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3章 大唐狄公案·叁(23)
县衙双扇大门一开,人群便蜂拥至公堂上,公堂沿墙点着十二支巨烛。堂下人群压低嗓门,悄声低语着,许多人则脸露忧容,不安地望着衙役身后五大三粗的刽子手。这壮汉肩上斜背一柄阴森可怖的鬼头大刀。
多数人来县衙只为亲聆判决,凑凑热闹,可那些上了年纪之人则心情沉重。他们知道,朝廷向来对犯上作乱之事严惩不贷,那回百姓一时性起,杀了淫僧,亦可被视为暴民作乱。老人们害怕朝廷会对本地百姓严加责罚。
忽地,堂上传来三声锣响。
公堂案桌后的幕帘拉开了,狄公大步走出,身后紧随着四名干办。狄公身着猩红披肩,以示奉旨宣判。
狄公升座后,喝令将人犯押至公堂。没多久,黄三已被带到堂前。
黄三在死牢里期间,伤口已痊愈。他已用了最后一顿饭,心知必死无疑,倒也满不在乎。
他在狄公案桌前跪定,狄公遂展开公文,大声宣判道:“人犯黄三,依律处斩,碎尸万段,抛尸荒野。其首级悬于浦阳城门之上三日,以示惩戒。”
顿时,黄三被五花大绑起来。衙役在黄三背上插了块白木板,上以大字书写此犯姓名、罪行及所受刑责。随后黄三被带下堂去了。
书吏又递与狄公另一份公文。狄公展开后,向班头道:“传明空方丈与两位年轻女子上堂!”
班头将老僧领至公堂上。这老方丈身披紫色袈裟,他将锡杖一放,缓缓跪下。杏儿和蓝玉则由狄府管家领上堂来。两人穿着长袖绿裙,头上戴着未婚女子的头饰。
众人见得如此美艳的两名女子,不禁暗自钦羡。
狄公见三人俱已到齐,遂道:“本县宣布朝廷对晋慈寺一案之判决:充公该寺所有财物;自即日起,除大殿及僧寮外,七日之内须将整座寺庙夷为平地;准允该寺原方丈明空继续供佛,但庙内和尚不得超过四人。”
“本县及浦阳地方士绅曾共同探查晋慈寺,证实该寺六间女子留宿之香阁内有两间并无密道,因此,若有妇人曾在此住宿而受孕,众百姓不必捕风捉影,胡乱猜疑,那些妇人所生之子当系观音菩萨所赐。”
“自寺庙财物中拨出四大锭金元宝,赐予杨杏儿及其妹子。朝廷已令其故乡县令,待二女回乡后妥加照应,予以褒奖,且记录在案。朝廷允准本县所请,因杨家二女之功,其家五十年内免除所有徭役赋税。”
言至此,狄公止住了话头,轻捋长髯,注视着人群。随后,他一字一顿地强调道:“朝廷对浦阳民众藐视官府,肆意击杀二十名僧人之所为甚是震怒,此种举动完全无视大唐律令,浦阳全县应对此暴乱担责。朝廷原本欲严厉惩处,但念及当时具体情形,且本县亦恳请朝廷从宽处置,遂决定宽恕浦阳百姓,但下不为例。且朝廷责成本县对浦阳百姓严加申饬。”
堂下众人大舒了一口气,不禁低声颂起皇恩来。一些人笑逐颜开,大声欢呼。
“肃静!”狄公声若雷鸣,大声喝道。
狄公缓缓卷起公文,老方丈及二位姑娘连连叩头谢恩。三人随后被带下堂去。
狄公点头示意衙役班头。一会儿,林樊被两名衙役带至堂前。
林樊关进死牢内已有多日,消瘦的脸上那双小眼睛深深地凹陷了下去。他抬头一见狄公身上的红披肩,一旁又站着个凶神恶煞的刽子手,身子不禁猛地战栗起来,衙役们不得不扶他跪在案前。
狄公将手拢入衣袖内,在扶手椅中直了直身子,缓声判道:“人犯林樊,违抗官府,藐视朝廷,依律必须严惩,故判该犯车裂极刑。”林樊大惊失色,颤声一喊,便瘫软在地。衙役班头以热醋置于林樊鼻下,令其苏醒,狄公又继续道:“林樊所有财产,概由官府没收,待盘点后,其中一半归梁老夫人所有,其家多次受林樊侵扰伤害,这些财产算是赔偿。”
狄公停了一会儿,双眼扫视大厅,可未见梁老夫人的踪影。
狄公遂概括道:“此为林樊一案的正式判决。基于人犯被处极刑,且其财产的一半将赔偿给梁家,故林、梁家仇案也告结案。”
狄公一拍惊堂木,宣布退堂。
狄公离开公堂回书斋之际,听审众人不禁高声喝起彩来。不多时,浦阳城内人头攒动,百姓纷纷拥至县衙,欲随囚车赶赴法场。
木笼囚车已备好,停于县衙大门前,囚车四周围着要塞骑兵。八名衙役将林樊、黄三带出县衙,命两人并排站于囚车内。
“让道,让道!”衙役和兵卒齐声向路人嚷道。
狄公的坐轿也已抬出,轿前有四排衙役开道,轿后也紧跟四排衙役,再后则是骑兵守卫的死囚车。一行人直往南门而去。
抵达南门外法场后,狄公下了坐轿。要塞统领浑身披挂齐整,盔甲闪亮,八面威风。他引狄公登上昨夜临时搭起的高台。狄公升座后,四名亲随干办在其身侧站定。
两名衙役将林樊和黄三从囚车上押下,骑兵们则甩镫下鞍,围成一圈,禁止百姓靠近。兵士们的战戟在晨曦霞光的映照下闪闪烁烁。
百姓们在骑兵之外围成一圈,心怀恐惧地望着不远处的四头大水牛。四头水牛正静静地吃着农夫喂食的草料。
奉狄公之命,两名衙役令黄三跪下。他们从黄三肩上取走白木板,将其衣领松开。刽子手举着沉重的鬼头大刀,望着狄公。狄公点头示意后,鬼头刀一闪,直劈黄三脖颈。
一阵阴风袭来,黄三顿时栽倒在地,许是其骨骼粗壮,许是那刽子手砍得欠精准,黄三首级并未与躯干完全分开。
人群中传出了嗡嗡的低语声,马荣向狄公耳语道:“这厮罪有应得!临了这狗头还是这般背运,可见老天有眼!”
两名衙役猛地将黄三尸身拉起,刽子手舞动鬼头大刀,顿时凉风阵阵,刹那间,黄三身首分离,那颗血淋淋的首级飞出十步开外。
刽子手提起黄三的首级来到狄公座前,狄公以朱笔在其首级前额上一点,随后黄三的首级便被扔入一竹篮内,以便将此首级悬于城门之上。
接着,林樊被带至法场中央,衙役们割去捆绑其双手的麻绳。当他一见身旁那四头水牛时,顿时声嘶力竭,欲挣脱束缚。刽子手一把抓住林樊脖子,将其摔在地上,衙役们则在其手腕及脚踝上系上粗绳。
刽子手向几名农夫招了招手,农夫们牵着四头水牛来到刑场中央。此时狄公弯腰向要塞统领耳语了几句,统领颔首称是,随即高声发命,兵士们便在法场中央围起一道方形人墙。如此一来,百姓便无法见到那可怕情形,他们只能望见坐于高台上的狄公和要塞统领。
法场一片沉寂,远处田庄上的公鸡报晓之声依稀可辨。
狄公点头,示意行刑。
蓦地,众人听得林樊疯狂的尖叫声,随后叫声又成了低沉的呻吟。
此时,农夫吹出柔和的哨声赶着水牛。这声音本可叫人想起农家里的平和场景,但眼下只叫人毛骨悚然。
林樊的尖叫声再次响起,其间夹杂着疯汉似的痴笑,如同砍树声般干枯凄然。
兵士们站回原位。百姓们见刽子手正从四分五裂的林樊尸身上割下首级。刽子手将首级呈与狄公,狄公也在首级的前额上点了朱笔,它将与黄三的首级一同悬于城门上示众。
循惯例,刽子手交与农夫中一位长者一小块银子。虽说农夫们平时大多不会有银子过手的机会,可老农还是拒绝了这块不吉之银。
锣声响起,兵士们举起兵器行礼,狄公离了高台。狄公的亲随们注意到他脸色灰白,神情黯然,虽说清晨寒气逼人,可狄公双眉之上仍淌着豆大的汗珠。
狄公上轿后,一行人直奔城隍庙。在城隍像前,狄公虔诚地焚香祷告,随后方回县衙。
步入书斋后,他见洪亮等四人正候着他。狄公默默地向洪亮打了个手势,洪亮很快地为他沏了壶热茶。狄公缓缓啜茶之际,门突然打开,衙役班头闯了进来。
“大人,不好了!”他慌张地叫道,“梁老夫人服毒自尽了!”四名亲随不禁惊呼起来,可狄公安之若素,他吩咐班头带上仵作赶到那儿,叫仵作拟出尸格,说明梁老夫人乃是在神志不清时自尽的。随后狄公靠回椅背,嗓音低沉地说道:“林、梁两家多年的恩怨至今方算到了尽头。林家最后一人才被正法,而梁家幸存之人也已自尽,两家仇恨延宕几近三十载,其间充斥种种恐怖之谋杀、强奸、纵火及卑劣欺诈等罪行。目下此案所涉之人都已死去,一切俱成过眼云烟。”
狄公怔怔地直视着前方,他的四名亲随睁大眼望着他。一时屋内悄无声息。
猛然间,狄公清醒过来。他将手拢于袖中,语调平淡地道:“当初我研究此案时,便觉十分蹊跷。我知那林樊本乃一凶残恶徒,亦知梁老夫人为其死敌;此外,还知那林樊使出浑身解数欲置其于死地,可奇怪的是,梁老夫人一到浦阳,林樊便未再继续下手。我问自己,为何他不在此地了结她呢?直到最近,林樊的那些爪牙尚随侍在侧,本可轻易杀了她,并掩饰成意外事故。他可以毫不犹豫地在本地谋害梁寇发,且一旦他认为可杀害我等时,也同样毫无顾忌、断然而行。可梁老夫人到了浦阳后,那林樊丝毫未曾动她,我曾对此甚为迷惘。可随着我们四人在铜钟下发现那只金锁,此物所提供的线索,方令狄某豁然开朗。”
“因那金锁上刻着‘林’字,你们遂以为此物为林樊所有。但这类挂件通常以红线串挂,系于脖子上,且在衣内贴身系挂。如若红线一断,金锁至多掉在前胸上腹,怎会遗失!此物在尸骨脖子左近被发现,因此,我推断它属于被杀之人。林樊未曾见到它,乃因金锁在被害人衣内系挂着,后因袍服为虫蚁所蛀,方才露出,系金锁的线与男人的脖子紧挨着。我遂怀疑这尸骨并非梁寇发,而是一个与凶手同姓之人。”
狄公停了一会儿,很快地喝完了杯中的茶,随后继续道:“我重新阅读此案卷宗上我曾做过的附注,发现了第二条线索,证明那被谋杀之人确非梁寇发。因梁寇发到浦阳时已有三十岁,梁老夫人在里正的登记簿中确实也将此人登记为三十岁,但里正告诉陶干,梁寇发看上去二十不到。”
“我开始怀疑梁老夫人。我心下以为她可能是另一妇人,相貌酷似梁老夫人,且了解两家仇恨渊源。如梁老夫人一般,她也对林樊深恶痛绝,但她又是林樊不欲或不敢伤害的妇人。我再次细细研究了她呈递给我的状纸,试着找出可能扮作梁老夫人及其孙子的妇人和年轻后生。那时我有个推想,起先我也以为这想法荒诞不经,可此后事实证明,这推想是对的。”
“你们当记得此案卷宗上的记录,林樊奸污梁洪夫人后没多久,其妻林夫人便告失踪。一般人猜测林樊杀了她,可并无证据,且尸身踪影全无。我目下已知林樊并未杀她,而是她离开了林樊。她曾深爱林樊,甚至可以忘却林樊谋害其兄弟,并导致其父之死的罪孽。对女子而言,自然是嫁鸡随鸡,跟随并服从丈夫。可当她得知丈夫爱上了她嫂子,她的爱便成了恨,那是种受伤害女子的深仇大恨。”
“她决意离林樊而去,以报复其薄情。可以想见,她暗中与其母接洽,提议一同报复林樊,这事再自然不过。林夫人离开林樊后,林樊大受打击,一蹶不振。也许诸位甚觉奇怪,可须知,那林樊深爱其妻,他对梁洪夫人的强烈欲望只是受本性驱使,一时兴起而已,他对妻子的爱始终未变。正因如此,林樊才不敢忒过张狂作恶。”
“可自从失去夫人之后,林樊恶心大起,他对梁家的迫害也变本加厉起来,最后,在一废弃要塞的旧砖堡中,终于将梁家出逃之人尽数杀死,包括梁老夫人和其孙子梁寇发。”
陶干正欲开口,但狄公举手制止了他。
狄公继续道:“林夫人承续梁老夫人未竟之愿,继续报复林樊。林夫人深得梁老夫人信任,又熟知家仇原委,故扮成梁老夫人并不难。况且,她的母亲已料定林樊还会再下毒手,在去那座有旧砖堡的田庄之前,便将讼状等文书托付给她,要她妥善保管。”
“此后不久,林夫人定是向林樊透露了真实身份。这着实令林樊大受刺激,远比第一次打击更甚。想想看,妻子未死,离他而去,且发誓与其为敌。可他不能告发她假冒梁老夫人,作为男人总有自尊心,怎会容忍妻子冒他人之名攻击自己?此外,他尚爱着妻子,因此,唯一能做之事,便是躲开她。就这样,林樊逃至浦阳,可她毫不懈怠,继续滋扰控告他,因而他本欲再次迁到他处躲避。”
“林夫人将自己的一切对林樊和盘托出,唯独未将那后生的实情告诉林樊,而只说这后生是梁寇发。这幕人间惨剧,真是匪夷所思,至今仍叫我心有余悸,难以置信。林夫人的谎言忒过阴毒,比起林樊残酷的行径有过之而无不及。须知,这后生是她的亲生儿子,生父便是林樊。”
一听此言,四人都欲开口插话,但狄公再次举手令他们安静下来。
“当年林樊奸污梁洪夫人时,并不知其妻已有身孕。两人成亲多年,未得一子。诸位,狄某无从推测女子内心深处之隐秘,但我大可推断,正当林夫人自认这段姻缘幸福之至时,林樊却在追求其他女子,这叫她狂怒不已,变得不近人情。我说她‘不近人情’乃因她为报复林樊,故意牺牲亲子性命。她欲待成功摧毁林樊后,再对林樊补上致命一击,亲口告诉他,他杀了自己的儿子。”
“无疑,她告诉那后生,为避免林樊攻击,梁家只得隐姓埋名,将孩子互换,以求安全,那年轻人信以为真,便自认是梁寇发。但林夫人让后生戴着那金锁片,此物系林樊与其成婚时送与她的信物。”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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