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3章 大唐狄公案肆(36)

4个月前 作者: (荷兰)高罗佩
第183章 大唐狄公案肆(36)

第183章 大唐狄公案·肆(36)

狄公估计玉兰的年龄在三十上下,年轻时必定是个绝色女子。她的五官依旧匀称,眼睛含情脉脉,只是眼睛下面的眼袋很明显,长长的弯眉间有深深的皱纹,圆圆的嘴唇旁也可见到细纹。她的脸上未施脂粉,苍白的脸庞有两块红晕,一头黑发盘在头顶,挽成三个发髻,用两根象牙发簪插着。她身上一无修饰的黑衣更衬出她全身的线条,宽臀细腰,鼓鼓的胸部。当她俯身为自己倒茶的时候,狄公注意到她那双又白又嫩的手没戴戒指,也没有戴手镯。

“万分感谢你的一切安排,”她打断了主人的高谈阔论,脸上露出温柔的笑容,接着说,“多谢你让我知道我还有朋友!这些日子,我觉得朋友们全都离我而去了。今晚有宴席吗?”

“是啊,不过客人不多,就在我的家中。明晚咱们都去翡翠崖,一起欢度中秋!”

“真是太诱人了,大人。尤其是在各处牢房里待了一个半月以后。我得说,他们待我不错,可还是……好吧,让都头把我带到你的府邸,把我交给女眷院的管家。我得好好歇一会儿,换换衣裳再去吃饭。女人即使过了妙龄,在这种场合也喜欢打扮一番的。”

“那当然咯,美人儿!”罗县令大声说,“想歇多久都行!我们晚些开饭,像古人那样,一直吃到半夜!”他击掌唤都头过来。

玉兰说道:“哦,对了,我把小凤也带来了。她想来瞧瞧今晚让她跳舞的厅堂。大人,你挑的地方真好。”她对进门的都头说:“去把那姑娘带来!”

一个身材窈窕的姑娘走了进来,道了万福。她约莫十八岁,穿一身深蓝的长衫,纤纤细腰上紧紧地系着一条红腰带。罗县令挑剔地打量了一番,眉宇间生出一道皱纹。

“嗯,对,哈……嘿,”他含含糊糊地哼着,“哎,姑娘,我想,这个厅堂你是挑不出什么毛病来的。”

“别这么说,大人!”女诗人断然插话,“她对舞艺极为认真,想看看有多大的空间能让她跳舞。今晚她准备跳迷人的《凤舞紫霞》,那是她最出名的节目,而且舞名正配她的名儿!来,孩子,别害羞!记住,漂亮姑娘没必要怕爷们儿,不论他是不是当大官的。”

那个舞娘抬眼看看众人,狄公马上被她呆板得出奇的眼神镇住了。长而挺的鼻子,毫无生气的眼睛明显地往上挑起,整张脸就像副假面具。她的眉毛长得很高,淡淡的,头发往后梳,在她细长的颈背上挽了个髻,肩膀瘦骨嶙峋,胳膊也是又细又长,浑身上下全无一点妩媚感。狄公知道罗县令追求艳丽妩媚的女子,所以完全可以理解他为什么不喜欢小凤了。

“小凤无才,”舞娘用几乎听不到的声音说道,“有幸为贵客献舞,深感荣耀。”

女诗人在小凤肩上轻轻一拍。

“行了,孩子。两位大人,今晚宴会上见!”

她还是敷衍了事地行了个礼,便迈着大步出去了,小凤怯怯地跟在她后面。

罗县令举起双手喊道:“这个女人真是十全十美!姿色绝伦,才华出众,性格坚韧。可是命运让我晚见她十年!”他无奈地摇了摇头。接着,他拉开一个抽屉,取出一卷鼓鼓囊囊的案卷,兴奋地对狄公说:“狄兄,我收集了跟那起杀人案有关的所有文件。想来你一定要了解白鹭观杀人案的全部情形,我还增加了一份关于她修道的简要说明,供你参考。拿去,最好在吃饭前先看一下。”

狄公被感动了。罗县令确实是花了一番大功夫不使他这位客人感到无聊。他满意地说:“罗兄,你想得真周到!真是个无可挑剔的主人!”

“别客气,老兄!一点也不费事!”他迅速瞟了狄公一眼,略带悔意地接着说,“嗯……我得承认我也有那么一点所谓的别有用心,狄兄。是这样的,我这段时间原本计划出一本玉兰诗词的注释集,序都已经写好了,但谋杀罪肯定会破坏这个计划。希望你能帮她起草一份有力度的无罪申辩书,老兄。起草法律文书什么的,你是老手。懂我的意思吗?”

“完全明白。”狄公不自然地答道,他冷冷地扫了罗县令一眼,起身把卷宗塞在胳膊下面,“好吧,我最好马上就动手。”

刚跨进罗府大门,狄公便止步不前,吃惊地看见自己留宿的小院门前站着一个邋遢的人影。那是个矮胖的男子,穿着打了补丁的破袈裟,圆圆的光脑袋没戴帽子,脚上是双宽大的破草鞋。狄公心中纳闷儿,叫花子如何得以进罗府的大门,于是走上前去问道:“你在此有何事?”

那人转过身来。他那凸出的大眼睛盯着狄公,用粗哑的声音答道:“哈,狄县令!刚才过来看你,可是敲门没人应声。”他的嗓音虽粗哑,可是说话像是颇有教养的,而且带点儿威严。狄公恍然大悟。

“幸会,如意法师。罗县令告诉我——”

“三思之后才可决定是否幸会,狄县令!”如意法师打断了狄公的话。他的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着狄公身后看,狄公不自觉地转过头去。院子里没有其他人。

“不,你是看不见的,狄县令。现在还看不见。别烦神,死者总是跟我们在一起的,无处不在。”

狄公盯着他看了一会儿。这个相貌丑陋的人有点讨厌,为什么罗县令……

“你在想罗县令为什么要邀请我,嗯,狄县令?因为贫僧是个诗人,或者说是个写对子的。我写的诗从来不超过两行。狄县令,你不可能读过,你只爱读公文!”他粗壮的手指指着狄公塞在胳膊下的卷宗。

“请进屋喝杯茶。”狄公说着,彬彬有礼地为他打开了门。

“不了,谢谢你。我必须回自己房里取东西,去城里办点事情。”

“法师住在哪个院?”

“贫僧住在狐仙祠,主院的右角。”

“对了,罗县令是说过这院里有个这样的神龛。”狄公似笑非笑地说。

“请问,罗县令为什么不可以供这样的狐仙龛?”如意法师恼怒了,“狐狸是天地间生灵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狄县令,他们与我们的地位是一样的。正如两个人之间会存在特殊的相同之处那样,有的人与某一种动物有内在的联系。别忘了,对我们的命运有重大影响的黄道十二宫,可是同许多生灵有关联的,狄县令!”他细细审视了一番狄公的脸,一边用手抚着自己胡子拉碴的腮帮,突然问道,“你生于虎年,对吗?”看到狄公点头,他咧开厚厚的嘴唇得意地笑起来,那张本来就很丑陋的脸变得像只蛤蟆,“虎和狐!最佳搭档!”他的笑容猛地消失,肉滚滚的鼻子两边现出深深的皱纹,“你要多加小心,狄县令!”他的嗓音干哑,“贫僧听说昨晚这里出了起谋杀案,有迹象显示会发生第二起杀人案。你胳膊下的卷宗上标着玉兰的名字,她是犯了死罪的。很快就会有更多的命案缠着你,狄县令!”他抬起圆圆的大脑袋,又朝狄公身后看,鼓鼓的眼珠里闪过一道奇特的光。

狄公不禁打了个寒战。他想说什么,可是如意法师那怒气冲冲的嗓音又响了起来:“别指望我帮什么忙,狄县令。贫僧以为,人为的审判只不过是无足轻重的权宜之作,我才不去费劲地抓杀人犯呢!杀人犯自己会逮住自己的。他们的园子比其他人的还要小,一个也跑不掉。晚上见,狄县令!”

他大步走开了,草鞋底踩在地上啪嗒啪嗒响。

狄公目送他远去,然后快步进屋,心中很为自己刚才的窘相恼火。

房间后有一张带顶篷的床,仆役已经把床帐拉起来了。他满意地看到屋中央桌子上的白蜡烛台旁有一把包着棉套的茶壶。狄公走到梳妆台前,铜盆里放着熏香的脸巾,他擦了擦脸和脖子,觉得舒服多了。如意法师是个古里古怪的人,这种人都喜欢言过其实。他把桌子推到打开的拉门前,对着院子里的假山坐了下来。接着,他打开了案卷。

上面二十来页纸是罗县令写的玉兰传记。文章写得极好,措辞谨慎巧妙,狄公简直怀疑罗县令是否有意将其附于他所编的玉兰诗词集里。文中列出了所有相关的事实,阐述了背景情况,语句平和,不愠不火,然而意思表达得一清二楚。狄公仔细看完全文,往椅背上一靠,双臂交叉,想着玉兰的坎坷经历。

玉兰是京城一家小药铺伙计的独生女儿,父亲爱舞文弄墨,玉兰五岁时,父亲便教她读书写字。可是她父亲理财不怎么高明,玉兰十五岁时,他便因债务所迫而将她卖给了一家有名的妓院。玉兰在那里待了四年。四年中,她对所有的文人,不管是年轻的还是年长的都殷勤伺候,借此使自己的各种才能迅速提升,尤其在诗歌方面,表现出了特有的天分。

十九岁时,她羽翼渐丰,即将成为走红的名妓时,却突然失踪了。妓院行会派出最精干的人去找她,因为失去她就是失去一大笔投资,可是皆无所获。两年后,有人偶然在乡下的一个低档客栈里发现了她。那时的她已经贫病交加。那个发现她的人就是青年诗人闻东阳,此人因头脑机敏,长相英俊,又因祖上留下的巨额家财而闻名四方。他早年在京城时见过玉兰,到那时仍倾心于她。他偿清了玉兰所有的债务,两人成了形影不离的伴侣,一起出现在京城缙绅社会的所有社交场合。闻东阳出了一本他们俩的唱和诗集,那些诗在各地的文人圈里广为传诵。他们两人还四处旅游,遍访大唐的风景名胜,所到之处无不受到各地文人的盛情款待。有时,他们会在喜欢的地方一连待上数月。但是,他们俩的关系只维持了四年。后来,闻东阳爱上了一个跑江湖的杂耍艺人,突然弃她而去。

之后,玉兰离开京城,去了四川。她用分手时闻东阳给她的一大笔钱在那里购置了一栋漂亮的宅院,带着一群丫鬟和歌女住在那里。在那偏远的地方,她的宅院一时成了当地文人艺伎生活的中心,所有杰出的文人和身居高位的官员都竞相赠予她昂贵的礼品,而她却只委身于少数精心挑选的爱慕者。写到此,罗县令禁不住来了句熟套,说她的诗“篇篇抵万金”。罗县令还提到她曾有不少亲密的女友,有些绝妙的诗就是写给这些女友的。两三年后,由于她的一个学生、当地一位刺史的女儿惹起的纠纷,玉兰不得不突然离开四川。联系到这一事实,传记里的言外之意也就很明显了。

离蜀后,玉兰完全改变了她的生活方式。她在风景优美的湖滨买下了一座小巧的道教庙观,也就是白鹭观,并且自称道姑,只带了一名婢女,院内不准男人进入。从那时起,她写的诗全是有关宗教的。她在四川时挣了很多钱,花起钱来也像流水一样。离开四川时,她给了所有伺候过她的人一大笔遣散赠金,余下的钱就买下了白鹭观,可是人们仍然认为她很富裕,因为道馆周围的大户人家都高薪请她教自家的女孩学诗词。罗县令写的玉兰传到此为止。“请参阅讼状。”他在最后一页这样写道。

狄公直起身子,快速翻阅了一下那厚厚一札文书。他训练有素的眼睛立即就把要点找出来了。两个月前,也就是春末夏初之时,当地的官府衙役突然进入白鹭观,在后院一棵桃树下挖了起来,结果挖出了玉兰十七岁婢女的裸身尸体。验尸结果表明,那婢女于三天前被毒打致死,遍体鳞伤。玉兰被抓了起来,被控故意杀人罪。可是她对这一指控断然否认。据她说,那侍女三天前曾告假回去看望年迈的双亲,那天准备好玉兰的晚饭后便走了,从那以后,玉兰就再也没有见过她。那天晚饭后,玉兰独自一人去湖边长时间散步,半夜时分回到道观,发现院门被撬,经查后发现大殿上少了两只银烛台。玉兰还对当地的县令说,她第二天一早就报过案。她猜想是那婢女因遗忘什么东西又返回道观去取,恰恰惊动了盗贼。盗贼逼她说出主人的钱放在何处,结果她被折磨致死。

县官听取了不少证人的证词,他们都说玉兰经常与这个婢女大吵大闹,还说有时在夜里听到婢女尖厉的叫喊声。尽管道观周围人迹罕至,可出事的那天夜里有几个小贩路过那里,他们并没有遇到什么盗贼或土匪。于是,县官断定玉兰的辩词全是一派谎言,指控她自己撬了门锁,又把银烛台扔到井里。县官联系她以往那段骇人听闻的经历,正想把她判为死刑时,邻近却又发生了上门抢劫案,携带凶器的强盗把那个庄户人家的夫妇俩砍得尸首分离。由于此事,县官只得推迟对玉兰的判决,派人去捉拿强盗,或许这伙强盗能证实玉兰的辩词。与此同时,玉兰被抓押的消息传得沸沸扬扬,刺史下令将此案上报到他的衙门。

刺史也是玉兰诗才的崇拜者。他在做了一番极其努力的调查之后,找出了两点对玉兰有利的事实。第一,有人说,一年前,审案的县令曾企图博取玉兰的欢心,可是被玉兰拒绝了。那县令承认这一事实,可是否认这件事对案子有任何影响。他说,他收到了一封匿名信,告诉他那棵桃树下埋有尸体,因此他认为自己有责任证实信中的话是否属实。刺史裁定县令心有成见,让他暂时停职。第二,衙役抓到一个盗贼,那人直到个把月前还与抢劫那个庄户人家的盗匪是一伙。他供称他们的头儿曾说过玉兰在观内贮藏大量金银,还说过什么时候该去那里瞧瞧的话。这似乎证实了玉兰的辩词。基于这些因素,刺史将案子移至都督府,并提出释放玉兰。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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