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大唐狄公案·叁(11)
猛然间,黄三对着马荣的下身飞起一脚。说时迟,那时快,只见马荣身子往后一闪,一个鲤鱼打挺,乘势以右手抓住黄三脚脖。马荣使左肘抵住黄三,令其单膝跪地,脚一甩,又将黄三另一条腿勾出,以防其突袭。可不巧的是,马荣脚底一滑,失了手,黄三迅疾双膝一拢,身子蹿起,挥拳直奔马荣的颈部。
古人云:“斗,取诸勇,决诸智”。尽管眼下黄三体力占了优势,可他心智仍如禽兽般野蛮愚蠢。马荣此时已无反击之力,只能坐以待毙,黄三本可使些致命的招数,干净利落地了结马荣,可此人生性低劣,他又本能地朝马荣的下身踢去。
重复同样招数在武术争斗中可谓低劣的错误。虽说马荣内气淤塞,无法使出各类复杂招数,可在此时,他选了他唯一可使的一招:双臂一抱,死拽住黄三的小腿,用尽全身力气将其一扭。顿时,黄三发出凄惨的叫声,原来他膝关节已脱臼。随即,马荣向前一倾,与黄三一同倒地。此时,马荣只觉浑身乏力。他就势滚了两滚,将身子带出,直到黄三那双枷锁般的手臂够不着。马荣躺在地上,意守丹田,将自己的内气、穴脉调理一番,直至那股真气在全身运透。
顿时,马荣神清气爽,起身向黄三走去。此刻,那家伙正欲拼命地爬起身来。马荣一脚踢在黄三下颚,黄三往后一仰,一头栽在地上。马荣打腰间抽出专用来捆绑罪犯的细长链条,将黄三双手扭至背后绑住,又以链将其双手提起,直至无法再提,又把链子的另一头圈在黄三的脖子上。此刻,黄三若想挣脱双手,即便很小的动作,细细的链条也会要了他的命。
马荣蹲下身子,靠近黄三。
“大爷差点栽在你小子手里,你这个无赖之徒!”他说道,“我劝你识时务,别再给狄大人和我添麻烦了,快快从实招来!”
黄三喘着粗气道:“要不是今日老子厄运再次当头,你这狗当差的早就没命了!唤你那贪官主子来叫我认罪吧。”
马荣冷冷地说道:“悉听尊便!”
他迈步走入最近的一条巷子里,不停地敲着某户人家的门,直至一个睡眼惺忪的汉子将门打开。马荣说明了自己的身份,叫那汉子去唤此地的里正,令其马上带四个人和两根竹竿到此处来。
随后,他返身去看他的犯人,只听得那厮不停地吐着一连串的污言秽语。
里正和他的手下一到,便以竹竿做了一副担架来抬黄三。马荣把从破屋内找到的一件旧袍子扔在黄三身上,随后一行人返回县衙。
黄三被交与狱卒看管。马荣下令找来郎中,将黄三脱臼的膝盖复位。
洪亮和陶干此时正坐在厅堂内等着马荣,一听说罪犯落网的消息,两人皆兴奋不已。
洪亮爽快地笑道:“我等确实该吃喝庆祝一下!”
于是,三人来到大街上,拐进一家通宵开张的饭馆。
十三
次日傍晚,狄公回到了浦阳。
他与洪亮在书斋内用晚膳,席间洪亮略述了近日的调查情形,匆匆用罢晚膳,狄公唤来马荣和陶干,令其逐一详禀。
“干得好,我的马壮士!”狄公对马荣道,“听说你擒住了凶手,将整个情形告诉我!”
马荣将他前几日夜间的冒险经历概述了一番,随即又道:“那个名唤黄三的小子同大人您向我描述的每一细节均吻合。此外,这两支发簪也跟那张纸上所画得完全相同。”
狄公满意地点了点头。
“如果我未曾搞错的话,明日便可了结此案。洪亮,请你负责将所有与半月街案有牵连的人,明日一早都叫到衙门来。轮到你了,陶干,让我等听听你关于梁老夫人和林樊都查到了些什么。”
陶干详述了他的调查情形,包括有人欲置他于死地以及马荣的及时相助。
狄公对陶干暂停了对林宅的调查,等候他回来处理的行为深表赞许。
狄公最后道:“明日诸位须在此处再对梁、林疑案商议一番。随后我要告诉诸位,在研究了案情记录之后我所得到的结论,还准备对应采取的行动措施做番说明。”
接着,他让亲随们退下,并吩咐书吏将他不在衙门期间所收到的官府公文、书信取来。
半月街案的罪犯已被捉拿归案,这消息如野火般传遍了浦阳全城。次日黎明,尚未开堂之际,便有一大群人聚集在县衙门口。
狄公升堂入座后,提起朱笔点下签条,命牢头提上人犯。两个衙役摁住黄三,迫使他跪倒在公堂案前。膝盖弯曲时,他疼得大叫,但衙役班头呵斥道:“给我闭嘴!听大人吩咐!”
“下跪之人报上名来,”狄公喝道,“你因犯何罪被带至公堂?”
“贫道名叫——”
黄三刚开口答话,衙役便用棍子直敲他的脑袋,并大声呵斥道:“狗贼,在县令大人跟前说话放尊重点!”
黄三没好气地答道:“回大人的话,贫道本姓黄名三,是个诚实的云游四方的出家人,久入道门,不谙尘世。可前晚贫道突遭衙门里一个跑腿的袭击,莫名其妙地被带至县衙牢内。”
“大胆!”狄公大叫道,“你这狗贼杀害了洁玉姑娘,还不从实招来?”
“贫道不知什么洁玉、脏玉姑娘,”黄三粗鲁地答道,“不过贫道正要告诉大人,别把宝春园内那个妓女的死归在贫道身上!她可是上吊自尽的,何况那时贫道根本不在那儿。很多人可为贫道做证。”
“放肆,简直一派胡言!”狄公大怒道,“让本县告诉你,你在十六日晚残杀了屠夫肖富含唯一的女儿洁玉!”
“大人,”黄三答道,“在下没日历,根本记不得某日自己究竟干过什么、没干过什么。大人所说的名字,我毫无印象。”
狄公身子往后靠了靠。他捋了捋长髯,沉思了片刻。看来黄三对狄公所设想的奸杀案的每一个细节都不予以承认,他会说发簪是自己在化缘时捡到的。更何况,此番辩词无任何破绽。
猛然间,狄公心生一计。他身子前倾,对黄三道:“抬头望着本县,你仔细听着,本县来帮你回忆。本城的西南角,有条云集小贩的街巷,那街唤作半月街。此街同一窄巷交会的拐角处有家肉铺,店主的女儿就住在肉铺后一间仓房的阁楼上。现在你给本县细细回想,你可曾借助一条由窗口悬下的布条进入姑娘的房内?你是否奸淫并掐死了那姑娘,且取走了她的金发簪逃之夭夭?”
狄公从黄三那只尚能睁着的狡诈眼中看出,他已想了起来。此时,狄公确认无疑,眼前这人就是案犯。
“快快从实招来!”狄公高声喝道,“还是要本县给你动刑,你方肯招供?”
黄三低声咕哝了几句,随即声音洪亮且清晰地说道:“随你给我安上啥罪名,你这狗官。要小人招认并未做过的罪行,恐怕大人你得多等些时候!”
狄公大怒,下令道:“重责五十大板!”
衙役们如狼似虎,夹住了黄三结实的身子,扒去其外袍。鞭子在空中发出嗖嗖声响,啪啪直往黄三背上狠狠抽去。不一会儿,黄三背上已血肉模糊,鲜血滴下来,弄脏了石板地,可他倒未曾大喊大叫,只发出低沉的呻吟。挨完五十大板后,他一头撞倒在石板地上,昏死了过去。衙役班头把热醋放在黄三鼻下,将其熏醒,又递了一杯浓茶给他,可黄三轻蔑地拒绝了。
狄公道:“须知眼下方是开端。如若你还执迷不悟,拒不认罪,本县可要叫你尝尝真正大刑的滋味。反正你身强力壮,而我等还有一整天的时间奉陪。”
“如果我招了,”黄三嗓音嘶哑着说道,“你会砍下我的脑袋;我若不招,也会死于严刑折磨。我倒宁愿选择后一种!宁愿眼下承受点小小的苦痛,待到日久天长,你这狗官因此遇到麻烦,那时我便舒心畅快了!”
听到此处,衙役班头举起鞭柄,对着黄三的嘴巴就是一下。正当班头欲再次出手时,狄公示意其住手。黄三往地上吐出了几颗碎牙,恶声恶气地诅咒着。
“本县倒要细细瞧瞧你这个蛮横的狗贼。”狄公说道。
衙役们将黄三推倒在地,狄公双目直视黄三那只充满邪气的眼睛。他另外一只眼因那晚与马荣交手而挨了一肘击,肿得像个肉包。
狄公暗忖,这厮堕落已久,此类人大多心存侥幸,宁死于酷刑也不愿招供。蓦地,狄公脑中一闪,想起马荣告诉他的有关前晚与黄三交手前的对话。
“让此人犯跪好!”狄公命令道。随后,他拿起放在桌上的那对金发簪。
他将发簪往桌边一扔,当啷一声,发簪掉在黄三面前。他盯着眼前亮闪闪的金饰。
狄公命衙役班头将肖富含带到公堂上。肖富含在黄三旁边跪下后,狄公道:“这对发簪常与种种厄运相连,本县对此已有耳闻。但本县尚未听你细细说过,你且不妨与本县一说。”
“大人,”肖富含开言道,“从前,在咱家日子过得还红火的那阵,小人的祖母打当铺里买来了这对发簪。她老人家哪里知晓,这一来全家可走了霉运喽。因厄运总与这对发簪相连,那是一个通晓过去的算命先生告诉我的。祖母买得发簪后不久,一伙强人便闯入她的屋子,杀了小人的祖母又偷了发簪。那伙强人欲将发簪脱手时却被公差擒住,在刑场上掉了脑袋。要是当时小人的父亲将这祸根毁掉不知该有多好!可是他是个重孝道的老好人,虽隐隐觉得这物件有些不吉利,也未忍心将祖母之物丢弃。”
“次年,小人的母亲又病倒了,得了奇怪的头痛病症,终日长吁短叹,久经病痛,缠绵病榻多时而去。小人的父亲也因此把家产尽数花完,不久他便抑郁而终。小人本想将那对发簪卖了,可小人的婆娘,一头十足的蠢驴,却执意要把它们留着,欲等日后派什么大用场。可她非但没把这祸根藏妥,反倒让咱唯一的宝贝女儿戴上了。这下可好,那可怜的孩子遭了多大的罪啊!”
这番话用的都是黄三平日里熟悉的市井话语,黄三专心听着,不觉呆了。
“天杀的!”黄三大声道,“我却偷了那对发簪!”
旁观的人群发出一阵低语。
“肃静!”狄公叫道。他让肖富含退下,对黄三和颜地说道:“没人能逃脱命里的定数。黄三,你认不认罪并不重要。常言道,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又道天理昭彰,毋论阳间阴间,你无处可逃!”
“既然如此,我也就破罐子破摔吧,现在就解决此事。”黄三道。接着,他对衙役班头说道:“让我喝杯那种脏茶吧,你这狗娘养的!”
衙役班头大怒,但看到了狄公不容置喙的手势,也只能怏怏地倒了杯茶给黄三。
黄三将茶一饮而尽,往地上吐了口唾沫后说道:“不管你信不信,要说真有人一辈子都陷在厄运里的话,那就是我了。像我这样一个身强力壮的好汉,混到死起码也该混个绿林豪杰之名吧,可结果呢?四海之内,我也算是个武林高手了,我师父精通武艺,不幸的是,他有个漂亮闺女,我喜欢她,可她不喜欢我。我可不能容忍一个娘们的愚行,因此,我强奸了这个傻丫头。自然,我为了活命,不得不从此出逃。”
“此后,我在路上遇见了个商贩,他看来简直就像个财神爷。我只不过打了他一下,本想叫他乖顺点,可那个可怜的软蛋就这么死了!你猜,我在他的腰间发现了什么?除了一沓毫无价值的契约收据外,啥都没有。我可常常碰到这样的倒霉事。”
黄三抹了抹从嘴角渗出的血丝后,又继续道:“七八天前,我在城内西南角的小街巷间闲逛,想寻个在夜间行走的过路人,好敲他们一笔。忽然间,我发现有个人过街后,消失在一个狭窄的巷子里。我认定此人是个夜贼,于是跟上前去想捞上一把。但等我走入巷子后,发现到处都找不到那人,四周都是静悄悄的。”
“几天之后——要是你说那是十六号,就算是吧。我发现自己又到了那个街口。我心想,最好还是再到那巷子里去瞧瞧。可那儿连个人影都没,我抬头一望,只见高高的窗户外挂着块很长的布,质地不差。我想,兴许是哪家人洗的东西忘了收了。故而我走过去想来个顺手牵羊,那玩意至少在我身无分文时可派上用场。”
“我靠墙站着,轻轻一拉,想叫那布条滑落,哪想上面的窗子突然打开了,我听见一个姑娘柔声说了些什么,同时见那块布被慢慢地拉了上去。我立刻明白了,这姑娘定是和她的相好有那么一腿,我瞅准这是个好机会,可以偷些银钱了,因为她绝不敢大喊抓贼的。就这样,我抓住了布条,攀到了窗台上,就在那姑娘还忙着拉布条之际,我已经站在屋里了。”
黄三瞟了瞟四周,又继续道:“她几乎光着身子啥都没穿,因此,不难看出她是个既年轻又漂亮的姑娘。我可不是个能让这种机会白白溜掉的正人君子,因此,我捂住了那姑娘的嘴,轻声说道:‘别出声!闭上眼,就当我就是你等的那个小白脸。’可那姑娘倒有点蛮力,竟像头母虎一样反抗,我花了好一阵才制服了她。甚至在我强奸了她之后,她还是不依不饶地跑到窗口大叫。情急之下,我便掐死了她。”
“我把布条收了进来,叫她的相好上不来,随后便翻箱倒柜,想觅些银钱。我早该知道自己行了背运。我连个铜子儿都没找到,除了那对给我带来霉运的发簪。罢了,就让我在录口供的那张纸上画押吧。我不想听人把这档子事重读一遍!看在那姑娘的份上,你爱加什么罪名就加什么罪名吧。让我回牢房,我的背受伤了。”
狄公冷冷地说道:“依律,罪犯于画押之前,必须听一下他的口供笔录。”
狄公令书吏将适才所记的黄三供词大声念出。黄三闷闷不乐地表示一切属实,之后便在供词上画了押。
狄公肃然道:“黄三,本县判你强奸、凶杀二罪并处。这是桩极其残忍的凶杀案,无从宽宥。本县实言相告,州府衙门很有可能判你极刑,且会以极其严厉的手法执行。”
狄公对衙役做了个手势,黄三遂被下到死牢。
狄公再次将肖富含唤到公堂前。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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