦,不麻烦!我正没事可做,你们来了,正好跟我说话,解解闷!”李小婷笑着说,“你最好也学点针灸和推拿按摩技术,以后回家了,不用医生,你也可以为这个孩子做了。
“我能行吗?”
“行!只要用心,什么都能学得会。”
从此,天生和羊生就在李小婷的家,长时间地住了下来。
这天早上,杨娃子在刘巧嘴家里吃过饭,便走上了大街。前两天就听说羊生病了,据说还怪严重的,我还是过去看看吧,呵呵,也不能太没有人情味了,我毕竟是羊生的叔伯老爷啊。
在离羊生家不远的街道上,杨娃子忽然发现了一个折叠的纸条,叠得还相当精致。咦,奇怪,谁会这样叠纸?手法不一般呀,看来一定是一封信吧?说不定还是密信呢!我得好好看看。杨娃子环视了一圈,看看没人,便捡起纸条,打了开来:“亲爱的妈妈:你好,见字如面。
我在乌龙很安全,请您不要担心!我会照顾好自己的……”
字迹苍劲有力,龙飞凤舞……是谁写的?杨娃子向下一看,哈哈,原来是他!真是踏“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下面署名赫然是李阳!李阳,这小子还在乌龙?这家伙藏在哪里呢?小财家,一定是小财家!嘿嘿……我看你还能往哪里跑!
杨娃子又仔细地看了看书信,原来李阳的妈妈是个医生,李阳想让妈妈给羊生针灸治疗小儿麻痹症……接着,他在信的背面,发现了另外的一行字:县医院外科主任医师李小婷,住址……
李小婷!杨娃子一看到这个名字,全身都震悚了起来!他心潮澎湃,思绪万千!李阳是李小婷的儿子?李阳是李小婷和谢本来生的儿子?他是随的妈妈的姓?怪不得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就觉得他很面熟,怪不得……
杨娃子心里有喜有悲。喜的是终于得到了心上人的确切的消息;悲的是自己的心上人已经为人妻为人母,她的孩子竟然还成了我的对头……
杨娃子一挥手,一拳击在一棵碗口粗细的小树上,小树连连晃动继而树头断裂开来;飞起一脚,又将那树从根部踹断!不管杨娃子有过多少女人,可是,在他的心中仍然有一个最大的遗憾!那就是李小婷,他的初恋情人,他的第一个女人,也是他最爱的女人……他杨娃子竟然至今无法真正得到她……
李小婷,李阳……嘿嘿,杨娃子一阵奸笑!我只要抓到李阳,就不愁李小婷不来,到时候……哈哈……
杨娃子得意忘形地笑起来。好,李阳,我现在就去把你捉来!他加紧了脚步,一拐弯,就向小财家奔来。
杨树叶已经舒展开来,远远望去,透出浓浓的绿意,轻风吹来,树叶哗啦啦地响。麻雀在枝头跳来跳去唧唧喳喳地叫着,四处寻找食物。太阳已经升起老高了,晨风中传出一阵阵早饭的香气。
小财的家里,李阳老师正在堂屋的餐桌上教妹妹文文学习,她正奶声奶气地跟着李老师读:“春回大地,万物复苏,燕子归来……”
小财端着一盆糊粥,放到了餐桌上,口里不断地喊着:“吃饭了,吃饭了!”黑妮正把一个个碗、一双双筷子摆放在餐桌上。
小财家没有院墙没有大门,只有一圈矮矮的篱笆。杨娃子从房子后面转出来,一纵身,又从篱笆上跨了过去,悄悄地向门口走来。
这几天,小财感冒了,鼻涕不住地流啊流。他走出门,擤了把鼻涕抹到了墙上,猛然间,发现支书杨娃子出现在他家的院子里,“咳--咳--咳--”小财一阵咳嗽,仿佛要喘不过气来:糟糕,李老师还在屋里,还来得及躲藏吗?万一被支书抓住了可了不得!一瞬间,小财镇定下来:“小老爷,您屋里坐!”
杨娃子瞪了瞪小财,不说话,径直飞快地冲到门口。
餐桌旁,文文还在读书,丫丫拿着筷子叮叮当当地敲打着碗,黑妮正向餐桌上每个碗里盛饭。
“小叔,一起吃吧?!”黑妮的脸红红的,向杨娃子打着招呼。
“你们吃!你们吃!”杨娃子踱进房子,四处打量着。他坐在文文的面前,忽然问:“文儿,刚才李老师教你学习的哪一课?”
一听这话,小财心里一惊,暗叫一声糟糕!文儿会不会说漏了嘴?虽然曾交代过妹妹不要把李老师在家的消息告诉任何人,但是支书的问话已经防不胜防。一旦告诉了支书,李老师可就没命了!小财仿佛看到李阳老师被支书抓走,帮在柱子上,正用皮鞭子打……
一霎间,小财的手心惊出了一手汗水,黑妮的心也提到了嗓子眼。这个老家伙真是阴险狡猾,小财和黑妮都在不断地给文文打着脸色。
“李老师?瞎说!李老师不是已经走了吗?他什么时候回来的”六岁的文文扬起天真的小脸,那双黑豆豆的大眼睛眨呀眨地,可爱极了,这时黑妮和小财都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一场惊心动魄的惊险总算没有发生。
刚才不是李老师在教你学习吗?杨娃子反问着。“没有,是哥哥教的,怎么了小老爷?”文文感到很奇怪地样子看着杨娃子,“小老爷,刚才是我教的妹妹!”小财说:“李老师到哪里去了?也该请他回来上课了!你看看,这么多的孩子,全在家里,没有老师,这可怎么办?”
杨娃子说:“是啊,是啊--是该找个代课老师了!到时我会想办法的”,“只是那两个知识青年是不能用了,他们都是资产阶级知识分子,自己都是罪人,怎么还能再教孩子呢?”
“不会吧,小叔,我看李老师挺好的一个人啊。”黑妮笑着说。
“怎么不会?”杨娃子说,“人啊,知人知面不知心啊!这几个家伙还杀害了杨学问老人!并且打伤了看守他们的张来客!我们抓住他们一定要严加惩办!”
“真是混淆黑白,随口乱说!”小财心里想着,表面上还是很热情的样子。
忽然,杨娃子的目光落在了餐桌上,嘿嘿,一家四口人,桌子上放了五副碗筷,这说明了什么?说明了李阳就藏在这里!我的推测一点儿都没有错!
可是,这毕竟是在黑妮的家里,我不能给她留下恶劣的印象。怎么办呢?杨娃子小眼一转,计上心来:“文文,前些天,你在学校里学会数数了吗?”
“早就学会了!”
“好,今天,爷爷出个问题考考你好不好?”
“好啊。”
“你家共有几口人?”
“一、二、三、四!”文文扳着手指头数着,“现在,我们家有四口人……”
“那你查查桌子上放了几个碗?”
小财看着桌子上的碗筷,刚刚平静下来的心又提了起来,这个狡猾的家伙!原来他想从碗筷的数量上,从文文的口中套出结果来!该怎么对付呢?……
“一、二、三、四、五。一共五个碗!”
“你家共有四口人,为什么要放五个碗啊?”杨娃子那笑咪咪的脸,仿佛比锋利的尖刀还要尖刻。
“嗯--”文文一下子说不上来了,“这道题太难做了,我不会回答,妈妈,为什么啊?”
黑妮心里正翻滚如潮:看来,小叔真的是想抓住李老师赶尽杀绝了,难道他真是那样一个可恶的人?他真是一个心怀叵测的人?……李老师是个好人啊,他为什么要这样?……小叔真的是杀人凶手?不敢相信,不,不会的……黑妮就那么考虑着自己的心事,根本没有听到文文的问题。
“是这样,小老爷,”小财赶紧说,“糊粥太热了,妹妹和弟弟不能喝热的,我给他们多盛一碗凉着的……”
“呵呵……”杨娃子阴险地笑着,那个多余的碗下,还有一双筷子呢,谁会使用这双筷子?杨娃子想:我明明听到了李阳的声音,怎么会忽然消失了呢?难道真的是我听错了?不可能!李阳一定还在乌龙,有他的书信为证;在乌龙,就一定是在小财家!不可能在别人的家里……
杨娃子在房子里四处打量着,李阳这个小子会藏在哪里呢?!
黑妮和小财的心一直悬在嗓子眼。小财家是三间房子,正厅是两间,内室在正厅东侧的那一间,和正厅间有夹山墙隔着,山墙上安了一个小门。杨娃子想,李阳一定是藏在套间里面了!
“黑妮在家里收拾得很不错!”杨娃子夸奖着,“里间里收拾的怎么样?”
“呵呵,就两张床!啥也没有!”黑妮激动得涨红了脸,“您进去看看?”
莫非真的不在他家?黑妮看上去大方中包含了羞涩的样子,真是动人……杨娃子想,她近来一直很冷漠的,怎么忽然热情起来了?杨娃子在门口向里面看了看,果然一无所有!室内一目了然,不可能藏得住人!
那,李阳藏到哪里去了呢?杨娃子想得脑子疼了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干脆就不再考虑了,一会我让别人来这里搜索一下好了!只要是在这里,谅你也跑不出我的手心!现在,如果找出来了,黑妮岂不会更和我马上翻脸啊,我可不好办呢!
“黑妮啊,你家的自留地耕完了没有?”
“哦,这事我正想问问小叔呢!”黑妮说,“西院的他二叔,用队里的牛给俺家耕的,这样行吗?那点自留地很好翻的,我和小财用锨翻,几天就能翻完的,不用牛耕也好!省的人家乱说!”
“怕什么!”杨娃子笑着说,“队里的牛闲着也是闲着,二狗为了生产队的事走了,我们生产队里照顾一下你们一家子,也是应该的嘛!”
“哦,”黑妮叹气说,“全村伤了整整十二口人呀,别人家是不是也一样照顾?他们都没有劳力,推粪、翻地这样的重活妇女孩子们干确实很难……”
“嗯,是啊,是啊,”杨娃子随口说,“他们那些人家都还没有考虑呢!这个问题,是应该好好研究研究!”
“还要研究吗?大家都是一样的状况,小叔,你就也照顾一下那些可怜的寡妇吧!”
“好好,这样吧,黑妮,你早饭后到大队院办公室去一趟,我们找几个大队干部好好讨论一下,研究研究,看能不能可行!”
“还用我去吗?”黑妮说,“我就别去了吧,小叔您多操操心!”
“你不去怎么行?!”杨娃子说,“这个问题可是你提出来的,你不去可教我怎么说?”
“嗯,好吧,饭后我去!”
小财听了连连皱起了眉头。
杨娃子终于离开了。李阳从里间里走了出来,他就躲藏在内室的门后,只要杨娃子走进内室,一眼就可以发现他!好险!大家都是暗暗地捏了一把汗。
“婶子,我看你不能去办公室!”李阳说,“杨娃子他不怀好意!”
小财也说:“是啊,娘,你不能去!”
“可是,我已经答应了他。不去不像话吧!”
“那怎么办?”小财说,“我和娘一起去!”
“不行!”黑妮说,“你还得去放猪呢!你听听--”外面,小财家的猪在叮叮当当地拱着猪圈门,仿佛稍等一会也受不了了,几乎要自己冲出门栏,奔向那集合的地点。
“不过,杨娃子这个大色鬼什么事情都能干得出。”李阳说,“我们不能不妨!”
“这个事情我准备一下就行,不行我就领着文文和丫丫一起去,你们放心吧。”黑妮心里有数。
“李老师,支书恐怕已经发现你了”小财说,“你现在很危险!”
“他怎么会发现了你们呢?”黑妮皱着眉,“是不是你们刚才上猪生家被他看到了?”
“不可能,我专门前后左右看看没人才让李老师出去的。奇怪,李老师怎么会被人发现呢?”
“反正已经发现了,没办法!”李阳说,“一会他们一定会来搜索的……”
“那怎么办?李老师?”小财说。
“我们家连个躲藏的地方都没有!”黑妮说,“真来人搜你可就麻烦了!”
过去,在黑妮的心目中,杨娃子不至于那么卑鄙无耻,可是今天,她真的看到了杨娃子反的一面,真是狡诈的很……
杨娃子匆匆忙忙地走进了大队院,小怪满脸微笑地把支书迎进了办公室。这段时间,张来客因受伤修养,小怪和书记走得特别近,成了大队办公室里的得力助手。
“小怪!”
“到!”
“你是不一个真正的革命者?”
“是!当然是!支书叫我干啥我干啥!”
“好!上面号召我们打倒走资派和黑五类,你干不干?”
“干!”
“好,今天你立功的机会来了!”杨娃子对小怪耳语了一阵,如此这般,小怪连连点头……
在黑妮家里,小财、黑妮、李阳正为没有藏身之处犯难。
一九五八年兴建乌龙水库的时候,人们的干劲特别大。为了堵住水流,使大坝顺利合龙,很多村民回家拆下了房屋的门板、甚至拆下结婚的床板、柜子,运到大坝上,毫不犹豫地堵在水流上。乌龙水库的大坝长二三百米,高五六十米,完全是靠人工肩挑、背扛、小车推砌成的。小财家里的板子柜子都拿去修大坝了,家里除了一张桌子,两张床,啥都没有,跟本就没有藏身的地方……
“你们去吧,我自有办法!你们尽管放心!”李阳说:小财吆吆喝喝地放猪去了,社员们也陆陆续续地随着生产队的大军到野外上工了。
支书杨娃子请黑妮去大队院讨论问题。黑妮心里忐忑不安,去,怕是个陷阱;不去,又没有合适的借口。他究竟是好是坏,还很难说,现在他对我们家还是满照顾的,让我去大队院,那是看得起俺,俺要是不去,岂不是太不近人情了?没办法,黑妮考虑再三,最后还是领着文文、丫丫向大队院走去……
他们一离开家门,徘徊在街头的小怪和几个民兵就冲进了小财的家。房门已经上锁,可是一点也难不住小怪,他们把房门一使劲就摘了下来,房门洞开,一伙人鱼贯而入。
“搜仔细点!”小怪叫喊着,“‘黑五类’李阳就藏在屋里!把好门,我看他还能上天入地不成!”一伙人冲进房门,各个旮旯、角落、床上床下、……只要能藏只狗的地方都搜了个遍,可是哪里有李阳的人影?
怎么回事呢?
“奇怪!”小怪道,“那小子会藏到哪里去呢?再仔细搜一遍!他就是藏在老鼠窟窿里我们也要把他抠出来!”
又一阵叮叮当当,房子里的东西被搞得乱七八糟,还是没有找到一个人影!
小怪急得满头大汗,他已经向支书下了保证的!第一次被支书重用,第一次帮助支书,来做这么重要的革命工作,竟然完不成任务,真是太丢人了!
“李阳,你快出来吧!”
“我已经看到你了,快点出来吧!”
“李阳,你个‘走资派’‘黑五类’,死哪去了?快点滚出来!”
“李阳,你这个王八蛋藏哪里去了?再不出来,老子把你剁成肉酱!”小怪咆哮着,我就是挖地三尺,也要把你找出来……
黑妮腋下夹着一条丫丫的棉裤,手里拿着一把尖尖的剪刀,她一边走,一边拆着棉裤,拆完了洗吧干净还要给孩子当单裤子穿呢。文文和丫丫跟在黑妮的身后唧唧喳喳说个不停。
“哈哈,黑妮来了!”杨娃子哈哈大笑,“孩子们在外面玩吧,我和你娘说点正事!”
“不嘛,我跟着娘!”文文抱着黑妮的腿,一步也不放松。
黑妮哄了哄小文,小孩子终于破涕为笑,答应跟弟弟一起去玩。文文陪着丫丫在大队院里跑来跑去,玩土啊,拾石子啊……
“支书,您叫的那些大队干部呢?”黑妮走进办公室,却发现里面一个人也没有,心里不由地有些慌张。
“哦,大队里已经讨论完了,他们都上队里上工去了!”
“就咱们俩,怎么讨论问题?”
“呵呵,咱们俩就更好商量问题了啊!”
“那算了,俺又不是领导,和俺商量什么?”黑妮说,“小叔,您老人家商量得怎么样了,您就快点说了吧,我还要上工去呢。”
“老人家?呵呵,我有那么老吗?不过大你几岁吧。”杨娃子说,“我已经和你们队长打过招呼了,你不去上工也给你记公分!”
“那怎么行?”
“行,行!”杨娃子谄媚地笑着,“那些家庭的耕地问题是一件小事。是这样,这次水灾,上面拨下了一批救灾物资,该怎样分配,水难家庭该怎么补助,以后怎么扶持,大队领导已经讨论了一个初稿,想听听你的意见!”
“我又不是领导,我有什么权利发言呢?”黑妮说,“应该让这十二家都来人讨论才是!我可代表不了他们。”
“你能代表,你明事理,坚强,正直,没有私心,能处理好这个事情。十二家都来了,人多嘴杂,不利于意见统一。”
“哦,是这样。”黑妮一边拆着棉裤,一边有一搭无一搭地回答着,尖尖的明晃晃的剪刀让人心颤。
“黑妮啊,我想把这些物质都捐给你家,让你少受点苦,过得更好些,不知你愿不愿意啊,只要你愿意我以后不会让你受半点委屈……”杨娃子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肩膀,残忍血腥的本性踪影皆无,用的只是柔情似水。
“去!”黑妮拨了拨杨娃子的手,“什么好不好的,我手里的剪刀可不长眼睛。你快点说正经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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