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2章 大唐狄公案·叁(12)
狄公道:“你可曾记得,几日之前,本县向你保证,时机一到,本县自然会将害你女儿的凶手绳之以法。你适才也听到了他的供词。那对发簪确是引邪招害之物,天地所咒,自是无法可免。你可怜的女儿被那个下流的恶棍奸杀,那畜生连她的名字都不知晓,漠然行凶。你可将发簪留在县衙里,本县会让金匠来称其分量,估个价,衙门自会折成等值的银子给你。既然这卑贱之徒身无分文,自然没钱来赔偿你。不过,眼下你已听到了本县对你所做出的补偿。”
肖富含忙向狄公叩头谢恩,可狄公摆手示意不必,并让他退至一边。接着,他令衙役班头将王贤东带上堂前。
狄公细细地打量着王贤东,适才所宣布的其强奸、凶杀二罪未成立的消息并未缓解他心中的悲伤,相反,黄三的供辞令其甚为震惊,泪水顺着他的脸颊不住地滚落下来。
“王贤东,”狄公将脸一板,斥道,“本县原可因你勾引肖富含之女而给予重惩。不过,你已挨过三十大板,此外,本县信你真爱那洁玉姑娘,故本县以为,这惨祸定让你一辈子扪心愧悔,倒不愧是种罚责,远比衙门给你的惩处厉害。不过,尔悖德离经之举亦须纠正,受害者的家人也应得补偿。本县令你须与死去的洁玉姑娘成婚,永为结发夫妻。本县会预支银子给你当聘礼,婚礼须有正规仪式,新娘由洁玉之牌位替代。你获取功名之后,自然须每月分期还钱给县衙,同时亦须每月付给肖富含一笔钱,直至总数达到五百两银子为止。”
“你须将这两笔债还清后,方可娶第二位夫人。但是她或其他小妾皆无从替代洁玉的位置,在你死去之前,她永远是你的原配之妻。肖富含是个忠厚老实之人,你当做个尽职的女婿,尊敬并精心服侍二老。自然,他们也须宽恕你,要像亲生父母般待你。现在你可回去了,务必专心研读,切勿荒怠学业!”
王贤东不停地磕着头,无所顾忌地啜泣着。肖富含则跪在他身旁,向狄公谢恩不迭,感谢青天大老爷为挽其家风所做的明智安排。
他们起身后,洪亮俯身在狄公耳旁低语了几句,狄公微笑道:“王贤东,你离开之前,本县还欲确认一件事。你所叙述的十六至十七日间那夜的情形,其中每一细节皆为真实,除了你犯的那个想当然的错误。”
“本县初读你的供录时,便觉奇怪,一根小小的荆棘枝怎会在你身上留下如此深的划痕呢。你在黎明时的微光中见到几堆砖块和一拨树丛,自然就认为自己到了一座久已废弃的荒宅中。可事实上,你到的那处正在建一幢新屋。泥水匠将几堆砖留在屋外,那是砌外墙用的,而砌内墙的准备工作也按部就班地进行着,亦即打好几排竹桩当墙架。定是那些竹尖让你在摔倒后受了那么重的伤。如若你有兴趣的话,可以到‘五味馆’左近去寻觅一番,本县断言你会找到那个你命中注定要在那里过夜的地方。现在,你可以走了。”
随后,狄公起身退堂,同他的手下干办们一同离开了公堂。
狄公经过书斋门外的屏风时,只听得公堂下旁观的人群不住地低声议论,皆对狄青天深感敬佩。
十四
返回书斋后,狄公拟写了份呈报州府的公文,详尽叙述了半月街案的来龙去脉,对案犯黄三拟以重罪论处。因全部重罪案犯的判决俱由朝廷定夺,地方不得擅自处决,故还需等上一个月后,方能将黄三正法。
中午升堂时,狄公处理了些本县的日常公务。退堂后,在自己的府邸内用了午膳。
狄公返回县衙后,随即召集了洪亮、陶干、马荣及乔泰到其书斋内。众人行过礼后,狄公说道:“我来说说有关梁家与林家纠葛之来龙去脉。你们且找个舒适处坐下,喝杯茶!此事说来话长。”
四人坐在狄公的书案前。趁众人饮茶之际,狄公打开了梁老夫人给他的文案卷宗。狄公理了理册页卷次之后,将其压在镇纸下,身子靠在椅背上。
狄公开言道:“诸位,此事首尾,着实冗长,且充斥诸般残暴凶戾、不仁不义之举,诸位定当震惊。咳,可怜青天之下,竟有此等违理悖德之事,此诚为狄某读过的最令人惊讶之卷宗。”
狄公沉默了一阵,缓缓捋着胡须。众人眼巴巴地望着他,待其道出底里。
狄公坐在椅子上直了直身子。
他很快地说道:“为方便述说,我且将此错综复杂之事分两段来讲。首段说的是梁、林两家结仇广东的原因及流变,次段乃述两家人来浦阳后发生的诸事。严格说来,首段所说之事,狄某目前自是无可论道。广州当地县衙及州府衙门皆已拒受此案,对他们的判断,狄某自然无法说三道四。尽管两家结仇的根源与我等关系不大,但我等切不能疏忽大意,因为借此我等可探知两家此后于浦阳发生种种事端之背景。为此,我先简述此事之缘起,个中诉讼过程、节略及与本案联系不大的诸多细节皆略过不提。”
“大约五十年前,广州有一个梁员外,经商有道,富甲一方。另有一林员外,也是位富有的商人,与其住在同一条街上,乃梁员外之挚友,两人俱为诚实、勤勉且颇具经商天赋之人。他们所经营的商行日益兴旺,商船可远航至大食国。梁员外膝下一男一女,其子名为梁洪,其女嫁与林员外之独子林樊。不久,林员外过世,临终之前,再三叮嘱儿子林樊要珍惜与梁府之情谊,盼两家世交永存。”
“可随后几年,情形大变。梁洪性情倒是与其父相似,可林樊则不然,不像其父,此人生性吝啬、贪婪,为人寡德鲜义,行事残忍,明眼人一望便知。梁洪在其父退出商界后,秉承其父稳健之经营韬略,而林樊好歪门邪道,从事不法交易,以期速得暴利。结果自然分明,梁家依旧兴旺,而林樊渐渐失去了继承来的巨额财富。虽然如此,梁洪仍尽其所能襄助林樊,常提些商业妙计给他,当其他商人因林樊违约而去衙门告他时,梁洪还替他辩护打点,甚至不止一次借与林樊数量相当大的钱财。可如此慷慨之举,反倒令林樊嫉恨不已。”
“那时,林樊膝下并无子息,梁洪却有二子一女。林樊心下又恨又妒,越加仇恨梁洪。起初林樊以为,梁家为其自身背时逆运之祸由,因此,梁洪越是助他,林樊心中之恨也越深。”
“有一回,林樊那厮恰巧撞见了梁洪之妻,一见之下,色心顿起,对其美色艳羡不已,由此种下祸根。那时,林樊恰有一笔买卖失手,眼见亏空甚巨,债务归还无期,心下甚为焦虑”自从他知晓梁夫人乃重德守贞,一心一意相夫教子的良善妇人后,遂心生歹念,欲以暴力强占梁洪之妻,且能侵吞其财富。
“林樊因做那些不法交易,故与当地黑帮关系匪浅。当他听说梁洪欲至邻县收购大批黄金时,心下大喜,以为机会已至。那批黄金部分为梁洪所有,可绝大部分乃当地其他三家大商行所有。林樊雇下强人,在梁洪返城途中于城外洗劫他,众强人遂杀了梁洪,抢走了黄金。”
狄公神色严峻地望着他的干办们,随即又继续道:“此恶谋实施当日,林樊直奔梁宅,声称有急事不得不面告梁夫人。林樊告知她,其夫于途中遭袭,且黄金已为歹人所抢。梁洪已受伤,但目下尚无性命之虞。梁洪之随从现已将主人匆忙安顿在城北郊外一座废弃庙内,梁洪又派人去唤林樊,要他去那儿私下磋商一番。”
“梁洪希望林樊能保守他遭劫的秘密,要其妻及岳父盘点梁家资产,以便确认是否有银子可赔偿三家大商行损失之黄金。黄金被劫”的消息必定会影响梁府及其他三家大商行之信誉。梁洪希望梁夫人与林樊即刻赶至庙中,以便共商对策,决定哪些梁府的财产可立即盘点。一番话让梁夫人深信不疑,因如此决断颇符合其夫谨慎稳重之心性,故而便随同林樊自后门悄悄出了宅院。
“一至庙内,林樊便坦言相告,适才所说只部分为真。他告诉梁夫人,其夫已为强人所杀,自己心里一直很喜欢她,并愿诚心照拂她。梁夫人一听此语,不由得勃然大怒,斥责林樊卑鄙无耻,欲返城告官。但林樊硬是阻其回城,且在当晚奸污了她。次日黎明,梁夫人以发簪刺破手指,血书于帕上,写下遗言,痛悔自己因轻信林樊而失身,无脸面再苟活于世。随即,以腰带悬于房梁之上,上吊身亡。”
“林樊搜了她的身子,发现了血帕及遗书,细读之下,顿时有了主意,只需稍加改动便可掩其罪行。只见遗言写道:
林樊人面兽心,杀人越货,强夺人妻,罪不容赦。
奴身已污,辱没家门,唯以死忏罪。”
林樊撕下了血帕上遗言之首行,尽付火中。
“他将此帕放回梁夫人的袖中,随后,返回梁家大院,只见梁老员外及梁老夫人已闻噩耗,正为其子被害、黄金被劫而哀伤不已。是一过路人发现了梁洪的尸身,向官府报了案。林樊假仁假义地劝说二老节哀顺变,且又问候梁洪遗孀。二老告知林樊,儿媳昨日不辞而别,去向未明。林樊假意欲言又止,二老再三追问,他遂期期艾艾地说道,自认有责任告知梁老员外及老夫人,他早知梁夫人有个相好,经常与其在废弃的庙中幽会。他猜想,没准在那儿可寻得梁夫人。梁老员外匆匆赶至庙中,却见儿媳已悬梁自尽。老员外寻到遗言,读罢大恸,以为儿媳因得知丈夫被杀而心中愧悔,继而自尽。老员外哪里承得起如此伤心之事,悲痛交加,当晚便服毒身亡了。”
狄公止住了话头,示意洪亮倒茶。狄公啜了几口茶后,继续道:“自那时起,现住浦阳的那位梁老夫人遂成了本案之关键人物。梁老夫人是个聪慧且精力充沛的妇人,她一直协助梁老员外操持家族事务,每每受众人夸赞。她了解儿媳的贞洁品性,对林樊编造的那番说辞心有怀疑。她随即命账房人等盘点清算了梁家财产,筹措银两赔偿三家商行之损失,同时又派忠心耿耿的老管家前往那庙内细细查验。当时其儿媳写遗言时,将手帕铺于石块上,故那石块上沾有其血迹,在这些模糊的痕迹中,可隐约显现遗言之首句。”
“老管家将查验到的情形向梁老夫人禀明后,老夫人顿悟,原来是林樊奸污了儿媳,且谋划了杀人越货之恶行,因林樊那厮早在梁洪尸身被发现之前,便已告知儿媳,梁洪已身亡。”
“梁老夫人随即去广州衙门喊冤,状告林樊犯下的滔天大罪。可此时,林樊已握有大量金银,遂大肆贿赂地方官吏,雇人做伪证,一年轻无赖甚至谎称自己为已故梁夫人之奸夫。此案因此未被衙门受理。”
马荣张嘴欲问,但狄公举手示意马荣先不必发问。狄公继续道:“几乎同时,林樊之妻,即梁洪之妹,也不知去向,四处打探,终无消息。林樊假意伤心不已,旁人看来却是林樊将其秘密杀害,且藏匿了尸身。林樊对梁府上上下下俱深恶痛绝,自然包括未替他生得一男半女之发妻。”
“此乃梁老夫人呈县衙之首份卷宗的事实大略。其人其事皆可追溯至二十余年前。”
“我再来说说两家进一步交恶之情形。当时梁家仅余下梁老夫人、两名孙儿及一名孙女。梁家财产赔偿给三家商行后,仅剩原先财产的十分之一,梁家名声却未受到损害,梁家商行各分号也依旧兴旺。梁老夫人持家有方,经营得力,上下齐心,梁家没多久便挽回颓势,家族始又重振。”
“那时,林樊到处搜罗死党,组了个庞大的贩私团伙,地方衙门开始不安,疑其行为有所不轨。林樊心知,行私犯禁之事,县衙一般不做处置,而是交由州府一类的衙门处理,林樊与州府衙门素无关系,故其铤而走险,又定了条恶计,意欲转移官府视线,同时又栽赃给梁家商行。”
“他贿赂了当地市舶使的小吏,悄悄地将一些违禁品混入梁家商行的两艘平底货船的船舱中。随后,他雇了个人告发了梁老夫人。官府在梁家商行的船舱中找到了实证,没收了梁家商行及各分行的财产。梁老夫人再次状告林樊诬陷栽赃,可地方衙门及州府衙门先后拒绝受理。”
“梁老夫人明白,林樊不将梁家斩草除根,绝不会善罢甘休。因此,她在城外找了个田庄,权作避难之处。这田庄系梁老夫人堂兄的产业,位在一座已被弃毁的要塞上,唯有一幢旧砖堡还留在原处,田庄主人将它当作谷仓。梁老夫人深思熟虑,心想,一旦林樊雇盗匪袭击他们,此堡可充当避难所,故她将一切应急之物俱搬入堡中,以备不测。”
“数月后,林樊果真派了一群歹徒来田庄大肆破坏,杀死了许多田庄上的居民。梁老夫人及其两个孙子、一个孙女、老管家及六名可靠的仆役都躲入了储有食物和饮用水的旧砖堡中。匪徒们几次欲撞开大门,但铁门异常坚固,承住了撞击,于是,众匪徒收集了些干木柴,点燃后向窗内猛扔。”
说到此处,狄公停了一阵。此刻,马荣搁在膝盖上的那对大拳握得紧紧的,洪亮则怒容满面地捋着他那稀疏的胡须。狄公接着道:“砖堡内的人几乎要窒息了,他们不得不向外冲。梁老夫人的小孙子、孙女、老管家及六名仆役皆被歹徒乱刀砍死,趁混乱之际,只有梁老夫人和其长孙梁寇发一同逃出虎口。”
“那伙歹徒的头目向林樊禀道,梁家所有人俱被杀光,林樊大喜,心下以为梁家总算绝了香火。这一命案在广州城内引起了公愤,一些熟知梁、林两家纠纷的商人心知肚明,林樊这厮定与这十恶不赦之罪有所牵连。”
“自那时起,林樊便成了城中首富,颐指气使,无人敢同他作对。但同时,他也假惺惺地声言自己对此事甚感悲痛,且以重金悬赏知晓歹徒行踪之人。那伙歹徒的头目了解林樊此举之企图,遂牺牲了四名同伙,他们皆对杀人罪行供认不讳,因而被官府斩首示众。”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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