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5章 大唐狄公案叁(25)

10个月前 作者: (荷兰)高罗佩
第125章 大唐狄公案叁(25)

第125章 大唐狄公案·叁(25)

突然,远处鼓声隐约可闻,虽然尚难辨清船只,可也知道是到河湾处了。

人群中发出一阵乱喊,原来是九号船一马当先地拐过了河湾。狭长的小舟内十二名桨手比肩而坐,小舟正中央一名大汉肩宽背阔,赤裸着上身,操着一对鼓槌,正起劲地擂着大铜鼓,桨手们应着鼓点拼命地划着。舵手则俯身把住长长的尾舵,对着桨手们高声喊叫。船首龙头高扬,龙角龙目刻画得栩栩如生。

“是卞大夫那条船,我赢了!”大夫人喊道。

可这条船的尾端刚刚露影,另一条龙舟已追尾而上。其龙头昂起,龇牙咧嘴,看去像是就要咬住九号船的船尾了。

“是二号船,是运河上船夫们的船。”狄公道,“他们正拼命追赶。”

二号船上的鼓司是个五短身材精瘦结实的后生,正疯狂地擂着鼓,还不住地喊叫着让桨手们加油。两条船渐次接近,二号船已逼近九号船,它的龙头已超过了九号船的船尾。百姓们震耳欲聋的呼喊声把鼓声都淹没了。

又有四条船拐过了河湾,却无人理会,所有人的目光都盯着九号和二号。二号船上的桨手们有力的双臂以惊人的速度划动着,但无法超过九号船。两条船已近在咫尺,狄公都能看到九号船上那个魁梧的鼓司咧嘴大笑的脸了。此刻他们离终点也就三十来丈,仲裁官垂下红旗,指示着终点。

突然,九号船上的大个子鼓司骤然停止了擂鼓,右手的鼓槌停在空中。他似乎看着右手的鼓槌惊呆了,接着便颓然倒在大鼓上。

“可怜见的,终是撑不住了,本不该吃这许多酒的。”狄公叹惜地说道,话声被雷鸣般的叫好声淹没了。九号船和二号船停靠在彩台前,另外七条龙舟也鱼贯而至,每条赛船都受到百姓们激动而热烈的喝彩。爆竹声又在四面八方响起。

一条大官船驶向狄公的官舫,狄公回头对夫人们说道:“他们是来接我去颁奖的,老管家会送汝等坐轿回府,待了却此事,我随后便回。”

三人躬身拜送,狄公转身步下了官舫,卞、寇二人已在舷门外恭候。狄公抬腿上了那条官船,拱手对卞嘉说道:“你那条船输得着实可惜,但愿那鼓手病得不重。”

“我这就去看看,大人。他是条强壮汉子,我们会让他安然无恙的。这场比赛真是精彩。”寇元亮缄口不言,心神不安地捋着胡须,刚要开口说什么,却欲言又止。

狄公弃船上岸,班头率六名衙役向狄公行礼,卞、寇二人领狄公登上悬梯。上得台来,狄公的忠实亲随,老参军洪亮赶忙趋身过来,将狄公拉到竹漆屏风后,伺候狄公换上绿色锦缎官袍,狄公颇觉满意。

“这彩台真是好去处,极目远眺,让人心旷神怡。”狄公系上玉带,一边戴乌纱帽,一边对洪亮说道,“衙门里没什么事吧?”

“回大人,只是几件例行公事罢了。”老参军须发已白,缓缓地禀道,“狱卒、衙役等都早放了班,赶来看龙舟赛了。这会儿他们正开心得很哩,我会及早打发他们回去的。”

“如此甚好!待会儿我去向百姓说话,你且去察看那九号船上的鼓司到底出了什么事。就要到终点了,可怜那厮不中用。”

狄公又回到了台上。

台下已是人山人海。班头安排龙舟赛的桨手们在台下排列停当,指引各船舵手走上彩台。狄公好言嘉勉了几句,颁发了奖品。奖品由红纸包裹,是些米糕和散碎银两。

末了,狄公简短地祝贺百姓们吉祥如意,财运亨通。台下欢声雀跃,掌声雷动。狄公在一片欢呼声中信步走到竹漆屏风后,由候在那里的洪亮伺候他更衣。洪亮忧心忡忡地说道:“大人,那鼓司死了。仵作说那人是被毒死的。”

狄公一言不发地俯视着鼓司的尸身。尸体已被抬到内室,平放在地上的草席上了。衙门里的仵作正蹲在那里验尸。仵作今夜也挤在人群中观看了船赛,两船冲刺时,他正在近前。尸身刚弄上岸时,他就草草地验过一遍,现在正在仔细复检。他把一根银针插入死者的嘴里。卞大夫和寇员外一直站在房内的一隅,看到这里,卞大夫忍不住走上前来,用气恼的口气道:“大人,这却是白费时日了,我敢说他是心病猝发,所有症状都再清楚不过了。”

“待仵作验完了再说不迟。”狄公沉着脸说道,并察看着死者发达的筋骨。尸体几近全裸,只下部用一布条遮盖住了,面部已被濒死的痛楚扭曲得变了形。这人天庭饱满,面色光洁,不像是店铺里的伙计或苦力,桨手往往从这等人中招募,而他倒像个书生。仵作的复检和先前吻合。狄公问道:“你为何说这人是被毒死的?你该听到卞大夫说那人是心病猝发而亡了吧!”

“回大人,除了心力衰竭的征象外,这人的手指尖和脚趾尖都有紫色斑点,另外,其舌面肿大呈黑紫色,亦是佐证。说来也巧,我是南方人,那边的山里人会调制一种发作很慢的毒药,其毒症正是如此。我一见到其指尖上的这些紫斑就知道他一定是死于此毒。”

卞大夫走到尸体旁俯下身去。仵作用银棒将死者的嘴撬开了,让他朝里面看。卞大夫看罢,点了点头,赧颜道:“回大人,仵作所言极是,倒是我误断了。我记得药典上确曾记载这种毒药,空腹下去,一时三刻便会发作;饱食后则要一个时辰的光景。”

“这人既是你船上的鼓司,想来是你雇下的了?”

“大人,并非是小人雇下的。这位书生系外乡人,漂泊至此,名叫董迈。药铺里忙的时候,他过来帮忙抄抄写写,做点杂务。”

“这董迈在此地还有家人吗?”

“本来是有的,大人。几年前,他同他的爹娘住在乡下的一幢颇为阔绰的宅子里,后来他父亲时乖命蹇,买卖没做好,连本带利全都赔了,不得已,只好典当了宅子,回北边老家去了。董迈则留在浦阳,实指望凑足了银两,在这里的孔庙习完六经等课业后,再回北边的老家和爹娘团聚。此人天性开朗,为人随和,又练就一身好拳脚,伙计们都愿意和他来往,这才叫他来担了我们这条龙舟的鼓司。”说完,卞大夫看了看躺在地上的尸身。

“董迈这人广有才艺。”寇员外发话了,“其父对古董知之甚多,董迈对鉴赏古玩也颇具慧眼。”

“寇员外却是如何结识董迈的?”狄公问道。

“大人,他经常来看我,带些易弄来的瓷瓶铜器之类。卞大夫言之有理,此生确是好人。”

“这也难免有人要加害他。”狄公冷冷地说,“可曾有人与他结怨?”

卞大夫用询问的眼光看着寇员外,寇员外摇头表示不知。卞大夫这才答道:“大人,这我等就不清楚了。但有一点需要禀明,这董迈常与些来路不明的人交往,和懒汉、帮会人等一起舞枪弄棒,操练拳脚。或许是跟哪个地痞闹翻……”他没有说完。

卞大夫面色惨白,神情紧张。狄公想,这短工董迈之死使他极度震惊,是否是因为误诊而使他心中难安?便转而问寇员外:“董迈住在何处?”

“回大人,在城西南的半月街附近,住在哪家却不甚清楚。但此事可问他的朋友夏光。夏光亦是漂泊在外的书生,也颇懂些拳脚,于古董字画一道亦有所涉猎,闲时也做上一两笔买卖。夏光曾对我说,他和董迈合租了一家旧衣铺子的阁楼。夏光曾许诺帮我操办龙舟赛一事,想来离这儿不会很远。”

“命人将夏光带来见我。”狄公对仵作吩咐道。

“那后生已回城去了。”卞大夫赶忙答道,“我来这时正好碰上他奔南门回去。不会看错的,他左脸颊上有道难看的疤。”

“真不凑巧。”狄公看出寇元亮心神不定,坐立不安,似乎急着要走,便又说道,“今天作罢,此案我自会仔细探查。关于董迈被毒死一事,还望两位员外暂且不要走漏消息,姑且说他心病猝发吧。明日本县于公堂问案,还望两位到场才是。洪亮,传班头上来,顺便送两位员外。”

卞、寇二人告辞后,狄公对仵作道:“你忠于职守,又精于此道,我甚感欣慰。若非你在场,我倒信了卞大夫所断,把这被毒死的说成是猝死的了。你且马上回衙,将那尸格填写停当。”

仵作一脸得意地退下去了。狄公反剪双手,在屋里来回踱着步子。洪亮带班头来报,狄公便吩咐班头道:“把这死者的衣物取来与我。”

班头从案桌下拿出一个包裹,打开后道:“大人,都在这里。这是他身上穿的长裤和系的腰带,这是他穿的鞋袜。这是他的马褂,是在船上那个大鼓下面寻到的。”狄公将手伸到马褂宽大的袖口里,摸出了几份纸卷和用绵纸包着的几块散银。纸卷上写的正是董迈,还注明他已通过了乡试。狄公将这一应物件放回原处,吩咐洪亮道:“把这些衣物带回衙门。”又对班头道:“用草席将这尸体裹了,命人运回衙去放在空牢里待厝。你亲自到董迈住处把夏光带到衙门里,我要连夜审他。”班头下去唤狱卒。

洪亮伺候狄公换下官袍,问道:“谁会谋害那个书生呢?人们会认为——”

“谋害?”身后有人低沉地说道,“我听说是猝死。”狄公转过身来,刚要开口怒斥,却又止住了。门口立着一个高大汉子,原来是孔庙对面古董铺子的杨掌柜。狄公常常光顾他的铺子,与他倒也熟稔,才平和地说道:“杨掌柜,此案却系谋害,但还请杨掌柜暂勿声张出去。”

杨掌柜长脸阔鼻,面色黧黑,唇上留着粗硬短髭,颌下蓄着短须,两道浓眉,一排皓齿。他微笑着,缓缓地说道:“就依大人。不过台下的渔民们都说是让白娘娘摄去了,我特意来看上一看。”

“这话怎讲?”狄公不耐烦地问道。

“这是这里的乡巴佬对河神娘娘的叫法。龙舟赛上死了个后生,这下渔民们可乐坏了。他们说河神娘娘既得了供奉,今年河塘定会满鱼了。”

狄公捋着胡须道:“眼下要让那凶手认为本府也是信这迷信的。”

“大人,这人是如何被害死的?”杨掌柜扫了一眼横躺在地上的尸身,问道,“怎么一滴血也不见?”

狄公冷言道:“要知个中底细,可明早到公堂上听审。杨掌柜,我还有话要问你,既然董迈平常也做些古董买卖,想来杨掌柜与之一定熟稔。”

杨掌柜摇了摇硕大的头,说道:“大人,小人只知其名,并不曾谋面。小的干这行有自己的门路,靠的也是惨淡经营,不管日晒雨淋,整日里打着马儿满天下乱跑,专一踅摸那些挖着宝物的田家。一来二去,我的小铺子里已是奇货充盈,也把我的身子骨练得像个铜金刚、铁罗汉。那一日——”

“董迈有个伙伴名叫夏光,你可曾见过?”

“大人,不曾。恕小人爱莫能助。”杨掌柜眨了眨眼睛,说,“名字有些耳熟,但也仅此而已。哦,我接刚才的话说。那一日,我在城东庙集上弄得一幅古画,管保大人感兴趣。这幅画完好无损,我——”

“杨掌柜,改日我会到你的铺子里去的。现在我公务缠身,要即刻赶回衙门去。”

杨掌柜无奈,只好躬身告辞。

“我对古董也深感兴趣,乐不得跟他聊聊。”狄公对洪亮道,“可惜他来得太不是时候了。此人对古董的见识真是莫测高深。”狄公往头上扣了一顶便帽,无可奈何地一笑:“洪亮,看来今天这桩命案只能靠你我二人了,马荣、乔泰和陶干要到后天才能回来。”

“他们三位不在真是不凑巧,正赶上陶干把马荣、乔泰拉去休假了。”洪亮愁眉苦脸地说道,“陶干可是个破下毒案的能手。”

“洪亮,且莫着急,车到山前必有路。我即刻策马到白石桥村。显然,这毒是在龙舟赛前款待桨手们时,有人投到了董迈的酒饭里去的,我要去查看一下那儿的情形。你到孔庙去见县学老学究欧阳,打听一下董迈连同他的朋友夏光的品行。老学究深谙世事,我很想知道他对此二人有何看法。你无须候我,明日用罢早膳后,径自到书斋见我即可。”

二人一起沿悬梯下了彩台,狄公好像又想起了什么,便吩咐洪亮道:“路过府衙时,顺便让管家告诉内眷一声,今晚我深夜时分才能回衙。”

狄公牵过一名衙役的马,飞身上马,打马朝南边奔去。路上挤满了回城的人们,但谁也不曾留意这疾驰而过的狄公。

官道沿运河而下三四里,堤岸上还坐着男男女女,他们适才就在这儿观看龙舟比赛。官道向前延伸进了山谷里,路的两旁皆是幽深的树林。出的山谷,狄公又到了平川,望见前面街上挂了彩灯,便知是到了白石桥村的村口了。前面是一座白色的拱桥,白石桥村正是因此而得名。狄公打马过桥,但见眼前正是村内河流和大运河的汇合处,河埠头樯帆林立,横无际涯,一派繁荣景象。

桥这面的街市上彩灯闪烁,熙熙攘攘,人们挤得水泄不通。狄公翻身下马,一手拉着辔头将马牵到了一家铁匠铺里。那铁匠正无生意可做,便欣然同意替狄公照看坐骑。狄公暗自得意,这铁匠并未认出他是这地方的县令。

狄公信步往前走,想着在什么地方能打探到消息。忽见前面有座小小庙宇,朱漆梁柱,香火很盛,狄公便随着排成长队的人流进了小庙。台阶上面便是神龛,台阶下是募化箱,善男信女们依次往那箱里扔上几枚铜钱。狄公也随手扔了几枚,便好奇地东张西望。一个穿着褴褛道袍的老庙祝正在往悬在祭坛上方的唯一一盏灯里添油。祭坛上面是真人般大小的河神娘娘像,盘腿端坐在莲花宝座上,双目微合,像是正觑视着他,嘴角还露出一丝笑意。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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