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大唐狄公案·贰(47)
她用袖子擦了擦脸,拉拉衣服后继续说:“我告诉他,我很高兴他这么对我,可是我不想要钱,除了自由自在外,我什么也不要。我不想生活在高墙内规规矩矩地伺候他的原配夫人,身边一天到晚还跟着丫鬟。万大叔难过地走了,我也被我哥打得鼻青脸肿。可到了第二个月,在靠近江北的一个小村子里,万大叔又找到了我们,他说他卖了药铺,想和我们在一起过活。我哥说假如他肯出钱的话就让他加入,因为他不想做任何人的跟班。我告诉我哥让他别痴心妄想,万大叔可以跟着我们,我要是愿意,他也可以和我睡,但我不想要他一个铜子儿。我哥一听,马上就发火了,和张山硬脱下我的裤子开始折磨我,这时万大叔冲过来推开了他们,还和他们做了笔交易,万大叔付钱从他们那儿学一些骗术。从那时到现在也有一年多了,直到昨晚。”
狄公问道:“你是说,一个京城的富商将所拥有的一切置于脑后,像一个流浪汉那样和你们一起生活?”
“当然。我告诉你,他喜欢这样,他总是说他从没这么快活过。京城里的生活他已经受够了。他的妻妾们年轻时还算贤淑,但现在只会不停地唠叨。他儿子长大后跟他学做生意,却总是教训他应该怎么做。他很喜欢他唯一的女儿,但自从她嫁到南方之后,就再也没见过她了。他还抱怨没完没了的酒宴生活,因为喝酒弄伤了他的胃,可和我们在一起后,他的胃再也没出过问题。张山教他钓鱼,万大叔十分喜欢钓鱼,现在已经是个高手了。”
狄公边抚长须边注视着她,然后问道:“我猜万大叔一定在你们旅途中拜访过许多他生意上的朋友。”
“错了,他说生意的事他都处理好了。他有时去拜访几个朋友是为了取银子用。”
“他随身带着大笔银钱吗?”
“又错了,虽说在我身上他有点犯傻,可我看他是个精明的商人。相信我,他从不多带一个铜子儿。我们每到一个城市,他都会去银庄兑些银子,再把银子寄放在一个朋友那儿,这法子很高明,虽然我哥想尽办法诈他的钱财,但他自有手腕,在需要时任意取用。我们到汉源时,他带了五锭金子,我不信谁会有这么多钱。这些金子当然不能让我哥发现,我告诉他,我哥虽说不是个杀人犯,但为了这么多金子他愿意杀光城里所有的人。万大叔笑了笑说,他有安全的地方放这些金子,结果到了第二天,他口袋里就只有几个铜子儿了。能给我点水喝吗?”
狄公令女牢头给沈丝儿倒杯水来,显然,那女人满心不乐意。狄公毫不在意她的情绪,他朝陶干看了看,陶干点了点头,他们找到了线索。待沈丝儿喝了水,狄公问:“万慕财把那些金子交给谁了?”
她耸耸肩:“他说了许多他自己的事,但有关生意的事一字未提,我也没问过,也不需要问。倒是刚到这儿的头一天,他说他要去拜访一个在集市里做生意的朋友,我哥问他是否来过汉源,他说从没来过,却在这儿有个旧相识。”
“你最后一次见到他是在什么时候?”
“昨天晚饭前,他出去了就再也没回来过,我猜他回京城去了。他做得对,没人管得了他,是不是?可他不该骗我们,昨晚出去前还说要正式加入我们,亏他说得出口,为何不直截了当地说要离开呢?我倒有点想他了,可像我这样的女孩,没他也能过得很好,你说是不是?”
“的确如此。临走前他说过些什么?”
“他说他要去那个朋友家吃饭,而我竟然相信了。”
狄公取出戒指,问:“你说你从未向万大叔索取过任何东西,那为什么要去当掉它。”
“我没,只不过是我很喜欢它,有时万大叔就让我戴几天。一天,我碰巧路过一家当铺,便走进去问它值多少钱,只不过是觉得好玩,但那个胖老板尽说些不三不四的话,我就跑出去了。那天真是倒霉,我刚出当铺,一个傻大个就拉住我要和我亲热,还叫我宝贝儿,他傻呵呵地盯着我看,还好万大叔在一旁说我是她的女儿,我哥也踢了他一脚。男人没一个好东西,他们认为只要朝路边的女人勾勾小拇指,她就会迎上去勾住他的脖子。”
陶干注意到狄公并未听到沈丝儿的最后一句话,而是陷入了沉思。就在刚才,他还在为找到了私运案的新线索而兴奋,沈丝儿并未提供更多的线索,狄公一定是在推断万慕财是私运案的主谋。真是个绝妙的幌子,谁会怀疑一个混在一群无赖当中的流浪汉呢。万慕财拜访的那个人一定与私运案有关,只要逐门逐户搜查那些店铺,审问每个店主,就可能查出私运者,也就知道谁是主谋了。陶干想到这儿便清了清嗓子,但狄公仍未注意到。那妇人也被狄公这长时间的沉默给弄糊涂了,她疑问地看着陶干,陶干只能摇摇头。
沈丝儿开始烦躁不安。“站直!”那妇人呵斥道。
狄公自沉思中惊醒,只见他温柔地对着沈丝儿说:“万慕财于昨晚被害了。”
“被害了?”那女子叫了起来,“万大叔被人杀死了?谁干的?”
“也许你知道。”
“在哪儿找到他的?”她紧张地问。
“山坡上树林中一个荒废的小木屋里。”
她睁大了眼睛叫道:“一定是那个混蛋干的,他派人跟着万大叔,就因为万大叔帮我们离开了他。混蛋!”她用手遮住脸并开始啜泣。
等她平静下来,狄公示意她喝一点水,又问道:“万大叔加入你们时割过小拇指吗?”
她破涕而笑,道:“他倒是想,可没那个胆子。也不知道他试了多少次,他站在那儿,左手放在砧板上,右手拿着刀,我站在一旁数一、二、三,可每次他都放弃了。”
狄公点点头。他思索了一会儿,拿出一支毛笔,在一张名刺上写了几个字,将名刺放进信封,在信封上也写了几个字,道:“唤个衙役来。”
陶干带回了一个衙役,狄公将信交给衙役并命令他立即将信送出去。然后他又对沈丝儿说:“你有没有相好的?”
“有一个,是江北的一个船夫。他想和我成亲,可我想再等上一两年,等他有了自己的船,我也快活够了。到那时,我们载客赚钱,四处游玩,三餐有个着落,也就算过上好日子了。”
说到这儿,她小心翼翼地问狄公:“你真的要在我脸上刻印记吗?就像刚才那个‘豆芽菜’说的那样。”
“不,我不会那么做的。但你须受些管教,不能再随心所欲了。”
他朝那妇人挥挥手,那妇人抓住沈丝儿的胳膊并将她带走了。
“她真唠叨!让她开口挺难的,可一开始说就没完没了。”陶干抱怨道。
“我让她按自己的方式说出一切,因为严刑拷打只对那些想说谎的人有用。以后你要记住这一点。”他抬起头,让听差递给他一条毛巾。
“万慕财是个精明的家伙,沈丝儿也不傻,但她永远也猜不出万慕财其实是私运团伙的主谋。”陶干说道。
狄公沉默了。他理了理书桌上的公文,将那戒指放在右前方明显的位置上。
一个仆役端来一盆热水,狄公擦了擦手和脸,然后向椅背上一靠,说:“陶干,打开窗子,屋里太闷了。”他又凝思了一会儿,看了看陶干,说道:“万慕财是否精明我无从得知,但根据沈丝儿的描述,我有种感觉,一个老者忽然对自己所信奉的生活准则产生了怀疑,并开始思索人为何而活。许多人到了一定年纪都会如此,突然厌恶自己和家人的生活现状,但很快他们又会恢复原状,并嘲笑自己曾有过的愚蠢。可万慕财与他们不同,他做了了断,痛下决心重新生活。但几年之后他是否会后悔,将永远是个谜。他是个很有趣的人,怪僻,但有个性。”
狄公停顿了一下,陶干烦躁地摇动他的椅子,急于想和狄公讨论这件案子的下一个步骤。他清了清嗓子,问:“现在是不是该提审张山了?”
“张山?哦,你指的是沈宽的那个同伙。这事由你明天去做吧,那只不过是例行公事罢了,他和沈宽都没杀人。沈丝儿的事倒颇费思量,我还没想好如何处置她。朝廷一向主张对这些流民加以严惩,而她未经许可又私自为娼,依律应投入大牢,最终不是绞死便是老死于下三烂之处。但那太可惜了,其本质尚好,让我好好考虑一番。至于沈宽和其他恶棍,我会送他们到北方的军队里服一年劳役,这或许可以让他们改掉身上的惰性,如果他们表现良好,届时亦可应征入伍。有了!可以让沈丝儿去韩员外家做丫鬟,韩员外治家严厉,在那儿生活一年后,沈丝儿会知道平凡生活的好处的,也许到那时她能成为一个船夫的贤淑妻子。”
陶干不安地看着狄公,看来狄公真的累了,他的脸色苍白,嘴角的纹路也更深了。这真是漫长的一天。陶干不知此时提出由他来搜查集市中的铺子是否太冒昧,或者再审审冷掌柜。他决定问问狄公的打算。
“您认为下一步我们该做些什么,大人?我想——”
“下一步?”狄公抬起眉毛,“你没发现我们的问题已经解决了?我已经知道了万慕财是因何又是如何被害的,包括是谁把他的尸体背到小屋的,当然也知道谁是私运团伙在汉源地区的同伙。”看到陶干目瞪口呆的样子,狄公接着说道:“你适才不是也听了所有的证词吗?我之所以在这儿和你闲聊,是因为我在等这出悲剧的主角出现。”
陶干刚要插话,狄公又继续说道:“这确是一场悲剧,陶干。每次我查清一件案子之后都会感到满足,满足于纠正了一个错误和解开一个谜团,但这件案子令我沮丧。实际上,今天早上当我把这枚戒指拿在手中时,我就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它仿佛预示着某种苦难的到来,甚至会令人万劫不复。我们马上就可以看到这出悲剧的主角了。”
他中断了谈话,门外有脚步声响起,一个衙役带着王掌柜走了进来。
短小精干的药材商向狄公叩拜。
“大人,不知在下能否为您效劳?”他彬彬有礼地问道。
狄公将那枚戒指放在他面前,厉声问道:“你取走死者财物时为何单单忘记了它?”
王掌柜看到戒指大吃一惊,但很快便恢复了常态,不紧不慢地问道:“在下不懂大人的意思。那个衙役带着您的名刺,让我到这儿来一趟听您问几句话——”
“确是如此。”狄公打断了他的话,“说,杀害你的朋友万慕财的凶手是谁?”药材商正欲开口辩解,狄公急声道:“本县对所发生的一切了解得清清楚楚。你十分需要万慕财寄放在你那儿的五锭金子,因你们计划从江北私运过来的货物在半路失踪了,你雇用的人搞砸了这趟买卖,而你根本赔不起那两箱货。刚巧万某想对沈丝儿表达爱意,他想割指示爱,却给了你杀死他的绝妙机会。”
衙役靠近王掌柜,狄公朝他摇了摇头,继续道:“万慕财缺乏断指的勇气,你答应帮助他,于是你们昨晚相约在你山上的宅邸,你答应用切药材的工具来切他的小手指,这工具的一端是连着座的锯齿形刀片,另一端则是刀把,在药铺中用它来切药材则是又快又准,当然也可使万慕财的痛楚减至最低。”
案狄公停顿了一下,只见王掌柜用难以置信的眼光看着他。
“当万慕财将手放在砧板上时,刀突然滑落下去,斩断了他的四根手指,你便乘机用重器击打他的头部将他杀死,再将他的尸身送到林中的小屋里,这样尸体或许要过很久才会被发现,而你又拿走一切能证明他身份的物品,这样,官府自然会把尸体当成一具无名的流浪汉焚烧了。还好树林中的猴子带来了这枚戒指。”
“猴子?”王掌柜颤声道。
“是一只猴子把这枚戒指带到我面前的,但已与你无关了。”
狄公结束了推论,房间顿时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王掌柜的脸色苍白,嘴唇不停地颤抖。犹豫片刻后,他用几乎听不清的声音说:“大人,我承认,是我杀死了万慕财,一切如您所说,除了那两箱货物外,我的背后另有主谋。我欠了很多债,两年前,债主们纷纷前来逼债,而我最大的一个债主是京城中某个银庄的老板。”他说了一个狄公曾听说过的名字,此人是个声名甚佳的商人,也是当朝户部尚书的侄子。“他修书一封说有要事与我相商,我到了京城,受到了热情的款待。他说只要我答应他一件事,就可免去我的债务,而且我还可以从此事中得到分成,我自然满口答应。没想到他又说出一番令我震惊的话来,原来他掌管了一个遍及全国的私运组织。”
他擦了擦眼睛,继续道:“可他提到那巨大的收益时,我屈服了,接受了他的提议,因为我受不了自己变成一个一无所有的穷光蛋。本来我该三思而后行的,但当时我只想着那些钱财,而且事后他并未免去我的债务,只肯借给我高利贷,因此,我只能完全听命于他。所以当万慕财将五锭金子寄放在我这儿时,我想这是我摆脱他的最好时机。我知道万慕财并未对任何人说起要到我这里来,他还坚持不让我的家人知道此事,是我亲自给他开的后门。大人给在下纸笔,在下这就把杀害万慕财的经过写下。”
“现下本县并非正式提审你。王掌柜,我还有几个问题。”狄公平静地说道,“首先,为何万慕财身上会带着那么大一笔钱呢?”
“他是想某一天和那女子成亲,这样他就可以出钱打发那女孩的哥哥,并且买幢宅子什么的。”
“那你为何不直接告诉万慕财你的窘况,向他借些钱呢?要知道,同业间互相帮助是十分正常的,况且他还十分富有。”
王掌柜被这个问题难住了。他欲言又止,过了一会儿才说:“大人,我知道谋财害命罪该万死,真不该杀了个好人。”
狄公站起身来,身子向前倾靠着书案,温和地对王掌柜说道:“你或许并未意识到,假如你被定罪,那你的家产将被充公,而你儿子也不得不被关进疯人院。”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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