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8章 大唐狄公案陆(32)

10个月前 作者: (荷兰)高罗佩
第278章 大唐狄公案陆(32)

第278章 大唐狄公案·陆(32)

她停顿了一会儿,声音似又恢复先前的悦耳,说道:“总算,我遇到一个可心的男子,过了一段神仙眷属般的美妙时光。然而好景不长,那男子家道中落,无法满足我的需求,除了柔情蜜意外,我还需要别的东西。所以我嫁给梅亮,他有的是钱,足供我挥霍。我什么也不缺,唯独失却了情意。我看上了一些年轻后生,但他们大都愚蠢得紧,不解风情,徒然令我烦恼。另外还有一些不仅好色,而且贪财,竟然看中梅家的财产,屡屡伸手向我要钱。我相公发现了这些丑事,非但不责骂我,反而怜悯、同情我。他以为他是谁?!这种怜悯比用鞭子抽我还可恶,还可恨!我终于杀了他,解了心头之恨,却又不得不求助于猪狗不如的卢郎中,而他竟乘机要挟我,逼我同意种种卑鄙的要求……我总想得到更多的东西,但是得到的更多,失去的也更多。直到今日我才完全明白这个道理,却为时已晚了。”

梅氏忽然剧烈咳嗽起来,身形颤抖。

“如今我又病又倦,”梅氏咕哝道,“又病……又倦……”

她摇晃了几下,凄楚地看了狄公一眼,便颓然倒地。

女狱卒见状,飞快跑过去,蹲在她身边,替她解开前襟。突然,那老妪跳了起来,往后猛退几步,一手以袖掩嘴,一手哆哆嗦嗦地指着梅氏,只见梅氏的头颈、前胸布满青紫斑点,显然是染上鼠疫后的症状。值事也连忙退后几步,梅氏因痛苦而在地上翻滚,四肢抽搐一阵,便静静地仰面朝天,躺在青石地板上。

狄公不禁站起来,俯身公案,端详那死去的梅氏,见她原本俏丽动人的脸蛋儿已扭曲变形。狄公叹了一口气,坐回扶手椅上,命值事传令士兵处置,两名士兵应声跑出公堂。

整个公堂被死一般的寂静笼罩着,远处传来一阵隆隆的闷雷声,但公堂上似乎无人注意到。

两名士兵带回一张篾席,他们的口鼻皆用头巾掩住,然后将篾席铺盖在梅氏的尸身上。值事又向狄公禀告道:“士兵已去传唤收尸人,收尸人不久便到。”

狄公点点头,声音疲惫地道:“带胡鹏上堂听审。”

十九

一个墩矮、结实的身影出现在公堂左侧的拱门里,来者正是胡鹏,由两名士兵押解。他头戴兜帽,身穿棕色窄袖紧身长袍,腰束革带,一身骑射装束,分明被拘捕时正准备外出狩猎。囚在狱中,他一直猎装打扮,并未换上囚服。

他站在门口,神情阴郁地扫视公堂,直待士兵用手肘推了他一把,他才步履沉重、蹒跚地步上公堂。无意之中,他瞥了一眼公堂上的篾席,以及篾席下所盖之物。

值事迅速向胡鹏道:“跪在那一边。”他用宝剑指着平台另一角,让胡鹏避开梅氏的尸首,以防胡鹏染上鼠疫。

狄公拍了一下惊堂木,厉声道:“大胆胡鹏,你被控谋杀梅亮,在梅府客房中,用一方厚重的砚台猛击梅亮头部,以致他当场身亡。你还不从实招来?!”

马荣、乔泰二人听狄公这番话语,顿感莫名其妙,面面相觑。陶干亦在凳子上坐直身子,疑惑地盯着狄公。

胡鹏抬起硕大的头颅,神情木然道:“那女人到底还是招供了,出卖了我。”狄公身子微微前倾,平和地道:“不,她并未出卖你,是你不打自招,就在那晚,本官深夜造访柳园之际。”

胡鹏双眼死死盯着狄公,正欲开口诉说,狄公打断他道:“你曾向本官讲述‘柳园图’的实情。那时,你的神情何等激烈,好似诉说你亲身经历之事,而绝非诉说一百多年前你先祖的故事。那个故事固然哀婉动人,但经过几代口耳相传,反复述说,又怎能如此令你愤愤不平呢?当时本官就猜想,你可能有相似的经历,曾不惜重金赎买过一青楼女子,甚至为她耗尽最后一点儿家财,但她仍背信弃义,另寻有钱有势的恩主,使你为此痛心疾首。”

狄公顿了一顿,胡鹏倒也不说什么了,浓眉下一双眼睛怔怔地、若有所思地盯着狄公。

狄公又道:“这只是其一。其二,当本官告知你叶魁麟被人谋害,你立刻关心他的眼睛。近来,街头巷尾一直在传唱一首歌谣,说你们梅、叶、胡三个世家大族面临绝境,并且讲到三种死状,‘一则失其床,再则失其眸,三则失其头’。但这歌谣中并未说明谁是因何而死。叶魁麟被凶手猛然击中左半边脸,凶手行事仓促,未必有时间验证是否伤了叶魁麟的眼睛,一切只是巧合罢了。但是,令本官感到奇怪的是,你一听说叶魁麟的死讯,便关心起他的眼睛,并说你或许将被割去首级。言下之意,你肯定梅员外是‘失其床’而死的了。然而,据我们所知,梅员外是坠楼身亡的。你言之凿凿的模样,倒叫人摸不着头脑了。只是当时本官无法做出判断,只得将疑问埋在心里。”

狄公重又靠在椅背上,用手捋捋嘴唇两边的胡须,不紧不慢道:“此后,本官还得到一项确凿消息,说梅夫人曾是老城厢花满楼的一名风尘女子,后被一个不知名的男子赎走,但不久,梅夫人即委身于富商梅亮。这事和你所说的先祖的柳园图故事倒有几分相似。再说,这柳园图又让本官联想起一件颇费猜疑的小事。梅夫人曾来官邸拜访,本官请她用茶点,将装有糕点的瓷盘递给她,瓷盘上正巧绘有柳园图,不料她却吃了一惊,竟向后退缩。无独有偶,一个玩皮影戏的老头儿告诉本官,老城厢花满楼有一名唤宝石蓝的妓女,多年前神秘失踪,岂非同你先祖所赎的女子同名同姓?再则,梅夫人对蓝宝石显然十分喜好,日常佩戴的饰物多镶嵌蓝宝石。天下哪有这么多巧合啊?!其实,你就是当年赎买宝石蓝的神秘男子,但宝石蓝嫁给梅亮,成为高贵的梅夫人,又与你藕断丝连,合谋杀死亲夫,伪造坠楼身亡的假象。最初,我还不曾怀疑你,只因我手中没有梅亮被谋害的确凿证据。再则,以梅员外的学识、人品,竟然娶妻不贤不淑、不贞不洁至此,真令我难以置信。你可知道,本官起初拘捕你,是因你涉嫌犯下另一罪行?”

胡鹏正欲启齿,狄公举手制止道:“不,你只需听着,本官自会替你说出一切,今晚令真相大白。梅员外死得极惨,凶手用厚实的砚台击碎他的头颅,还极其残忍地殴打他,踢他。验尸时,发现他周身瘀痕,还以为是他滚下楼梯所致。在柳园中,你将梅员外的死和‘失其床’联系在一起,你的意思无非是指他妻子与你通奸,他的婚床被你侵占;更何况古语说‘奸近杀’,梅亮因撞破你们的奸情,而惨遭毒手。既然梅亮‘失其床’而死,而叶魁麟之死又恰好失一目,按那歌谣唱来,你必死于‘失其头’。你因谋害梅亮,必定难逃法网,终将被处极刑,在断头台上丢掉脑袋。”

“还有,正因为是你先将梅氏赎出妓院,所以梅亮对这位续弦的身世更是缄口不言,讳莫如深。这是世家大族之间的权势、情欲之争,关系到各自的颜面,而世家大族也就在这种内耗中加速衰败和灭亡。”

狄公停顿片刻,胡鹏绷紧了脸,一言不发。

“胡鹏,本官亲口向你叙述这些,只是为了让你明白,一切都是本官推断得出,并非梅氏招供。片刻之前,梅氏站在公堂上,只字未提到你,只一口咬定是她谋杀亲夫,因为她对梅亮已深恶痛绝。”

胡鹏听说,上前几步,抓住公案一端,粗声问道:“她现在何处?”

“她已经死了。”狄公阴郁道,“她招供后便倒地身亡,死于时疫。”

狄公说着,用手指了指公堂一角的篾席。

胡鹏猛然转身,瞪着篾席,浓眉紧锁,嘴唇哆嗦,却发不出声音来。只听远处又传来一阵低沉的闷雷声。

突然,胡鹏吼了一声,如同笼中困兽,步履踉跄地朝篾席扑去。值事冲上前去将他拦住,却被狄公摇头制止了。

胡鹏掀起篾席一角,只见梅氏一双玉臂露在孝服外面。胡鹏握住她苍白、纤细的手掌,轻轻地抚摸,又小心翼翼地褪下她无名指上戴着的蓝宝石戒指,轻轻一吻,然后戴在自己的小手指上。胡鹏替她整整衣袖,掩盖住赤裸的手臂,站起身走回公案前。

他抬头看着狄公,用一种单调、干涩的声音请求道:“大人,上断头台时,请依允我戴着这枚戒指,这是我将她赎出妓院时赠予她的。”胡鹏见狄公点头表示同意,遂又低下头,盯着蓝宝石戒指,好似喃喃自语道:“那时,她还是一个小姑娘……一个瘦弱胆小的丫头。她也叫宝石蓝,和先祖的宠姬名字相同。我对她说,这不只是巧合,这是天意。上苍对先祖不公,便将她这般可爱的女子送到我身边来,对我家加以补偿。”

胡鹏摇摇头又道:“她为什么要变心呢?我们毕竟两情欢娱了几载。是不是她总不能忘怀是我将她赎出妓院?我不知道。她离开我时,曾对我说了这寥寥数语:‘梅亮比你有钱得多,除了柔情蜜意,我还要很多东西——穿不完的绫罗绸缎、使不尽的金银财宝,还有成群的奴婢供我驱使……’那都是她说的啊!”

胡鹏转动小手指上的蓝宝石戒指,继续说道:“梅亮让她过上锦衣玉食、呼奴使婢的生活,但她并不快乐。传闻她闹出了许多风流韵事,只因她内心空虚寂寞。有一天,她派人来找我,说她始终无法忘怀我这个最初将她赎出妓院的人。这是否是她内心真实所想,我无从得知,但我在她离我而去之后,再次精神大振。不久,鼠疫在京城大肆传播,我劝她赶快离开,但她不肯。她说梅亮整天忙于放粮赈灾,家中奴仆又大都被遣散,正好方便我们幽会。但是几天前,她又说:‘这是一座死亡、衰败之城,想尽快离开这儿,走得越远越好。’我问她是否愿意一起出奔,她却倦怠地说尽管她心中仍然有我,却又不愿见到我,一见到我,就让她想起不堪回首的过去——她竭力要忘记的过去。”

胡鹏又陷入一阵沉默,狄公一直静静地坐在扶手椅中聆听,此刻狄公又问道:“那晚情况究竟如何?”

胡鹏抬起头,似从悠远的回忆中苏醒,说道:“你说那晚吗?她约我子时在客房幽会,就如往常一样。她说那时梅亮早已安歇了。我们并未放下床帐,只在梳妆台上点着一支蜡烛。忽然,房门打开,梅亮身着便服,一头灰白的头发乱蓬蓬的,径直跨入房内。梅氏大叫:‘杀死他,我再也不要看到他!’我翻身起床,只见梅亮摇头说道:‘你不用杀我,带她远走高飞吧。是你买了她,她本该属于你。’梅氏跳起来,开始辱骂他。他摆摆手,做出一副悲天悯人的样子,说道:‘我知道你在这儿不快活,你跟胡鹏走吧,这是你最后的机会,也许你能因此找回你期盼的东西。’梅亮摇晃着脑袋,继续假仁假义道,‘我真可怜你啊!’这话刺痛了我,他梅亮凭什么可怜、宽恕她?只有我才有权力说这句话。我一时激愤,抓起梳妆台上的砚台向他砸去,他应声倒地。我委实难解心头之恨,又狠狠地朝他干瘦如柴的身子踢去,直到她用双臂抱住我,叫我停下来。”

胡鹏用手抹了一把汗湿的脸,继续说道:“我们两人坐在床沿儿,默默无语,还有什么可说的呢?最后,她说:‘我俩一起走吧,我们把尸身拖到厅堂楼梯下,假装他失足摔下。过几天,咱俩离开这鬼地方,双宿双飞。’我依计行事,做了一番手脚后,便从花园的小门离开梅府。”

正说话间,四个头戴黑兜帽、身披黑袍的收尸人走上公堂,他们动作熟练地用篾席将梅氏的尸体卷起,再裹上一块尸布。胡鹏的双眼紧紧盯着他们,直到他们走出公堂。

狄公对两名书吏做了一个手势,他们遂拉长调子,将胡鹏的供词宣读一遍。将读完时,忽然一道闪电照亮窗棂,紧接着,一声炸雷在公堂上空响起,随即,粗大的雨点噼噼啪啪地打在糊窗的油纸上。

狄公在扶手椅上转过身子,欣喜地对乔泰等近侍说道:“下雨了,终于下雨了!”

此刻,值事取过供词,铺在胡鹏面前,让他签押画供。狄公站起身子,整整衣衫,抖抖袍袖,说道:“胡鹏,本官本当指控你另一项罪名,但你谋害梅亮,此罪更重。梅亮于京城多事之际,赈灾放粮,安抚百姓,你却极其残忍地将他杀害,此罪名足以判你极刑,且立赴刑场,刻不容缓。”

狄公再次坐下,提起朱笔,在胡鹏名字上一勾,并填写卷宗,盖上留京特使大印,转身递与乔泰,令他和马荣将凶犯胡鹏押赴刑场,陶干执令监斩,详情上报。说着,狄公一拍惊堂木。

两名士兵走近胡鹏,但他浑然不觉,只顾怔怔地盯着小拇指上的蓝宝石戒指,不停地转动它。硕大的蓝宝石发出幽幽的光泽,好似妇人幽怨的眼眸,诉说着绵绵恨事。一名士兵拍拍胡鹏的肩膀,胡鹏转过身子,顺从地跟他们走出公堂,其佝偻的背脊,再无往日的威武勇猛。

狄公又道:“明日清晨再次升堂,提审、判决卢郎中。他做伪证,掩盖凶杀真相,且所作所为违背医德,依照律令,当判处长期监禁。退堂。”

惊堂木一声响,狄公反剪袍袖,踱下公堂,一干差役人等肃立在侧,齐声吆喝:“大人退堂喽!”

二十

雨越下越大,几名士兵等候在京兆府尹衙门外,已在狄公坐舆上临时加盖了一个油毡顶篷。狄公下堂而来,令众人起轿回府。他斜倚在靠枕上,右手伸出轿外,感觉雨点打在手上的丝丝凉意。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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