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7章 大唐狄公案陆(31)

10个月前 作者: (荷兰)高罗佩
第277章 大唐狄公案陆(31)

第277章 大唐狄公案·陆(31)

“所以当老管家告诉我,客房有一扇小门与花园及街道相通时,我便执意要去房内察看。不出所料,果然找到了我所需的物证。梅夫人当时亲口说房内很久无人居住,但据我观察,梳妆台上的东西不久前还曾被一女子使用过,脂粉盒的盖子上尚留有指印,描眉的用具也用过,砚台里留有墨渍,且床上凌乱不堪,显然有人睡过。帐幔背面的血迹和地上的墨迹终使真相暴露。我推测半夜或者半夜过后,梅员外来到客房,撞破这对男女的奸情。情急之中,奸夫抓起砚台,猛击梅员外头部,奸妇在旁相帮。随后,两人将尸体拖进大厅,摆放在楼梯口,又伪造了一系列假象。午夜过后,大红灯笼的蜡烛已灭,大厅内一片漆黑,他们便想当然地认为梅员外应手持蜡烛下楼,故而将一支蜡烛丢在二楼楼梯口。”

狄公停顿片刻,瞟了陶干一眼,又道:“凶手为了混淆视听,常常刻意制造假象,不料却弄巧成拙,画蛇添足,反而引起怀疑。这起案件中,楼梯上的蜡烛、便鞋,柱子尖端的血迹,都是凶手精心伪造而成。但是,陶干,正如我们勘查现场时你所说的,梅员外年事已高,从这么高而陡的楼梯上摔下,任何人在楼梯脚下发现他的尸身,见他脑壳碎裂,都会相信那是意外事故,本不必如此画蛇添足。”

狄公缓缓点头,沉吟道:“其实,卢郎中不止一次犯了画蛇添足的错误。为了叶夫人自杀一事,我们曾去叶府勘查,第二次遇见卢郎中,当时我留他叙话,询问他有关梅夫人身世的问题。因为方先生对我说过梅夫人以前确实是青楼女子,我这般询问,无非是为了探探卢郎中与梅夫人之间有无瓜葛。当时我对梅员外坠楼一事已略生疑窦。倘若卢郎中说自己什么也不晓,我对此事不会多加追究。不料,卢郎中口口声声否认梅夫人出身娼门,说那是恶意中伤,还编出一套鬼话,说梅夫人出身世家大族,违背父亲意愿,私自投奔梅亮。由此我便断定,卢郎中深知梅夫人的底细。卢郎中刻意赞美梅夫人,不外乎为了掩饰她的真实出身,因为别人若是得知梅夫人的底细,当然会将她与梅员外之死联系起来。卢郎中对梅夫人的溢美之词反而令我疑窦更深,我开始——”狄公忽然停顿下来,转身看背后的动静。

门被猛地推开,马荣旋风般闯了进来。

“大人,彩蓝姑娘在底楼偏厅等候,她有急事要见大人。”

狄公向马荣瞥了一眼,见他神情激动。

狄公缓缓道:“我确实很想见她一面,但此时我们要即刻提审梅、卢二人,时间紧迫,乔泰怕已在公堂上等候多时了。”

“大人,彩蓝姑娘确实有急事求见。”马荣不依不饶道。

“叫她门外等候,我们即刻动身。”

狄公一路下楼来,马荣、陶干跟在身后。经过底楼偏厅时,马荣又溜了进去。

狄公、陶干在大门口正准备登轿,马荣又急匆匆跑出来,垂头丧气地禀告狄公:“我已让彩蓝等候片刻,她看似有些恼火,始终不肯告诉我有何急事。”

“这小女子也忒任性了。”狄公说道,只顾登轿。三人在官轿中坐定,狄公又问马荣:“马荣,那些收尸人你审讯得如何?”

马荣以手拍额,对自己粗心草率的举止颇为着恼,说道:“大人见谅,属下差一点儿忘记禀告了。我们总共围捕了六十多人,其中只有两人是罪魁祸首。这两人一个曾是盗匪,另一个是叛教的道士,他们打算打着神教的旗号,阴谋叛乱,煽动百姓造反,企图控制老城厢,大肆劫掠,将财物席卷一空,亡命他乡。两个为首谋反的收尸人今晚就地问斩;其他人被训诫一番后,已被遣散,谅他们有一段时日再也不敢轻举妄动。只是,卢郎中并未介入谋反之事,他和收尸人混迹一处,只为了及时查看鼠疫病人的症状,寻找治疗良方,这倒出乎我的意料。”

“半个时辰以前,我已下令将卢郎中拘捕。”狄公对马荣说道,又将自己和陶干在梅府参加大殓时,有关勘查书房、客房的事简略叙述一遍。他叙述完毕,抬头望望天色,犹豫不定地说道:“天上的云彩仍在飘动,空气也比午时更为湿润,不久终会下雨吧?”

一干人等很快行至京兆尹衙门前,按照当朝律令,京城中一切重案、要犯皆在此处听审。衙门前一队全副武装的兵士把守大门,又有一名差役将狄公等引入偏厅稍事休息,已在衙内等候的乔泰此时迎了上来。

乔泰将狄公引至一张方桌边,桌上陈设简单的茶具。狄公一边饮茶解渴,一边听衙中值事禀报提审案犯的规章、程序。约莫夜晚亥时,只听公堂上差役们一声吆喝,狄公带领近侍起座升堂。

公堂上火把通明,两边兵器架上安放刀、枪、剑、戟,面对大门为一高台,高台上安放一长条形公案,案桌上铺就大红猩猩毡桌帷。两队士兵侍立左右,拔剑出鞘,威严无比。公案边设一小桌,桌面摆放笔墨纸砚,两名书吏端坐桌边,以备逐字逐句记录罪犯供词。

乔泰将狄公引上公堂,领至公案边。狄公整整官帽,在公案后高背椅上坐定,马荣、乔泰随侍左右,陶干则坐在公案一头的凳子上。

乔泰传令值事升堂,值事遂跨前一步,站在公案前高声唱道:“大人升堂喽!”

狄公拍一下惊堂木,高声道:“本官奉朝廷之命,于非常之际留守京城,今在此受理京城富商梅亮被杀一案。先将疑犯卢郎中带上堂来。”

值事得令,传唤两名士兵前去提拿卢郎中上堂,两名士兵随即消失在公堂左侧的拱门里。

狄公趁此间隙,翻看案上卷宗,卷宗虽未填写,但每页已登记做号,盖上京兆府尹大印。若在平时,京城中命案、大案要等审理完毕,才能盖印、画押,并需送呈皇上御批;如今多事之秋,一切也就简免了。

不久,两名士兵将卢郎中押上堂来,卢郎中双膝跪地,狄公问道:“卢郎中,本官问你,你两次在本官面前作伪,混淆视听,你可知罪?其一,你说梅亮死于晚上亥时;其二,你说梅夫人出身名门望族。如此一派胡言乱语,你心中有何诡计?现本官怀疑你与梅亮之死有关,你还不速速招来?!”

卢郎中抬起头来,脸色煞白,声音倒还镇静,辩白道:“小人不该在大人面前胡言乱语,但谋杀梅亮一事,小的断然不知。小的愚笨,不该听信梅夫人的花言巧语。我虽风闻她曾为妓女,但是君子以隐恶扬善为美德,小的以为她和梅员外琴瑟好和,故不愿坏人名声,再说——”

狄公拍了一下惊堂木,打断他道:“卢郎中,你说话须有条理。你曾亲口告诉本官,事发当晚,梅员外留你共享晚膳,梅夫人陪侍在侧,那以后又待怎样?你还不从实招来?!”

“小的用毕晚膳,即向梅员外告辞,再去梅府老管家卧房中转了一转,照料他服下一帖药剂,因他那几日偶感风寒,小的料无大碍,便回家去了。”

“那你以前所说,听到梅夫人在东厢房尖叫一声,你随即赶去,都是一派胡言喽?!”

“这个……小的知罪。其实,小的再次去梅府已是第二日清晨。小的欲出诊探望一位病人,心中又惦记着梅府老管家的病势,只因他是留在梅家的唯二个用人,所以,小的便顺路去了梅府。梅夫人亲自前来开门,她说老管家病势已轻,中午总该能起床干活儿了。梅夫人神情不安,将小的拉至一处厢房,告诉小的一件骇人听闻的事故。”

“她说那晚用毕晚膳,将丈夫送至书房,她就歇宿在书房楼下的客房中,那儿离书房近一些,可以随时起身照料梅员外。才过午夜不久,她被惊醒,发现梅员外来到房中。梅员外对她说,在书房中无法入睡,且感到极不舒服。梅夫人正待为他倒一杯热茶,梅员外突然双手握住脖颈,气喘吁吁起来,随即便倒在地上,着地时脑袋正好撞到床脚。梅夫人束手无策,俯身察看时,发现梅员外鼻息全无,已然故世了。”

卢郎中停顿片刻,看了狄公一眼,又急忙道:“大人,当时小的信以为真,且因小的知道梅员外连日操劳,常感心力衰竭。接着,梅夫人又说,她生怕亲朋好友知道真相后会说三道四,因为她和梅员外从不在客房歇宿。她担心梅家有些亲戚心怀叵测,故意造谣生事,说她与其他男子有私情,在客房中幽会,不料被梅员外撞破,梅员外因此受害。小的当时还劝慰梅夫人不必多虑那些无中生有之事,还叫梅夫人领小的去察看尸首,她说她已将尸首拖至厅堂楼梯底下。她一再央求小的,如若仵作询问,小的就说昨晚和梅员外共进晚餐后不久,梅员外不慎坠楼,她发现后就来找小的帮忙。小的还在那儿犹豫不决,但是她……她实在是一个能说会道的妇人,将小的一把推出门外,让小的快去请仵作,还说如果时间耽搁太久,仵作会起疑心。”

尽管公堂高大、宽敞,但屋里的空气仍显憋闷,卢郎中用袖子抹抹汗湿的脸,继续道:“大人,如今小人痛悔不已,不该听信梅氏的花言巧语,以至于不知不觉中隐匿了案情,做了伪证。小的难辞其咎,只能实言相告,望大人从轻发落。当日早上,小的找到仵作,假意对他说,我前一晚曾去衙门找过他。其实小的心里自然明白,仵作不可能在衙门里,最近一段日子,他整晚都在火场,监督焚烧疫殁百姓的尸体。小的陪同仵作及其助手来到梅府,一看到大厅中的情景,顿时吓得目瞪口呆。梅员外颅骨粉碎,显然被一粗重的钝器所伤,头撞到床脚绝不至于如此严重。况且,梅员外坠楼身亡的现场伪装得如此巧妙,小的当时就疑心梅夫人另有同谋。他们还在扶手柱子尖端涂抹上血迹。仵作一路勘查时,小的真是又惊又怕。那时,我才恍然大悟,梅夫人担心亲戚的闲言碎语,说她和姘夫合谋杀死梅员外,竟然确有其事,而我已不知不觉陷入窘境,替梅氏扯了谎,掩盖了凶杀真相。小的当时就应该揭发梅氏的罪行,告诉仵作,我被梅氏蒙骗了,但是……”卢郎中突然沉默不语。

“那你当时为何没有这样做呢?”狄公平和地问道。

卢郎中犹疑了片刻,清了清嗓子,又断断续续说道:“大人,是这样的,仵作来梅府勘查之时,梅夫人……梅夫人将小的拖入一间厢房,跪在地上,恳求我救她一命。那晚她确实和一男子在客房幽会,被梅员外撞破。那男子情急之中,想把梅员外打晕,然后夺路而逃,但不料出手过重,将梅员外打死了。他们商量了很久,才想出这样一条计谋。梅氏还一再向我担保,此事只有她和我知晓,且经过精心安排,对于梅员外是出于意外跌下陡窄的楼梯而身亡,无人会怀疑……”

“那姘夫是谁?”狄公出其不意问道。

“她自然不会告诉我,我——”突然他跳了起来,用手猛拍额头,叫道,“啊呀!我真是愚蠢透顶,那梅氏自然一口咬定姘夫是我!大人,那真是天大的冤枉啊!”卢郎中说着,双膝跪地,叫嚷道,“大人,小的求您千万别相信那妇人的胡言乱语!她淫荡不堪、诡计多端!她——”

狄公举起手,冷冷道:“卢郎中,我知道,你是个聪明人,但切莫聪明反被聪明误啊!书吏,将卢郎中的供词宣读一遍。”

书吏遂拉长调子,将所记录的供词念了一遍,其间稍有出入处,略加修正后,公堂值事将供词、卷宗拿至卢郎中面前,让他画押、按手印。卢郎中还欲申辩什么,狄公一挥手,两名士兵架起卢郎中的胳膊,将他拽出公堂。

“这浑蛋!”乔泰轻声对马荣道,“竟然将罪责全都推卸到梅氏头上,企图逃脱刑责。”

狄公又拍了一下惊堂木,说道:“将罪妇梅氏带上堂来。”

两名士兵又下堂而去,旋即带回一名身穿黑衣的老妪,此妇人专司看守女牢之职。

她向狄公禀告道:“大人,梅氏监禁狱中,身染疾病,呕吐多次,且高烧不退。我劝她延医抓药,推迟上堂受审。她却也奇怪,不听老妇人劝告,听到大人传唤,便坚持上堂受审。大人,您看如何处置?”

狄公沉默片刻,略显烦恼地捋捋胡须,说道:“上堂受审无需多少工夫,稍后,即让仵作去女牢替她诊断。”

狄公见梅氏身穿白色孝服,摇摇晃晃步入公堂,身形益发消瘦、憔悴,不禁暗暗担忧。女狱卒欲上前搀扶她一把,却被她断然推开。梅氏哆哆嗦嗦地跪倒在公案前,狄公见状,说道:“也罢,本官允许你站起身来说话——”

“是我谋害了夫君,”梅氏并不等狄公说完,声音奇怪而沙哑地说道。只见她一双杏眼依然熠熠闪亮,盯着狄公看了一会儿,继续道:“我杀了他,我受不了这个老男人整天在我边上晃来晃去,死死盯着我。我当初嫁给他,也只是为了……”她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猛然抬起头,一双蓝宝石耳坠在火把的映照下蓦然一亮。她将目光投向狄公头部上方,却似什么也没有看见,时断时续道:“我委身于他,只不过想活得安逸一些,把以前不曾得到的东西都补偿回来。我十五岁时就被卖入老城厢的花满楼妓院,被他们又打又骂,忍受不堪的折磨,身上鞭痕累累,却还要强颜欢笑……”

梅氏说着不禁双手掩面,似不堪回首旧时的惨状。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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