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大唐狄公案·贰(46)
“坐吧,陶干。这是冷掌柜的大公子,他正替他父亲担心,我刚告诉他,他父亲有可能杀死了一个流浪汉,今晚我将亲审此案。冷公子,怕我只能说这些了。我和陶干还有话要说。”
“可我父亲昨晚不可能杀人。”冷少爷坚持道。
狄公皱了皱眉毛,问道:“为什么?”
“他昨晚烂醉如泥。是王掌柜的儿子背他回来的,是我开的门。”
“冷公子,你所说的本县会加以考虑的。”
可冷少爷并没有要走的意思,他清了清喉咙小心翼翼地说:“我想我看见凶手了,大人。”
狄公坐直了身体,说道:“愿闻其详。”
“是,大人,我想问昨晚是否有人在林子边的小屋里发现了一具尸体。”见狄公点了点头,他继续说,“昨夜皓月当空,凉风爽爽,我便有了散步的念头。沿着我家后面的那条小路向下走,转过第二个路口时,我看到前面有两个人,其中的那个高个子肩上扛着什么重物,而他身边的一位很瘦小。因为那儿经常有无赖出没,我就决定不散步了。后来我听说了那老汉的事,说不定我所见到的高个儿背的就是那具尸体。”
陶干想知道狄公的看法,因为冷公子描述的那两个人与沈宽和他妹妹很像。但狄公面无表情,只是专心地看着冷公子并冷冷地说:“你是说本县现在可以放了你父亲了,因为是你杀了人?”
冷公子目瞪口呆,随即大叫:“冤枉呀,大人,我没杀人,有人可以证——”
“不出我所料,冷公子,一个像你这样年纪的公子是不可能有独自一人夜间散步这种雅兴的。老实说,那女子是谁?”
“我娘的一个丫鬟,”冷公子的脸涨红了,“在家里我们没法说话,所以我们不时在那小屋里幽会。她能证明我说的话,但恐怕她不可能知道得更多,当时她走在我后面。”他羞涩地看了狄公一眼:“我们计划成亲,可又不能让我父亲知道这事。”
“去大堂录下你的口供,如有需要,本县会作为证供的。你可以走了。”
冷公子正欲退下,陶干问:“那个小个子像不像个女子?”
冷公子挠了挠头,说道:“你知道的,我没看清楚,不过你这么一说,倒是有点像。”说完后便退下了。
陶干激动地说:“大人,案情已经水落石出了!我——”
狄公举起手打断了他,道:“陶干,且慢,我们暂且先来整理一下这案子的头绪。我有必要告诉你,下午我提审的结果。第一,冷掌柜手下的那个伙计是个小人,经我再三盘问,他承认那姑娘把戒指放在柜台上之后,冷掌柜就把他支走了,他后来所看到的就是那姑娘拿着戒指跑掉。他无非是想诋毁他的主子,至于冷掌柜逃税之事,他更是道听途说。我提醒了他诽谤亦可定罪。随后,我又询问了冷掌柜的同业们,他们说冷掌柜十分富有但事必躬亲,他做生意是很精,但行事谨慎且从不违反律令。冷掌柜常年在外奔波,大部分时间都住在江北,但他的同业也说,行会对他在那边的所作所为一清二楚;第二,冷掌柜昨晚的确和楚掌柜喝了很多酒;第三,我们也找到了半路上拦住冷掌柜的那几个小无赖,他们供述说看到了那个老汉,但争吵中没提到什么女子。冷掌柜的确推倒了老汉,但冷掌柜离开后,那老汉就站了起来,在那儿骂了一会儿之后也离开了。这几个小无赖还提供了一条很重要的线索,就是那老汉的言谈举止根本不像个流浪汉,他说话文绉绉的。我本来还想问王掌柜,冷掌柜是否真的醉了,但既然他儿子已经说过了,我也没必要再问了。”
狄公将杯中的茶一饮而尽,说道:“说说你下午的收获。”
“大人,我得先提醒您,冷公子在见您之前已经向门口的守卫打听了那具尸体的情况,但这也无碍,因为我能证实他看到的那两个人的情况,他没说谎。”
“我也认为冷公子说了实话,他比他父亲本分。”狄公插了一句道。
“他见到的那两个人是沈宽和他妹妹,那可是个非常漂亮的女子。乞丐头儿告诉了我他们暂居的客栈,在那儿还有一个叫张山的,是他们的同伙。他们一伙儿本来还有一个人,可昨晚不见了。我还听到沈宽责怪他妹妹搞砸了‘万大叔’的事,连戒指也没弄到手。显然那个万大叔就是死去的老汉。他们从外地来,还提到了一个开面馆的人。小的已经把他们带来了。”
“妙极了,陶干!你是怎么把他们带来的?”狄公问道。
“哦,”陶干含糊地答道,“我告诉他们有赚钱的法子,他们就跟来了。看来冷掌柜并未杀人,在路上被那老汉拦住纯属巧合。”
狄公未置可否,他轻抚胡须道:“你知道我一向不相信巧合,而最容易解释的也是巧合。沈宽提到的那个开面馆的,在我提审他们之前,你去问问衙役们是否知道此人。”
陶干退下后,狄公为自己沏了一杯茶,他在猜测陶干是如何将那三人带回来的。“我问及此事时,他并未回答清楚。”狄公自言自语道。无疑,陶干又设了个骗局,这可是他的老把戏了,不过只要出于善意亦无可厚非。
陶干走进来,说道:“衙役们非常熟悉这个开面馆的,此人居住在江北,是那儿的帮会首领,看来沈宽他们来自江北。”
“而我们的冷掌柜也常在那儿逗留,又是巧合?我要分别审问他们,就从沈宽开始。让人先带他到停尸房,但先别让他见到尸体,我随后就到。”
狄公走进停尸房,看见两个衙役押着一个大个子站在尸体前,房间里弥漫的腐臭气味令人作呕,狄公意识到天气炎热,尸体不宜保存过久。他掀开席子问沈宽道:“你可认识他?”
“我的天哪,是他!”沈宽叫道。
“是你杀了他!”狄公厉声喝道。
沈宽开始骂骂咧咧,他右面的衙役用棍子敲了敲他的头,但丝毫没影响到这个大个子。他叫道:“我没杀他!他昨晚离开客栈时还神气活现的呢!”
“他是谁?”
“他是个有钱的蠢货,叫万慕财,在京城开了间药铺。”
“一个有钱的生意人,和你们有什么瓜葛?”
“打我妹妹的主意呗,这个老色鬼。是他自己要跟着我们的。”
“别妄想骗我!”狄公厉声喝道。
衙役又用棍子敲了一下沈宽的头,但他像没事似的叫嚷着:“我发誓,我说的是真的。他迷上了我妹妹,还愿意出银子和我们住在一起。可我妹妹,这个傻婊子,不想从他那儿得到一个子儿。现在出事了,我倒被栽赃成是杀人犯了。”
狄公轻抚长须。此人虽粗俗野蛮,但无疑讲了真话。沈宽打破了沉默,用一种近乎哀求的口气道:“我和我的朋友从没干过杀人放火的事。一路上我们虽也偷鸡摸狗,或从别人那儿弄几十个铜子儿用用,那是咱为了活下去不得不做这样的营生,可我们从没杀过一个人。再说了,我干吗杀死万大叔呢?我还指望他的银子呢,哪能杀他呀?”
“你妹妹是否做过娼妓?”
“什么?”沈宽听不懂。
“她是不是婊子?”
“这个,”沈宽搔了搔头皮,小心地回答,“说实话,大人,她是,可又不是。要是我们实在没钱花,她就勾搭上个男人,但平时她也就为了找个乐子和帮会里的兄弟睡觉,不收钱的。在京城里,她只偶尔干干。我倒情愿她一直是,至少还能弄点银子花。要是大人肯帮忙,给她发个执照允许她做这个营生,那可——”
“从实招来,”狄公打断了他的话,“你们何时开始为冷掌柜,也就是那个当铺老板干活的?”
“当铺老板?大人,我从不和那些吸血鬼打交道。我们的掌柜是个开面馆的,不过我们三个人已经赎了身了。”
狄公点点头。他知道在底层社会中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帮会中人可以为自己赎身,但这笔钱的数量经常引起争执。
“你们谈妥了吗?”
“本来有点小麻烦。他想敲我们一笔,可万大叔算账自有一套,三算两算就证明是我们掌柜算错了。虽然我们掌柜满心不高兴,可那天在场的人都说万大叔算得对,他只好放我们走了。”
“你们为何离开帮会?”
“我们帮主太霸道了,又总让我们干些见不得人的事。怎么说呢,就是让我们干的活太冒险了。有一次他让我和张山运两个大箱子过界河,我说我们不干,永远不干,要是被抓住了,那可就惹大麻烦了。再说,为他干这种事的伙计事后总是不明不白地死了。我见得太多了。”
狄公意味深长地看了陶干一眼。
“你和张山没应允这事,那后来是谁做的呢?”
“武明、大刘和小英子。”沈宽肯定地回答。
“他们现在人呢?”沈宽用大拇指在颈间一划。
“又出了意外呗。”他咧嘴一笑,但眼中有一丝惧色。
狄公又问:“那两个大箱子是送给谁的?”
沈宽撇了撇嘴。“鬼知道。无意中我听见我们掌柜提到过这儿集市中的一个老板。我没多问,和我又没干系,知道得越少越好。万大叔也说我做得对。”
“昨晚你在哪里?”
“我、丝儿和张山一起去红鲤客栈吃了点东西,掷了一会儿骰子。万大叔不喜欢掷骰子,就去别的地方吃饭了。午夜我们回客栈时,他还没回来。但这个可怜的家伙被人敲碎了脑袋,他不该在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到处乱闯。”
狄公自袖中取出戒指,问:“你可认识此物?”
“当然认识,这是万大叔祖上传下来的,我让丝儿把戒指弄来,她又不肯,有这样的妹妹真是倒霉。”
“押他去大牢。”狄公令衙役道,“再将沈丝儿带到我的书房来。”
回书房的路上,狄公兴奋地对陶干说:“你立下大功了,陶干,这是我们获取的有关私运案的第一条线索。我立即送信给江北县令,让他拘捕那个开面馆的。他会供出他们的主谋以及在汉源的同伙。若他供出冷掌柜,我也不会觉得惊讶,他是集市中的大老板,还经常在江北逗留。”
“大人难道认为沈宽和万慕财的死案没有关系?冷少爷供出的那两个人很像他和他妹妹。”
“陶干,只有在了解万慕财死亡的真相之后,才会知道一切。我认为沈宽已经说出他所知道的,但一定也有许多事他并不知道,所以我们要听听他妹妹说些什么。”他们走进正厅。
一个衙役匆匆奔过来,递上一份公文,说道:“我碰巧听到陶爷在打听江北一个开面馆的,而从江北来的公文中正好提到此人。”
狄公快速浏览了公文。伴随着遗憾的叹息,他将公文递与陶干,说道:“运气不佳。看,昨天早上,这个人已在一次酒后斗殴中死了。”
狄公生气地挥着袖子走进书房。
他坐定后望着陶干不无沮丧地说:“我还以为马上就可查清私运案了呢,看来我们不得不重新开始。那三个运货的人已经被杀了,马荣和乔泰不可能找到他们,他们的尸体要么在枯井中腐烂了,要么就长埋在了树林中的某棵树下。而唯一能供出内幕的人也被人灭口了。”
陶干慢条斯理地捻着他左颊上的三根毛,说:“也许可以从他的同伙那儿了解些什么。”
“不可能。”狄公断然答道,“他定是杀死了每一个参与此事的人,其主子连他都杀了灭口。”狄公取出折扇扇着,又道:“杀死万慕财的凶手定与私运案有关。我有一种感觉,那就是如果我们能查清此案,私运案也将真相大白。”
这时,敲门声响过。
“进来。”狄公喊道。
一个穿褐色衣裤的粗壮妇人推着一位年轻姑娘走了进来。
“这就是沈丝儿,大人。”那妇人说。
狄公抬头看了看那女子,只见那女子用她那明亮的大眼睛回视着他。她的确长得十分标致,未加修饰,天生丽质,樱桃小嘴柳叶眉,乌黑而浓密的头发梳成两条大辫子。她破旧的衣裤与她的姿色很不相称。她站在桌前,双手不停地摆弄着扎在腰间的粗绳子。
狄公观察了她一会儿,和气地问道:“我们想知道万慕财的下落,你能告诉我,你们在哪儿认识的吗?”
“别痴心妄想我会说些什么。”
那妇人打了女子一个耳光,但狄公示意她停止,她便说道:“在你面前的是本地的县令,你必须从实招来。”
“你认为我怕挨打?你想怎样就怎样,我挨得住。”
“没人会打你。”站在一侧的陶干说,“万大叔的事暂且不谈,但你犯有非法卖娼罪,你的两颊将被刻上耻辱的印记。”
那女子陡然变色。
“倒也不用担心,多涂些蜜粉或许就看不出来了。”陶干嘲笑道。
沈丝儿虽然身体依旧站得笔直,但掩饰不住眼中的惧色。她恳求道:“青天大老爷,我可什么坏事也没干过,万大叔也不会说我什么,永远也不会。我在哪儿遇上他的?一年前,我在京城摔断了腿,去万大叔的药铺里买膏药,他正巧站在柜台那儿,就和我聊了几句。我长这么大第一次有个富人对我那么和气,而不像其他人那样一看到我就说些不三不四的话,因为这样,所以我挺喜欢他的,就答应晚上和他见面,那之后发生了什么,不说你们也知道。他是个五十多岁的老头子,真是个好人,不但说话和气,还耐心地听我絮叨。”
她不作声了,可怜巴巴地看着狄公。
“你们这样相处了多久?”
“十几天。然后我告诉他我必须离开了,他要给我银子,可我没要。谢谢老天,虽然我哥希望我那么做,可我不卖身。又过了十几天,我们在广叶县又遇上了万大叔,他说要娶我做他的小妾,并愿意付给我哥一大笔钱当聘礼。”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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