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大唐狄公案贰(41)

9个月前 作者: (荷兰)高罗佩
第91章 大唐狄公案贰(41)

第91章 大唐狄公案·贰(41)

孙天师听至此,气得紧握拳头,狠狠地垂了下膝盖,然后阴笑道:“是的,现下贫道也想起了,你曾问过贫道阴阳太极图之事,贫道得承认,当时未曾想到向你解释图符意义之事会泄漏此中玄机。你真是个聪明机警、胆大心细的家伙。但狄兄,你又怎会轻易转开了圆盘?它可不像一般的门闩,俱是横向插入,你若用铜片塞入,便可将其拨开。但此门不同,它在横闩上接一垂直铁条,铁条嵌于门框槽口中,有一连杆接上锁眼,当你转动一锁眼时,铁条离开槽口横下,只有再转动个锁眼,铁条与门闩才会平行移开,门方能自动打开。不知底里之人,再大本事亦开不了门,此须使用一柄特殊的钥匙。”说着,他自怀中掏出把铁制针钩,手指宽的针钩上有两个凸出的铁齿和一个长柄。狄公上前瞧了瞧,但见铁齿的直径与圆盘上的锁眼一般大小,前齿塞左孔,后齿塞右孔,转动长柄,即能开门。

狄公道:“果然精巧,但机关算尽,反倒君自入瓮。我发现,只需以我的发簪便可轻易将门打开,我也只不过多转了几次。得了,我们不谈锁了,让我们再回到适才的话题,我讲到你粗心已不止一次。你把康姑娘强置于阎罗十殿时,已是你第三次大意了。虽然她的手脚都漆成了黑色,惟妙惟肖,宛如一座木雕,好个聪明的设计,但她的头和身体尚能动弹,你别忘了,道观里这么多人皆可能发现康姑娘,你如此做仍要冒很大的风险。”

“不!”孙天师斩钉截铁地说道,“这下你全错了,狄兄!按常理而言,这样做绝不会有什么风险!因每年此时,阎罗十殿一直是关闭的,无人能进。你如此猜想,不也太幼稚了吗?贫道原想康姑娘经过一夜折磨后,会变得十分顺从。如若她不顺从,过些天贫道还会再折磨她,直至她俯首帖耳。虽说在她身上涂满粉料很是麻烦,但坦诚相告,贫道喜欢做此事。你是个雄心勃勃的家伙,在仕途上定会飞黄腾达。你的确聪明异常,能从猫眼的日午变化中推断案情真相。贫道也太疏忽了,无意之中向你暗示了真智谋害玉镜的欲望,令你顺藤摸瓜。哎……真智这人……贫道很遗憾地说,他是个真正的卑鄙小人,一个猥琐的俗子,眼中唯有钱财及权位,欲壑难填。可惜他缺少实现这一切欲望的勇气及意志。他还在当执事之际,便见钱眼开,竟利令智昏地将丹炉中的黄白之物窃走了,要不是贫道为他百般遮掩,他早就身败名裂,交官府审讯了。因此,他才迫不得已照贫道的吩咐办事,丝毫不敢怠慢。玉镜真人是个明白人,但他的性格与你迥然而异。所幸的是,近几年来他将道观管理得很好,可当他发现来道观的几个女孩相继出事后,便开始怀疑真智。可怜的真智,他连那些女人是个啥模样也不知!贫道担心真智出事,觉得万全之策莫过于唆使他除掉玉镜。真智一不做二不休,果然下了毒手。玉镜死后,贫道也曾上书京城的洞玄国师,请他颁玉旨,指定真智为前任道长的继任者。”

孙天师讲毕,若有所思地揉了揉眉毛,机敏地看了狄公一眼,随后继续道:“真智这两天越发愚蠢,手忙脚乱。宗笠那酸秀才又含沙射影地作歪诗,暗喻玉镜之死可疑,似有所指。真智更是朦胧觉察到有个陌生古怪的道士影子,飘忽不定地在道观内监视他,夜夜纠缠,不得安生。那道士有张阴沉怪异的脸,亦让真智胆战心惊。真智觉得以前在什么地方见过他,只是记不真切了。想必此人便是你要寻找的魔魔生。昨夜你进观之前,贫道已将真智叫至房内,好言劝慰一番,但全是对牛弹琴。没想到他竟丧失理智,欲借机谋害你,而将事情搞得一团糟。狄兄,贫道很欣幸,亦很坦率地向你说了一堆废话,你就看着办吧!”

狄公依旧沉默不语,思索了一阵,说道:“真智对那道士的害怕很是明显,他便是魔魔生,真名姓刘,即去年死于观内的那个刘姑娘的兄弟。她患上了种怪疾,不是你医治的吗?她是怎生死的?”

孙天师奸笑着说道:“此病是种周期性发作的癫症。刘姑娘很是特殊,身强体壮,发育得十分丰满,但精神上有点毛病。她曾混迹于一群无家可归的乞丐群中,到处游荡。一次,在京城郊外的一家农舍偷鸡时被人抓住,贫道的朋友包夫人贿赂了狱卒,方将她带回观里。”

“我知道,那个让真智吓得魂飞魄散的魔魔生,怎会甘心他妹妹无缘无故而死。他曾扮作云游道士,来过道观探访。他一直疑心他妹妹是在道观内被害的。此次他重来朝云观,化名魔魔生,混迹于戏班之中,便是要查出真凶,替妹妹报仇。真智自然怕他,他剑术高超,复仇心重,一旦他知道是你害死了他妹妹,你该明白他会怎样收拾你!”狄公厉声道。

“不错!”孙天师冷漠地说道,“而今真智已死,我等何不就此将所有罪孽往他头上一推了事呢,便是那好斗的魔魔生也该心满意足了。真智糊涂透顶,一再犯拙劣的错误,甚至还不自量力,自己大难临头居然还想在你面前告发贫道,妄想将贫道牵扯进来,他便可逃脱干系,这真是咎由自取,反赔了条老命!”

狄公正色道:“真智并非自杀,亦非失足坠落,是你将他推下平台的,是也不是?当然,我本该当即看出破绽的。”

“没错!”孙天师得意地答道,“那次事件中,贫道镇定之至。狄兄,贫道对你当时的分析印象甚深,非常英明的推断,几乎连贫道也信了他是自杀的。他确该去死!听着,狄兄,很抱歉,贫道没法为你沏茶,我等只能在这间不太舒适的小屋内谈话了!”

狄公板着脸问道:“除去真智及包夫人,你还有其他的同谋吗?”

“当然没有!你是个阅历丰富的地方官,自然知道得很清楚。按常理来讲,帮手越多反会坏事。”

“我猜想,你适才在此处杀了包夫人?”狄公盯着地上的一摊血问道。

“是的!当贫道发现地室被打开,白玫瑰不见了,贫道便担心此事败露,而其中唯一知情者便是包夫人。贫道不能冒这个险,让她继续活着,故而便让她垫了我的刀头。不过杀她也颇麻烦,贫道本想将她由气窗推出,你知道底下便是深渊。但她太胖了,塞不出去,只能碎尸后扔出去了。说句俏皮话,这样她倒可永保安宁了。因这深渊底部还有个壑口,极深,没人能下去测得它的真实的深度,也从没有人下去过。至今,少了包夫人,贫道甚至有些后悔,她实在是个精明强干的妇人,贫道已为她在京城赢得了好名声。但这可怜的寡妇死了,因你发现白玫瑰而破坏了贫道的计划后,唯有她方能说出不利于我的证言。”

孙天师说着,脸上掠过一丝笑意,又加了一句:“别以为贫道在冒犯你,贫道很喜欢同聪明的对手斗智较量,尤其像你这般聪明的高手。无疑,你精于下棋,明日让咱们摆上一盘,一见高低,如何?”

“全错了!”狄公答道,“我最喜欢玩骨牌。”

“骨牌,啊?”孙天师分明很失望,随后道,“好吧,贫道不会因嗜好不同而与人争论。至于包夫人位子的空缺,贫道当另觅一虔诚女子继续做那传教之事。”

狄公抚摩了一下胡子,盯着孙天师,以缓慢的语调道:“包夫人确是个重要的证人,可惜了……告诉我,天师,你昔日深受皇恩,曾被封为上清国师,在宫中地位显赫,为何突然来此偏僻冷落的道观隐居,个中或有隐情吧?”

孙天师心下一动,嘴唇微微颤抖,脸上掠过一丝怀旧的苦笑。他以手中那柄开密室的钥匙轻轻拍打着硕圆的头颅,答道:“早先贫道确有至高无上的荣誉,可直上内廷,为天子解释道教精髓,并在宫中宣教,而一些宫妃对贫道创立的种种神秘入教仪式也产生了兴趣。贫道发现,其间有个京官之女在宫内当宫女,长得很是迷人,感情亦热烈,不幸这傻姑娘在入道仪式后听法入迷,动了成仙之心,竟以身殉道。整件事没怎的声张,后来虽有宦官从中搬弄是非,但天子终无怪罪之意,可贫道惧人言可畏,乞请归山。贫道发现朝云观很适和贫道继续研习神秘仪式,遂在此暂住下来。包夫人两年中为贫道物色了三个姑娘做伴,贫道十分满意,可惜她们死了,后来的一切你都知晓。”

狄公刨根究底地继续问道:“据说去年有个姑娘由平台上不幸摔下而亡,可有此事?其间到底发生了何事?”

孙天师断然否定道:“她根本没到平台上来!至少她摔死的当天没来过。自然,她到过那个举行仪式的专用房间,你会见到它的,此房四周挂满了织锦黄锻。康姑娘亦曾到过那里,贫道想,她对此定是印象至深。适才提到的那个姑娘姓高,她对那种仪式很是反感,贫道便将她关在此间密室内,欲给她个教训。贫道原只想将她关上一两天,故其间也未去看顾,可她选择了与包夫人同样的路,只不过这是出于她自个儿的意愿,没人逼她。她人瘦小纤细,很容易由气窗爬出,遂命归黄泉了!”

狄公冷冷地说道:“如若天师到了县衙大堂亦如眼下这般爽快招供,那将会省掉本县许多麻烦。”

孙天师扬了扬那道浓眉,惊异地问道:“在县衙大堂上?狄兄,你究竟想说什么?”

“不错,正是在大堂上!你手中已犯下了五条人命,且不说你还犯有绑架和诱拐妇女之罪。你难道不想想,如此累累血债,本县岂能让你逃脱法律制裁!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你等着吧!”狄公声色俱厉地答道。

孙明嚷道:“我的老兄!自然,如若你坚持用庸俗的观点来判此案,你自不会放过我!说心里话,你用来对付我的证人就是真智和包夫人,而他们已永远不会再出现在我们的面前了。玉镜真人还在世的时候,那两个姑娘就来了观里,在我还没完全控制住她们时,我从未在她们面前暴露过自己,这是一个有用的经验。我的所有过失就是没有处理好康姑娘的事。不过,康姑娘一案的内情也随着真智和包夫人的死亡而消亡了,没有人会再知道它的实情。”

狄公不以为然,断然地摇了摇头。

孙天师仰天大笑,高声道:“狄兄,你过来,贫道以为你真是个聪明人,你可别令贫道太失望了!自然,你永远没法在衙门大堂上审问贫道,因贫道乃当朝天子之太子太傅,又是教内著名之人,这一连串稀奇古怪之案怎会与贫道有关?贫道如今名扬天下,朝廷几次邀贫道上京讲法,京城的国师又与我私交颇深,你一个小小县令又岂能扳得倒贫道?何况你又毫无证据,众人皆会以为你狄仁杰是在胡言乱语,说疯话。狄兄啊,你该知道,贫道真的很欣赏你,因此不忍见你为了贫道而自毁前程,褫夺官职,甚至屈死于大狱之中。”

“但本县可至京城,直上龙廷,在天子面前述说真相,将你的一系列令人厌恶的罪行,正如你适才告诉本县的,俱抖出来,你看如何?”狄公针锋相对地说道。

孙明得意地狂笑道:“我的狄兄哟,你怎的一点也不明白,这些可悲的灾祸涉及保护宫中秘密之大事,甚至内中还牵扯到些大名鼎鼎、权势遮天的人物,只要你不慎吐露出有关的片言只语,便会即刻招致灭顶之灾,纵令朝廷不将你等投入大牢,亦会将你革职,再刺配边疆惨度余生。”

狄公沉思了好长一阵,手里不停地捋着胡须,随后长长地叹了口气,笑道:“恐怕还是你说得对。”

孙天师见狄公不进而退,得意扬扬地说道:“那当然,贫道岂会错,贫道甚为高兴能与你有此番谈话,和你这样一位通达事理的人讨论私下所好,确是十分惬意之事。但贫道不得不要求你,忘了此地发生的一切!狄兄,你是个识时务的俊杰,你自回你的汉源县城,解决你遇到的那些简单问题,好生照顾可怜的康姑娘。贫道呢,继续留在道观内过那种宁静的生活。自然,你也不能直接或间接干涉贫道未来的行动,之后呢,咱俩井水不犯河水。你如此聪明强干,无疑,定会相信贫道在京城依旧有着不可低估的影响力。你当下已学得了宝贵的教训。狄兄,法律与世俗道德的观念只能用来对付普通人,而不适于像贫道这般声望甚高之人。我等只属于由俗人中选出的极小一部分,因这部分人有着丰富的知识与卓越的天赋,远在常人标准及极限之上,因此,我等所为绝不能因旧习框框,仅以‘好’‘坏’论定。打个比方,如若暴风雨毁坏了一所房子,并叫许多人丧生,你能将‘暴风雨’传唤至衙门大堂上来吗?你现在方知此教训,这在今后的生活中可是非常有用的。狄兄,保不定哪一日你扶摇直上,你便会想起我们的此番谈话,那时,你会非常感谢贫道的!”

孙天师说完这一番“至理之言”后,便站起身来,拍了拍狄公的肩膀,异常轻快地说道:“我等现在下楼到大厅里去吧!不一会儿,观内道士便要准备用早膳了。此地贫道稍后还得清扫一下,不过,首先,我等须去饱餐一顿。贫道敢说,整整一宿,我们皆很紧张,筋疲力尽。”

狄公也站了起来,疲倦地说道:“行,我们下去吧。”他见孙天师正欲取那件宽大的斗篷,便趋身上前,客气地说道:“天师,我来帮你拿吧!天快亮了,外面已雨过天晴。”

“多谢!”孙明说着,将手中斗篷递与狄公,边走边道,“山中的暴风雨亦真是有趣,变幻无常,说来便来,刹那间便飞沙走石、乌云密布,如山崩地裂,山折江翻,异常猛烈;可猛然间又风雨骤歇,残云舒卷,忽而初阳熙熙,忽而白云高淡,碧空万里。此种气候通常见之于初秋时节,贫道已适应了此地气候,非但不抱怨,还感到很适和贫道之心性呢!”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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