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4章 大唐狄公案·叁(24)
“我来告诉诸位这件骇人听闻之事的真相。先前这不过是个模糊的假设,但当我听林樊说出那几个字时,我终于明白了。首先,林樊一见我拿出金锁,几欲说出那是他妻子之物;其次,亦即最重要的证据,乃他们夫妇会面的那一刻,二人站在公堂之上,心如枯槁。按理说时机已到,林夫人的目的已完成,恶夫已毁,将在法场上被处死。如今给予其致命一击的时刻到了,她手指林樊控诉道:‘你杀了你的……’此时此刻她却再也无法说出‘你杀了你的儿子’那句惊悚之语。她眼见曾爱过的丈夫血迹斑斑地站于堂前,顿时,所有的憎恶之情俱已消散。当那情感恢复时,她双脚一软,林樊便冲向她,但这并非衙役班头及其他人所想的是要攻击她。我见着他的眼神,知晓此刻他只为扶她,怕她在石板地上跌伤。”
“那便是全部情形,眼下你们该明白,我在堂审林樊前所处之困境了。我拘捕了他,不得不速速定其罪名,可又不能利用他谋杀亲子的罪证指控他。那须得花上数月去证实林夫人假冒梁老夫人的实情。因此,我只得尝试诱使林樊招认袭击我等一事。”
“但他的招认未能使我脱离窘境。依律,朝廷须将充公的林樊财产之大部分分与梁老夫人,可我无法容忍那假冒的梁老夫人获得本该属于官府的财产。我在等她前来详说经过,那次我问她从着火的旧砖堡出逃的详情时,她定然知晓我已明白真相。适才她并未来县衙,我正担心是否需强令她前来。眼下已不必为此所担忧了,林夫人已自尽。她只是在等那一刻,因她期待与丈夫同年同月同日死。眼下老天成全了她。”
书斋内一片寂静。
狄公打了个寒战,紧了紧官袍,说道:“冬日临近,天已越来越冷。洪亮,你去吩咐一下仆役,令他备个火盆。”
四名亲随干办离去时,狄公起身,他走到衣帽镜架前,脱下官帽,镜中映出他憔悴苦闷的脸。
无意中,狄公将帽折起,放于帽镜架下的抽屉中。他换上居家便帽,背着手踱起方步来。
他极力试着令自己心绪安宁,可脑中千头万绪,纷纷扰扰,哪能瞬间理清。种种无可名状的恐怖情形此消彼长,不能自已。狄公脑中不禁浮现出二十名被砸死、踏死的和尚模样,耳边响起林樊肢体被撕裂时疯狂的笑声。一时间,他万念俱灰,自问为何上苍竟能容忍如此残忍血腥之事的发生。
狄公此时五内翻腾,郁闷不已。好一阵子,他默默地站于帽镜之前,双手遮面。当他放下手时,目光落在了礼部的公文上。狄公怅然若失,长叹一声。此刻他猛然记起,不知圣上所赐御匾是否已悬挂妥帖。
书斋与公堂仅一屏之隔,狄公拉开帷幕,步入公堂,至堂中转身细观。
眼前红布覆盖着公堂上的案桌,其后是空空的座椅,背后则放着张绣有獬豸的帷幕。狄公仰面望去,只见堂前横梁之上高悬着镌有圣上亲笔题词的御匾。
狄公一遍遍地读着圣上的题词,肃然起敬,感动不已,禁不住在石板地上跪了下来。在阴冷空荡的大堂内,狄公独自待了很久,静思默祷,省乎己身。
在他之上,清晨的阳光透过公堂的窗子,照耀在圣上所题的遒劲隽美的四个镏金大字上:义重于生。
申霞、姜逸青 译
御珠奇案
一
一个大汉在河神娘娘庙的供坛上点燃了一炷香。
把香插在青铜香炉里之后,大汉抬头望着神像那张宁静的脸。这尊神像真人般大小,小小殿堂里被烟熏得漆黑的横梁上,悬挂着一盏油灯。忽明忽暗的灯光映照着神像,那河神娘娘似乎在淡淡地笑着。
“今番定叫你满意,”大汉讥讽道,“上次在你的圣林里,我正待要用她的血来祭你时,你反将她从我手底下救走了。不过,今夜我又给你寻了个新祭品,我要及时祭祀,这回可不能大意,我要……”
他突然停住了,朝那穿着一身褴褛道袍的老庙祝瞥了一眼。老庙祝正坐在庙门口的一条板凳上,向远处张灯结彩的河岸眺望了一眼,接着又埋头去读他的经文了,对这只身一人的香客并没有留意。
大汉又抬头看了看河神娘娘。
木雕的神像保留着本色,匠人巧妙地借用了木质的纹理,让河神娘娘浑圆的双肩上绣袍披拂,绣袍褶皱处都清晰可见。她盘腿端坐在莲花宝座上,左手放在胸前,右手抬起,作祝祷状。
“模样真是俊俏!”那人端详着上面这张安详的面孔,嗓子沙哑着低声说道,“你说,为什么漂亮面孔反都心狠手辣?媚态横生,秋波流慧,待把人勾引住了,又轻蔑地把他抛在一旁,任他日思夜想,此情绵绵……”他突然用手抓住祭坛的边缘,圆睁的双眼凶光闪闪。“他们欠收拾就对了,”他愤愤地咒道,“就该这样,尖刀插在她们那靠不住的心上,叫她们赤裸裸地横躺在你的脚下,就……”
突然,他停止了咒骂,好像看到河神娘娘镶嵌着明珠的光洁额头微微颤动了一下,遂大惊失色。待定睛一看,原来是只飞蛾飞掠油灯时的影子,不由得长舒了一口气,抬手拭去脸上的汗珠。
他紧闭双唇,满腹狐疑地瞥了一眼神像,才转过身来,走到老庙祝跟前,这时,老庙祝还在埋头诵经呢。他拍了拍老庙祝瘦骨嶙峋的肩膀。
“今儿个能不能让娘娘清闲一夜,就这一次?”他狞笑着问道,“龙舟赛很快就要开始了,你看,龙舟已经在白石桥下排列停当!”他从衣袖里掏出一把铜钱,“这个你暂且收下,到那边酒馆里好好地吃一顿去吧。”
老庙祝满脸倦容,眼圈发红,但他并没有接下这些钱。“我不能离开娘娘,施主,娘娘怪罪下来,我可吃罪不起。”便又低下头诵他的经去了。
大汉不由得震颤了一下,他丢下一句脏话,擦着老庙祝,走出了庙门,沿着通往河岸的石阶匆匆而去。他必须火速打马回城,在龙舟赛结束之前及时赶到那里。
二
“我等的就是这张六饼。”狄公满意地对夫人们道。他往方桌上乱糟糟的牌局里打出了一张牌。
三个夫人都没有作声,她们正琢磨着手上的牌。暮色渐浓,牌上的花点已难以辨认了。狄公和他的三个夫人坐在官船尾部高高的敞楼里,运河上下停泊的船只首尾相连,但是狄公的船和其他船只拉开了一段距离。今天是五月初五,是一年一度的端午节。刚过中午,浦阳城内的百姓就潮水般地拥出南门,向运河旁搭起的彩台奔去。今日黄昏时分,龙舟赛将在那里举行,他们的县令——狄公,届时将为赛手们颁奖。
以往县令来此,无非是例行公事,应付场面而已,而狄公总是热心出席为他举行的筵席。这次,他更是从一开始就对比赛给予了关注,因此,在日落前一个时辰,他就带上侍从,坐着三顶大轿,早早地赶到了停泊在彩台对面的官船上,一行人已安顿停当。运河两岸舟楫密排,人头攒动,狄公和侍从像百姓们一样,也简单地用了晚膳,吃了点甜羹。晚膳后,他们便坐下来打牌,静候船赛开始。天已渐凉,河上荡漾着欢歌笑语,所有船只彩灯高悬,宁静而幽暗的水面上倒映着喜悦的色彩。
这场景真如仙境一般,但骨牌桌旁的四人无暇顾及,战斗正酣。玩骨牌是狄公和他的夫人们的癖好,他们打起牌来煞是认真,且打法五花八门,颇为讲究。这会儿牌局已近尾声,正是紧要关头。
三夫人从眼前的牌中选出了一张,她边往桌子中间打牌,边对蹲在茶炉旁看火的丫鬟吩咐道:“把我们的彩灯也点上吧,手上的牌都分辨不出了。”
“过!”狄公叫道。他抬头看见老管家出现在甲板上,向他们走来,不由得面露愠色:“又是何事?莫非那蹊跷的来客回来了不成?”
一刻钟之前,狄公和他的夫人们撂下手上的牌,到栏杆旁小憩,正观赏河上的景致时,有个陌生人登船造访。管家刚要通报,那人却说,他考虑再三,还是不打扰大人的好。
“大人,今番却是卞大夫和寇员外求见。”髯白如霜的老管家恭敬地禀道。
“有请!”狄公无可奈何地说道。
卞嘉和寇元亮负责这次的龙舟赛,狄公和他们不过是一面之识。浦阳名流屈指可数,狄公和他们时常得见,但这两人并不在名流之列。卞嘉是个颇负盛名的郎中,开了一家规模不小的药铺,寇员外则是个十足的古玩收藏家。
“他们坐不久。”狄公笑着对夫人们说,显得很有把握。
“这倒不打紧,只要你别偷看我们的牌就成!”大夫人噘嘴说道。三人都站起身,将自己的牌朝下翻倒,起身退到敞轩对面的屏风里,因为妇人是不宜见男客的。狄公也站起身来,向躬身候在敞轩外的两位士绅点头示意。两位士绅身着素丝长袍,头戴黑纱小帽,看上去有些局促。
“两位请坐。”狄公和颜悦色地道,“想必是来禀报龙舟赛事的吧,诸事都安排就绪了吗?”
“正是这样,大人。”卞大夫声音有些干涩,拘谨地禀道,“寇员外和我刚刚离开白石桥,九条船都已在起点编排停当。”
“寻到好桨手了吗?”狄公问道,一边提醒过来上茶的丫鬟:“别弄乱了牌!”
卞大夫禀道:“大人,今年百姓热情更高,各船上的十二名桨手不消几日便已募齐。尤其是二号船,桨手全由运河上的船夫组成,他们狠了心,这次定要赢那城里人不可,看来,肯定要有一番激烈的竞争了!寇员外和我安排他们在白石桥村的酒肆里痛快地饱餐了一顿。这阵儿,他们就等着上场了。”
“卞大夫,我看好你的那条船。”寇元亮打趣地说道,“我的那条想必是无望了,船体过沉。”
“但你那条船古色古香,确能增添些气氛。”狄公对寇元亮道,“听说你的那条龙舟是全然按祖先旧制打造成的。”
寇元亮相貌英俊,现出勃勃朝气,听了这溢美之词,更是面露得意之色,赶忙道:“在下参与龙舟赛,正是要保证一丝不苟地因循祖先旧制。”
狄公点头称是。他深知寇元亮毕生致力于钻研古玩,且所藏甚多。狄公暗自思忖,择日定要叨扰寇员外,一览他收藏的名人字画。狄公对寇元亮的话深表赞许,他欣慰地说道:“听寇员外所言,真是快慰。端午节赛龙舟,自古皆然,但凡有江河湖渎处,莫不如此。海内的百姓终岁劳作,亦只有今日才得消遣取乐一番!”
“本地百姓尽传龙舟赛可令河神娘娘芳心大悦,如此便可风调雨顺,鱼满河塘。”卞大夫面色沉稳,捋着胡须说道。
“往昔,”寇员外道,“这日子可不光是举办龙舟赛。龙舟赛后,人们要为河神娘娘献上人牲,也就是在庙里杀一个年轻俊秀的后生来供祭河神娘娘,被唤作‘娘娘官人’。那献上活人的人家还把它看成是莫大的荣耀哩。”
“幸而本朝明鉴,多年前就废止了这悖逆暴戾的陋俗。”狄公道。
“然而根绝旧习又谈何容易。”卞大夫慢条斯理地说道,“即使现在打鱼和航运比运河本身的存在更为重要,但本地百姓仍供奉着河神娘娘。记得四年前,赛龙舟时翻了船,淹死了一个后生,当地百姓却都说这是吉兆,说秋天定会五谷丰登。”
寇元亮不安地看了卞大夫一眼,放下茶杯,起身道:“大人,我等告辞了。我们此刻还要赶到彩台上看看颁奖事宜是否已准备妥当。”
卞大夫也跟着站了起来。他们躬身施礼,拜辞了狄公,匆匆地下船去了。
狄公的三个夫人赶忙自屏风后转出,到骨牌桌旁各就各位。三夫人看了看桌上的牌,急不可待地道:“没几张牌了,就看谁能和!”
“你倒是出牌呀!”狄公不耐烦地对着他上家的二夫人催道,“他们已经开始燃放爆竹了。”
二夫人犹豫不决,用手拍打了一下乌黑发亮的云髻,才打出了一个四条。
“过。”狄公失望地说道。
“我和了。”三夫人兴奋地叫着,摊开了牌。
“你牌运不错。”狄公祝贺着,接着问道,“你们哪个拿着‘白板’不肯打出来?我早就等着那个恼人的‘白板’了。”
“我可没有。”大夫人和二夫人双手一摊牌,赶忙表白。
“岂非怪事!”狄公蹙着眉头道,“牌桌上只此一张‘白板’,其他牌里也没有,难道这张牌不翼而飞了?”
“莫非掉到地上了。”二夫人说道。
他们看了看桌子下面,又抖动了一下衣裙,那张白板还是踪影皆无。
“或许是丫鬟上次忘了放到匣子里,也未可知。”二夫人又道。
“断无此理!”狄公气恼地说道,“从匣子里往外倒牌时我已数清了。我一向如此!”
这时,传过一阵“嘶嘶”声,继之则是震耳欲聋的爆裂声。运河上被阵阵升腾的烟火照得通明。
“看!”大夫人喊道,“景色煞是好看!”
他们急忙起身,走到栏杆旁。烟火正从四面八方升向夜空,爆竹的“嘣嘣”声响成一片,人群中也发出阵阵高声的喝彩。一轮弯月挂在天空上,月色朦胧,银光泛泛。此时,赛船已飞离白石桥,沿河而下了。爆竹声此起彼伏,在一片热闹声中,人们三五成群地嘀咕起来,早已急不可待地下起了赌注。
“我等也压上一注,如何?”狄公风趣地说道,“今天即使是市井小民,甚或穷汉们,也要赌上几枚铜钱。”
三夫人鼓掌称是:“我押三号船,五十个铜钱。这两日我财运正旺!”
“我押卞大夫的船,也押五十个铜钱。众人都看好这条船。”大夫人也饶有兴趣地说道。
“我却看好寇员外那条船,也押五十。”狄公跟着道,“我信奉祖上遗风。”
众人说笑了一会儿,又坐了下来,忙里偷闲地喝了几杯茶。
忽然,他们看到运河里船上的人都站了起来,伸长脖子向运河的拐弯处张望着。赛船就要出现在那里,做最后的冲刺了。狄公和夫人们起身又来到栏杆旁,沉浸在热切期盼的紧张气氛中。这时,两叶扁舟自停泊的船群中疾驰而出,划至河中央,在彩台的对面抛下了锚,船上的人展开了一面大红旗。原来是仲裁官。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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