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大唐狄公案贰(48)

10个月前 作者: (荷兰)高罗佩
第98章 大唐狄公案贰(48)

第98章 大唐狄公案·贰(48)

“这是何意,大人?”王掌柜膝盖一弯跪倒在地,“大人,我儿子二十岁了,他的脑子没有问题,再过几年他会变的……只要耐心对他,别让他太激动,他就是个正常的孩子。”

他用近乎哀求的眼神看着狄公:“大人,他是我唯一的儿子,他那么乖,那么听话,大人我向你保证——”

狄公说:“你在狱中时本县会尽力照顾好你的儿子,若本县不够谨慎,他可能会生出许多是非,那只能关起来了,这是唯一的选择。两天前,你儿子在冷掌柜的当铺门口遇到了沈丝儿,他认定她是自己的宝贝儿并想抓住她,但万慕财推开了他,没想到你儿子却记住了这件事。当万慕财去拜访你时,你儿子一眼就认出了他,他认为万慕财抢了自己的宝贝儿,所以就把他杀了。随后你让他将尸体背到小屋,这对他来说十分容易,因为他又高又壮。”

王掌柜忙不迭地点头,苍白的面孔上皱纹更深了,身体像散了架一样,刹那间由一个精干的商人变成一个精疲力竭的老人。

“怪不得他一直提起万大叔和那个姑娘。昨晚我被他吓坏了,白天他还很正常,下午我还带他到林子里散步,看到猴子,他高兴极了。到了晚上,他很早就上床睡了,我则告诉仆役们晚上我要单独待在书房里,他们只要送些饭菜来便可以了。当我和万慕财吃饭的时候,我告诉了他我的窘境,而他劝我不必担心,他可以借钱给我,如有需要,他还可以从京城里调些银子来供我使用,我呢,可以分期偿还。他还笑着说,我这次帮他的忙可以抵偿借钱的利息。万慕财总是这样,是个大好人。用完饭菜后,我们就来到了后院的小作坊里,那是我试验新药的地方。他把手放在砧板上,闭上眼睛,而我正在调整刀的角度时,有人从背后推了我一下,‘这个坏蛋抢走了我的女人。’我儿子叫道,刀落下来斩断了万慕财的四根手指,他疼得弯下腰去,我儿子则抄起一个铁锥砸在他的后脑上。”

他绝望地看着狄公,两只手抓住书案的边缘,哭诉着:“月光照进了他的房间,弄醒了他。他透过窗看到后院里的我和万慕财,午夜的月光让他丧失了理智,而他根本不知道自己的所作所为啊,大人!他是那么的乖。”他哽咽着说不下去了。

“你的儿子不会被定罪的,王掌柜,神智异常者依律不受法律处置。陶干会带你去他的房间,在那儿,你尽可能将所知道的私运团伙的事全写下来,包括你所知道的所有同伙的姓名与地址。顺便问一句,冷掌柜是不是你的同谋?”

“冷掌柜?为什么要怀疑他,他不过是我的邻居。”

“是因为本县听说他经常在江北县逗留,而那儿有你的同谋。”

“冷掌柜的夫人是个悍妇,不许冷掌柜纳妾,因此他只得在江北县金屋藏娇。”

“原来如此。你写好私运案的笔供后,再写一份关于万慕财如何被杀的笔供。今晚,本县便派信使将你的笔供送往京城。本县会替你开脱几句,希望你的诚实可为你减掉几年刑期。如若可能,本县将安排你的儿子定时去狱中探望你。陶干,带王掌柜去你的房间,给他纸笔并保证他不受人打扰。”

陶干回来时,发现狄公背着手站在窗前,正享受着花园里飘来的凉爽空气。他指着花园中那一棵棵香蕉树对陶干说:“看那一串串的香蕉已经成熟了,告诉他们摘一些送到后院里去,我可以用来犒劳猴子。”

陶干点点头,长脸上露出一丝微笑:“请允许我恭贺您,大人。”

狄公举手表示谢意:“多亏你,此案才如此快地水落石出。适才我正在想与王掌柜见面的事,我见不得一个人在我面前如此崩溃,尽管他是个犯人。但王掌柜的父爱让他赢得了些许尊严。我准备立刻写信给江北县令,告知他私运案已破,马荣和乔泰也可以回来了。你叫人放了冷掌柜吧,待在牢里的这几个时辰也可以让他好好反省了。”

他取出纸笔,说道:“陶干,你已经成了我的得力助手,不过我要给你一个建议,将来办案时千万不能感情用事,这十分重要。但说易行难,也许我永远也做不到。”

徐裴 译

莲池蛙声

乾封六六七年,长安近旁的汉源县发生了一桩奇案。这小小汉源县一面临湖,古风淳朴。县里有个老秀才,结庐而居,不问世事。其家之后的柳巷却是歌妓舞姬聚居的追欢卖笑之所。那日,老秀才正在莲池当中的水榭里玩赏月光,却糊里糊涂地被人害了性命。这幕惨剧无人目睹,或者说看似无人目睹。

站在莲池中央的水榭内,他环顾四周,只见月光凄冷,笼罩着整座花园;侧耳倾听,只觉万籁俱寂,四野无声。他满意地一笑,低下头注视着竹椅上那具死尸,死者胸口露出一截刀柄,却只有几滴鲜血滴落在灰色的布袍上。圆桌上放着一把白蜡酒壶和两只细瓷酒杯,他拿起其中一只,一扬手,倒空了里面的液体,对着死者喃喃说道:“尘归尘,土归土,你好好地去吧。如果你只是个呆子,我还会饶你一条性命,可你不是个呆子,竟敢来管大爷的闲事——”

他耸了耸肩。诸事顺利,已过午夜,这孤宅地处荒郊,人迹罕至,暗夜沉沉,花园另一端的院落里一片死寂。他检视了一下自己的双手,并未沾上一滴血迹。又弯下腰,察看了一下水榭的地面和死者对面那把他坐过的竹椅,一切都处理得干净利落,没有留下任何蛛丝马迹。现在他可以走了,尽可以从容逸去。

突然,身后传来“扑”的一声。他一个急转身,又惊又怕,但马上就松了口气,发现不过是只青蛙从池塘里跳到了水榭的大理石台阶上。此刻,那青蛙正蹲在台阶上,眨巴着鼓起的大眼睛望着他。

“癞蛤蟆,难道你还想说话不成。”他冷笑一声,“话虽如此,还是要以防万一。”说着,他飞起一脚,恶狠狠地向青蛙踢去。那青蛙一头撞在桌子腿上,两条后腿蹬了几下便不动了。他拿起另一只酒杯,就是死者用的那只,仔细地看了一会儿,便把它塞进了自己的袍袖里。现在没事了。他转过身正欲离去时,又看见了那只死青蛙。

“见你的同伙去吧!”他轻蔑地啐了一口痰,一脚把它踢进了水里。莲花丛中响起“扑通”一声,刹那间,数百只青蛙惊恐地呱呱齐鸣,鸣叫声撕裂了夜的寂静。他咒骂着沿着九曲桥向园门走去,溜出门后,又把门关紧。在他身后,青蛙的叫声渐渐沉寂了下来。

几个时辰后,回城的滨江大道上出现了三位骑士。朝霞满天,映红了他们棕色的猎装和黑色的小帽,凉风习习,掀起了一湖碧波。可惜好景不长,天旋即热了起来,毕竟已是仲夏时节了。

当中一人两肩宽阔,长须飘飘。他微笑着对那年纪较大、身材瘦削的同伴说道:“出猎野鸟,如捕奸宄!设一诱饵,人则藏在一旁,张网以待。见有鸟飞入,便收网捉之。”

迎面走来的四个农夫见状,马上放下肩头的蔬菜担子跪倒在路旁。他们已认出了那长须之人,正是汉源县令狄仁杰。

“大人,我们在芦苇丛里把巴掌都拍烂了,”骑在他身后的一个壮实汉子抱怨道,“可只弄到几根破水草!”

“马荣,活动一下筋骨也是好的!”狄公转过头对他的侍卫说道。他接着对身边的瘦削男子说道:“若是日日清晨有此一游,袁公,你的仙丹妙药便无用武之地了。”

瘦削男子苦笑了一声。此人姓袁名凯,嗜好打野鸭,广有家财,城里最大的一家生药铺子便是他开的。

狄公打马前行,很快便进了坐落在山坡上的汉源县城。三人在孔庙前的集市下了马,拾阶而上,来到县衙所在的大街。衙署居高临下,在此可以俯瞰县城和汉源湖。

马荣用手指着站在八字开衙门前的一个矮壮男子,粗声大气地叫道:“老天爷!我还从没见过老班头这么早爬起来过。他八成是病糊涂了!”

张班头跑上前来。他施了个礼,急促地禀道:“会作诗的孟兰秀才被人杀了,大人!半个时辰前,他家下人孟福跑来说看见他家老爷死在花园里的水榭上。”

“孟兰?会作诗?”狄公皱着眉念叨着,“我来汉源已满一载,还从未听说过此人。”

“大人,他住在乡下一座老宅子里,靠近城东的沼泽地,”药铺店东说道,“此地认识他的人不多,他也很少到城里来。但据我所知,他的诗作在长安很受行家的赏识。”

“我们最好即刻动身,”狄公说道,“张班头,参军和我那两个侍卫回来了没有?”

“回大人,还没有。他们还在县西与外县相邻的村子里。早上大人前脚刚走,洪参军就派人送来一封书信,说是金砖被劫一案仍无头绪。”

狄公捻弄着长须。“此案犯甚为可恶!”他烦躁地说道,“银库被劫走的十二块金砖还没有下落,又冒出一桩无头凶案!罢,罢,车到山前必有路。袁公,你认得到孟宅的路吗?”

“回大人,有一条捷径,但必须穿过城东的花街柳巷,要是大人允许的话——”

“有何不可!张班头,你也一道前往,差几个衙役随孟福回去,看守凉亭,切勿动一草一木,你可做得到?”

“回大人,决不有误!”班头郑重其事地说道。

“有长进。”狄公评论道。班头美滋滋地笑了起来,狄公一见,又冷冷地加了一句,“只可惜长进得太慢了。来呀,走吧!”

药铺店东一马当先,引着一干人等穿街过巷,曲曲折折地绕到湖边,不久便驰进了城东的一条窄巷。此巷因路旁遍植垂柳,因而得名“柳巷”,巷内都是些教坊妓院。

“跟我说说,孟兰是何等样人。”狄公对药铺店东说道。

“回大人,晚生也不是很清楚。晚生到他家府上去过几次,他看起来倒是宅心仁厚,有谦谦君子之风。两年前他迁来此地,住在柳巷后的宅子里。房虽只有三间,花园却极大,还有一个莲池。”

“他家人口多吗?”

“回大人,他迁来此地时发妻已死,两位公子皆已长大成人,住在长安。去年他在柳巷碰到了一个官妓,便把她赎了出来作为填房。这女子除相貌尚可外,别的便无可恭维了,不会写、不会念、不会唱,也不会跳,不过若非如此,孟兰怎会只花这几两银子就能把她赎出来呢!可尽管如此,还是花光了他那点积蓄。长安有人慕其诗名,每年送些例银给他,他就靠此过活。虽说孟相公本应娶个年纪大点的女子,但据晚生所知,他们二人成亲后夫唱妇随,甚为美满。”

“照一般人的想法,”狄公说道,“才子应配个知书识礼的佳人,才子胸中意,佳人是知音。”

“大人,这女子倒是安安静静的,讲起话来又轻又柔,”药铺店东耸耸肩说道,“而且服侍孟相公也很周到。”

“别看孟兰是个酸秀才,算盘拨得倒很精。”马荣嘀咕道,“又善良,又安静,还把他伺候得舒舒服服的,有几个男人能娶到这样的姑娘!”

柳巷越来越窄,最后变成一条羊肠小道,通向巷后的沼泽。沼泽周围长满了浓密的灌木和高大的橡树。

四人在一处简陋的竹篱前滚鞍下马,两个站在门前守卫的衙役上前行过礼后便把门推开。进门后,狄公扫视了一下大花园,只见环绕着莲池的低矮灌木,花草葳蕤,一派烂漫,草木均未加修剪,枝叶繁茂,别有一番野趣。荷叶田田,覆盖着池面;彩蝶双双,慵懒地在叶上飞舞。

“孟兰对这花园爱如珍宝。”袁凯叹道。

狄公点头称是。他看了看通向水榭的红色木桥,水榭共有八角,四壁并无遮拦,细长的支柱支撑着飞檐,檐上镶着青青瓦片。狄公向池塘外望去,发现花园后面有一座随意搭就的木屋,铺有茅草的屋顶半掩于屋后一株高大的橡树浓荫里。

烈日炎炎,狄公擦拭了一下额上的汗水,走上窄窄的小桥,其他三人紧随其后。亭内甚是狭小,仅容得四人。狄公打量着瘦小的死者,见他穿着一件普通的灰布长衫,半躺半坐在竹椅上。狄公弯腰摸了摸死者的肩膀和细瘦的手臂,直起身来说道:“尸体正在变僵。天气既热又潮,很难确定死在何时。依我之见,当是在午夜之后。”他小心地从死者胸部拔出尖刀,审视着细长的刀身和象牙刀把。马荣努起嘴巴,说道:“大人,看这有啥用,这种蹩脚货城里的铁匠家家都有一大堆哩。”

狄公没有说话,他把刀递给马荣,马荣从袖筒里抽出一张纸将它裹了起来。狄公研究了一下死者那张瘦脸,见他正咧着嘴怪异地笑着,一边嘴角向上翘起,一边却向下垂着;他的颌下长着一缕灰白的山羊胡,一抹唇髭又粗又长,看来年约六旬。狄公从桌上拿起大酒壶摇动了几下,发现所剩的酒已不多了。他又拿起旁边的酒杯,细细端详了一会儿,然后带着迷惑不解的神情把它放进袖中。他转向班头说道:“传我的话,让衙役们折些树枝做副担架,把尸体送到县衙以备验看。”他又转向袁凯说道:“袁公,竹篱旁有只石凳,请稍事歇息,我片刻便回。”他做了个手势,让马荣跟在身后。

二人又上了小桥,薄薄的木板在两人沉重的身躯下嘎吱作响。他们绕过莲池向木屋走去。狄公在前廊的阴影里呼吸着清凉的空气,心神不禁为之一振。马荣上前敲了敲门。

开门的是个少年,他相貌斯文,神态却颇不友善。马荣说县令大人想见见孟夫人。少年一扭身,匆匆折回屋内。房间里没什么家具,当中摆着一张摇摇晃晃的竹桌,狄公在桌旁坐下,马荣抱着两臂立在他身后。狄公看了看破旧不堪的家什,又望了望裂了缝的土墙,说道:“这等看来,其意不在财。”

“大人,快看,那位来了!”马荣低叫着,“老夫少妻,会出啥事,咱能不知道吗!”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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