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4章 大唐狄公案·肆(37)
全国各地的显赫人物为玉兰说情的信件如雪片般飞向都督府,都督大人欲判玉兰无罪,突然来了个住在湖滨的送水后生。他是被害婢女的相好,因陪同一位伯父回乡扫墓,有个把月不在湖区。他说,那婢女经常告诉他,玉兰逼她不断地做这做那,她若拒绝就挨打。后来都督得知那婢女至死仍是处女时,更加深了对玉兰的怀疑。他是这样推测的:若是盗贼杀死了婢女,他们必先奸污她之后才下手。于是都督命令衙役到各地搜寻那伙抢劫庄户人家的强盗,因为他们的口供至关重要。可是搜捕毫无结果,连写那封匿名信的人也没有线索。都督大人心想还是脱手为妙,就把案子移至京城大理寺。
狄公合上案卷,起身走到外面的门廊下。一阵凉爽的秋风吹得假山石缝里的竹子窸窣作响,预示当晚应该是一个晴朗的夜晚。
对,罗县令说得不错,这起案子很有味儿,不过也颇为棘手。他扯着胡须,陷入深思。罗县令把它说成推断游戏,然而足智多谋的他肯定十分清楚,狄公会把它看成对个人的挑战。现在狄公与玉兰见面把他与这起案子直接连起来了。有罪还是无罪?这个问题明白无误地摆在狄公面前。
他把双手反剪在背后,开始在门廊内踱步。对于这起棘手而令人心烦的案子,他所掌握的全是二手资料。突然,他想起了如意法师那张丑陋的蛤蟆脸。那古怪的和尚曾提醒过他,这案子对玉兰来说是生死攸关的大事。狄公隐约感觉到一种焦虑不安,一种说不出的预感。也许再看一遍案卷,再细细硏究一番逐字记录的证人证词,心头这种惶恐便会烟消云散。天色还早,刚到酉初时分,离晚宴还有一个时辰。可是,不知为什么,他并不想继续研究那卷公文。他打算在晚宴上与玉兰好好聊聊,然后再来完成这个任务。再说,到那时他还可以听听邵、张两位大人会对她说些什么,从而估计他们对玉兰是否有罪这一问题的态度。此刻,罗县令精心安排的欢乐晚宴,在狄公心目中一下子变得如同准备判人死刑的公堂那么恐怖、森严。他清楚地预感到危险正在迫近。
他想驱散这些恼人的念头,便把宋依文的案子在脑海中过了一遍。那也是令人烦恼的案子。他去察看过作案现场,可是现在一筹莫展,只有等待罗县令手下的人查出点名堂来。在这起案子上,他又是只能依赖第二手资料。
狄公霍地停住了脚步,长长的眉毛蹙成一个疙瘩思索了一会儿。然后他走进屋里,从桌上拿起宋依文那本记乐谱的小本子。除了宋氏的史料笔记之外,这个小本子便是唯一与死者有直接联系的东西了。他翻了一下写得密密麻麻的本子,脸上突然浮现出了笑容。一个冒险的设想,不过值得一试!无论如何也要比垂头丧气地坐在屋里一遍又一遍地翻阅从未谋面的证人证词要好些。
狄公匆匆换上一件简朴的蓝袍,戴上顶黑色的便帽,把小本子往胳臂下一夹便走了出去。
八
暮色渐浓,罗府豪宅的前院里,两个丫褽正在点亮周围屋檐下悬挂的灯笼。
金华县衙正门外的大街上,人群熙熙攘攘。狄公挤进人群,长舒了口气。他对这座城市是陌生的,来此地后又关在罗县令宫殿般的深宅大院中与世隔绝,使他心情沮丧。现在他开始实施自己的计划,情绪立即好了起来。他随着人流往前走,一路上不住地打量两边张灯结彩的店铺。当他看到一家乐器铺的牌子后,马上拨开人群朝店门挤去。
铺子里一片喧嚣,震耳欲聋,六七名顾客在同时试各种乐器,击鼓的、吹笛的、拉二胡的都有。中秋佳节将临,爱好乐器的都在为第二天的欢庆做准备。狄公径自走到店铺后侧的账房,掌柜的正坐在一张书桌边,一面狼吞虎咽着面条,一面监视他的伙计做生意。显然是狄公的儒雅之气引起了他的注意,他立即起身招呼狄公。
狄公把乐谱递给他。
“这些都是笛子曲,”他说,“不知你是否能认出来。”
那店主只略略一看便把小本子还给了狄公,带着满是歉意的笑容说:“相公,我们只识得没几个符号的那种乐谱。这必定是一种古谱,必须请教内行人。你可以去找刘老大,他是这城里最好的笛子手,不管什么曲子,也不管是新谱还是老谱,他看着谱就能吹。他也住在这儿附近。”店主擦了擦油亮的嘴巴,“唯一麻烦的是这家伙贪杯。上罢习乐课,中午便开始喝,此时一般总是酩酊大醉,到晚上才会清醒,因为那时他要去为人家的红白宴席吹笛,挣的钱可真不少,不过都用来喝酒玩女人了。”
狄公在桌子上放了一把铜板。
“请你派一个人带我去他那儿。”
“没问题,相公。嘿,王二呢?快来!把这位相公送到刘老大家去。记住,马上回来!”
年轻的乐器铺伙计带着狄公在街上走。突然,他拉着狄公的衣袖,指着街对面的小酒馆,狡黠地笑着说:“相公,您要是真想让刘老大办点事,最好给他买一样小礼物。不管他睡得多沉,只要拿一壶酒放在他鼻子下面,他就会醒过来的!”
狄公买了中等大小的一坛烈性白酒。那小伙子带着他穿过一条狭窄的小路,来到昏暗、臭烘烘的后街,街两旁都是摇摇欲坠的木板屋,脏兮兮的窗纸洞里漏出点点亮光照在街上。
“相公,左边第四幢房子!”
狄公给了小费,那小伙子一阵风似的跑开了。
笛子行家的门框松垮了,屋门歪斜着。门后传出咒骂声,接着是一个女人尖厉的笑声。狄公把手往门格上一搭,门便开了。
屋子很小,四壁空荡,内中点着一盏冒烟的油灯,屋里弥漫着浓重的廉价烈性酒的味道。一个胖汉子坐在竹凳上,他长着一张泛着红光的圆脸,穿着宽松的长裤,上身是一件短衫,敞着怀,露出光光的大肚皮。一个姑娘坐在他的膝上,是小凤。刘老大睁着混浊的双眼瞪着狄公。那姑娘赶忙把裙子往下一拉,盖住自己肌肉发达、白得惊人的大腿,溜到房间的一角,假面具般的脸上泛起了红晕。
“你是何人?”笛子行家用粗嗓门问道。
狄公没有理会小凤,他在那张低矮的竹桌旁坐下,把酒壶放在桌上。
刘老大布满血丝的眼睛顿时睁大了。
“天哪,一坛正宗的玫瑰露!”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虽说你那大胡子看上去就像阎王,可我还是欢迎之至!打开它,朋友!”
狄公把手放在酒坛上。
“这酒不能白喝,刘老大。”他把乐谱本撂在桌上,“我要你告诉我这些是什么曲子。”
胖汉子站在矮桌边上,用他那又粗又大但却格外灵巧的手指打开了本子。“这不难!”他喃喃地说,“不过我要先洗一下。”他步履蹒跚地走到屋角的盆架旁,用一块脏兮兮的脸巾擦脸和前胸。
狄公静静地注视着他,全然不理会小凤。她到这个屋里来干什么是她自己的事。只见小凤踌躇片刻,然后走到桌边,怯生生地说:“我……我是想劝他今晚在宴席上吹笛子,大人。他很凶恶,不过笛子吹得极好。他不答应我,我就让他摸一会儿……”
“你就是跟我睡到早上,我也不会吹那该死的《黑狐曲》!”胖老刘吼道。他的手在有裂缝的泥墙上挂着的十几支竹笛间摸索。
“我以为你今晚要跳《凤舞紫霞》。”狄公漫不经意地对小凤说。他觉得小凤那张呆板的脸和窄窄的肩膀显得怪可怜的。
“确实如此,大人。可是……我看到罗大人家的大厅后……我被引见给两位京城来的大官,还有大名鼎鼎的如意法师,我想,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于是我想换个曲子。这个舞曲跳起来节奏快,旋转多……”
“你那小屁股扭起来也该配上点正经乐曲!”刘老大高声说道,“《黑狐曲》可是首坏曲子。”他在矮凳上坐下,把乐谱本摊在膝上,“嘿,第一首是你不想听的,《云裳花容》,谁都知道那首情歌。第二首好像是……”他把笛子放到唇边,吹出几个音节,听上去很动人,“哦,这是《秋月颂》,去年在京城里很流行。”
胖子刘老大翻着乐谱,时不时吹几个音节看看是哪首曲子。狄公对刘老大的解说听而不闻,因为他对自己的推理毫无结果而颇感失望,不过他不得不承认,自己的想法实在有些牵强附会。他原以为这些难懂的符号写成的无题无词的曲谱也许根本就不是什么乐谱,而是宋氏用乐符的形式写下的密件。突然,一声粗鲁的咒骂把他从沉思中唤醒了。
“真他妈的该死!”刘老大死盯着乐谱本上最后一首曲子瞧。他自言自语道:“开头的音节好像不一样。”他把笛子放到唇边。
低沉的乐音响起来了,节奏缓慢,音色哀婉。小凤受了惊似的坐直了身子。节奏逐渐加快,高亢、尖细的音符组成了奇异的旋律。胖老刘放下了笛子。“这是该死的《黑狐曲》!”他厌恶地说。小凤往矮桌俯过身去。
“把乐谱给我,大人,给我!”她那往上挑起的大眼睛里闪着热切的光,“有了这个谱子,任何一个笛子吹得好的人都能为我伴奏!”
“只要不是我就行!”胖老刘把谱扔在桌子上,咆哮道,“我宁可保重身体!”
“我很乐意把谱子借给你,”狄公告诉小凤,“只是你必须跟我说说《黑狐曲》是怎么回事。你看得出来,我很爱好音乐。”
“这是一首没什么名气的本地老曲子,大人,不管是哪一本笛子曲谱里都没有它。在南门黑狐祠看门的红花姑娘总是哼着这调儿。我曾想请她把谱记下来,但那可怜的人儿是个呆子,一字不识,更别说乐谱了。不过这可是最优美的舞乐……”
狄公把谱子递给她:“你可以在今晚的宴席上还给我。”
“啊,太感谢了,大人!我得赶快走了,因为乐师要先练练这曲子。”走到门口时,小凤又转了回来,“大人,请勿对其他客人说起今晚我要跳的舞。我要给他们一个惊喜!”
狄公点头应允。“拿两个大碗来。”他对刘老大说。
笛子行家从屋角的架子上取下两个粗瓷碗,狄公打开了酒坛,给刘老大斟了满满的一碗酒。
“好酒!”笛子手嗅嗅碗中的酒,欢叫起来,然后一饮而尽。狄公小心地啜了一口自己碗里的酒。“那个跳舞的姑娘真奇怪。”他随口说道。
“什么姑娘!我怀疑她是狐狸精,裙子下藏着毛茸茸的尾巴。你进门的时候,我正想看看究竟是不是。”他说着咧开嘴笑了起来,又倒了一碗酒,喝了一口,然后咂咂嘴,接着往下说,“别管她是不是狐狸精,她有本事把客人榨干,这个会赚钱的小娼妇!她受了客人的礼,就让他们亲亲摸摸,不过要来真的,别想!办不到!绝对不行!我认识她已经一年多了。不过,我得说,她的舞跳得极好。”刘老大耸耸宽肩膀,“唉,也许她这样做是聪明的。你想想,我见到过许多好的舞女身败名裂,都是因为床上舞跳得太多了!”
“你怎么会知道《黑狐曲》?”
“许多年前从两个老婆子那里听到的。她们是接生婆,给快生小孩的女人屋里驱鬼赚些外快。说实话,我对这个曲调也不太懂,可那庙里的狐狸精真的懂。”
“是谁?”
“一个妖精,她就是妖精!那是个真正的狐精!一个捡破烂的老婆子在街上捡到她,那时她还是个讨人喜欢的小孩,至少看起来是那样!长大却成了个白痴,十五岁才会讲话,后来就经常发病,发起病来眼珠子直翻,还说些稀奇古怪、很吓人的话。捡到她的老婆子害怕,就把她卖给一家窑子。她好像姿色还不错。嘿,那鸨母收了一个上了年纪的嫖客一大笔钱,那人巴望着折这支花呢。他真不该跟一个狐狸精纠缠。来,相公,咱们再喝,今儿我还是刚开始呢。”
胖子刘老大喝完碗里的酒,伤感地摇了摇头。
“那嫖客想跟她亲嘴,结果被她咬掉了舌尖,然后她就跳出窗户,一溜烟跑到南门附近的破庙去了。从那以后,她就一直待在那里,连最厉害的皮条客也不敢去那儿!那地方闹鬼,已经有几百人死在那儿了,男女都有,还有小孩。庙周围的荒地上可以听到死鬼的号叫声。信这玩意儿的人在庙屋破大门前放吃的,那姑娘就跟狐狸分着吃。成群的狐狸在那里出没,晚上有月亮时,那姑娘就跟狐狸一起跳舞,还唱那支什么《黑狐曲》。”他的话音变得含混不清了,“那个……刚才那个舞女也是狐狸精,只有她敢去那地方。狐……狐狸精,她就是……”
狄公站起身:“今晚你若是要吹笛,还是少喝些。告辞了。”
他走到大街上,找了个小贩问他怎么去南门。
“相公,路远着呢!顺这条街走下去,穿过大集市,再沿寺庙街走到底,从那里直走,一会儿就能看见南门。”
狄公叫了一顶小轿,让两个轿夫抬到寺庙街南头。他想还是乘轿到街南头,剩下的路自己走过去算了,因为轿夫是最饶舌的。
“相公是指洞明寺那头吗?”
“正是。跑快点加钱。”
两个轿夫把长长的轿杠往磨出老茧的肩膀上一放,便迈着碎步小跑起来,高声喝着让行人让道。
九
晚风吹来,坐在敞门小轿上的狄公感觉到一阵凉意,不禁裹了裹身上的袍子。他的情绪很高,因为这首《黑狐曲》很可能是宋氏谋杀案的真正线索。街市上人群拥挤,货摊上买卖兴旺。转了一个弯,进入一条宽阔的黑乎乎的大街后,就看不到多少人了。两边都是高高的石拱门,中间隔着一截截经年风雨侵蚀的砖墙。狄公看到各个大门口都挂着灯笼,灯笼上的字表明这寺庙街上集中了佛教的主要教派。轿夫在一座带门楼的大门前放下轿子,两扇黑漆大门前的灯笼上有三个大字:“洞明寺。”
狄公下了轿,两个轿夫马上用手巾擦干身上的汗水。狄公对一个年长些的轿夫说:“你们在这儿歇一下。我不超过一刻时就回来。”说着递过去一点赏钱,又问道,“从这里到东门要走多久?”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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