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大唐狄公案贰(40)

10个月前 作者: (荷兰)高罗佩
第90章 大唐狄公案贰(40)

第90章 大唐狄公案·贰(40)

狄公气愤地捋着胡须,又道:“包夫人向魔魔生及真智禀报说白玫瑰心已动摇,可能会放弃出家当道姑的念头,且她又同欧阳姑娘关系密切,可能会受其影响,欲离道观而去。因此,他们决定先下手为强。他们知我明日一早便会离开,这一夜工夫不会在意白玫瑰,即便要追踪、寻查白玫瑰的下落,他们亦会胡编乱造,说她在道观某个清静处将息。此观房屋众多,且有许多为外人禁止入内的场所,我等怎的寻她?他们欲通过百般拷打、恐吓来折磨这个可怜的女子,彻底控制她,令她不敢声张,俯首帖耳,任凭他们宰割。自然,之后他们也会用同样卑鄙的手段来哄骗欧阳姑娘和宗笠,那伙奸贼自会百般搪塞,好似这与他们全无干系。而这受害女子亦不敢出面谴责,他们自然会越加为所欲为。到那时,白玫瑰定会被他们奸污,她也会自感无脸再见亲人,只能束手就范。这些恶劣至极的畜生!”

狄公皱紧了浓黑的双眉,陶干在旁不吭声地抚弄脸颊上那三根长毛。他对各类犯罪手法司空见惯,比这更卑劣的罪行亦难令他惊奇。

狄公继续道:“真智已死,逃脱了大唐律法对他的审判。我想真智无甚勇气,内心极其软弱,实际上是个懦夫。可我们定要逮到魔魔生,他是个十分残忍且反复无常的狂躁之徒,他必是此案之主犯。现下我等已无时间再采取折中缓和之法了,我等须采取果断行动!”

“我要去将孙天师叫起,把道观上下之人集聚于大殿,让关老大、康亦德逐个查验,看魔魔生是否混迹其中。如若没有,我们便谋划彻底搜查这该死的地方。”

陶干心有疑虑地望着狄公道:“在下有些担心,大人,虽然我等可以将整座道观翻遍,但恐怕在大人率人细察之前,魔魔生早已逃之夭夭了。此刻临近拂晓,暴雨已过,天知道此观有多少出口,您封得住门吗?万一他逃入附近的大山里,再多的人马也难追寻。再说,这朝云观门户错杂、殿堂众多,他只身一藏,如何能寻到?我们现在的处境亦不如从前,假如马荣、乔泰和其他弟兄在此,再带上二十来个衙役,事情便好办多了,现在就你我二人……”

对陶干的话,狄公甚不情愿地点头表示同意。他不得不承认陶干的意见是对的,可下一步该如何行动呢?狄公有些茫然。他下意识地拿起一根筷子,一只茶碟,仿效丁香姑娘玩杂耍,极力使它平衡。

陶干解释道:“我等没此观的平面图,真叫人遗憾,假如有张平面图,我等便可分析推测出包夫人带白玫瑰去的那间卧室的大致方位,它一定离储藏室不远,没准在那里还可看到魔魔生从阎罗十殿搬来的断臂女雕像。借助平面图,我们还可推测储藏室墙的厚度。”

“说到平面图,孙天师倒给我看过一幅,那是他自己画的,虽简略,倒也将道观建筑物一一标上了。”狄公一边说,一边继续玩弄茶碟,他已经成功地将茶碟顶在筷尖上而不让它掉下来了,“那幅图对我辨明方向很有帮助,但是,它并没有提供任何细节。”

茶碟开始在筷尖上旋转,狄公正得意时,只见茶碟忽地从筷尖上掉了下来,落在坚硬的石板上,茶碟上出现了几条裂缝。

陶干俯身拾起茶碟,将它放于桌上,好奇地问道:“大人,您这是干吗?”

“嗯,是这样的,”狄公有点窘迫地说道,“此乃丁香姑娘玩的一种杂耍,让茶碟在筷尖上飞速旋转,却不会飞出。因飞转的茶碟总绕着一个中心,它底部的重心便在筷尖上,而我无法很好地掌握重心,故茶碟摔了下来。此乃十分灵巧的杂耍。这旋转的茶碟倒提醒了我,孙天师草拟的那幅平面图上端有个圆形的太极八卦图,阴阳两种力量永远在转换及交替,以求得平衡。我见丁香姑娘轻松地玩茶碟时,好像很容易的样子。”

“这就叫会者不难,难者不会。”陶干笑着道,“但实际上那些艺人在掌握此技巧之前,已花了相当长的时间来练习。罢了,明日我把这茶碟补一下,还可再用上几年。”

“陶干,我搞不懂,为何你如此处处节俭?我知你也攒了些钱,又没家庭负担,即便你并不羡慕单身衙役的生活,亦无须去做一个到处乞讨的流浪汉,你这又何苦呢?”狄公对陶干的举措颇为不解。

陶干小心地望了狄公一眼,见狄公只是善意地责问,并非生气,他精瘦的身子晃了晃,怯怯地答道:“大人,小的心下以为老天待我等不薄,令我等有屋可住,有食物可果腹,有衣服可遮体避寒。但我总有些害怕,万一老天爷瞧着我等将上天所赐的好东西都视为理所当然,甚至满不在乎地暴殄天物,上苍定会发怒。因此,只要我们仍可设法叫这些东西发挥作用,我便不能忍受随便乱扔东西的恶习。就如这茶碟,它只是碟边摔坏了一点,其他地方也只裂了缝,尚可补好,虽说这破坏了茶碟的花纹,但并无大碍。”

狄公坐在椅上,心不在焉地听着陶干的话,眼睛瞧着桌上的茶碟。

蓦地,他好似想起了什么,跳将起来,开始在小房间里来回踱步,嘴中自言自语,眼睛望着茶碟发愣。陶干看着他举止反常,不知他此时想些什么,甚为惊诧。

狄公停止了踱步,兴奋地对陶干道:“我真蠢,陶干!我被自己牵着鼻子走了。是的,我们根本不需要集合全观的道人、杂役,目下我已知道了要到哪里去找杀人凶手。走,我们眼下便出发,我去孙天师处,你去那平台,并在那里等我。”

说着,他提了盏灯笼,快步跑了出去,陶干则紧跟其后。在空寂的庭院里,两人分了手,各自朝目的地走去。

狄公穿过庭院来到西楼,通过膳堂大门,登上去孙天师住处的楼梯。他敲了敲那扇精雕细镂的红漆大门,敲了好长一阵,并无人应声。他推了推门,发现门虚掩着,房内空无一人。

孙天师的书房半明半暗,一支蜡烛即将燃尽,烛光忽闪。书桌后有一扇狭窄小门,此门大概可以通往孙天师的卧房。他走过去,敲了敲门,并无回应,遂将耳朵贴在门上细听,房内声息俱无,门也被牢牢地锁住了。他在房内转了个圈,无奈地环视了一下四周,无甚引人注目之处,唯有挂于墙上的那幅画有太极八卦图的卷轴稍稍引起了他的注意,上次他已见过此画。眼下他仔细地端详着代表阴阳两极的那两个黑白小圆点,极力欲弄清它的真义。见在房中无事可为,狄公便返身出门,欲往平台去找陶干。

平台上断裂的栏杆依旧,只是不见陶干人影,天知道他藏在哪个暗处?楼下殿内传来道士们的诵经声。狄公耸了耸肩,径直往储藏室走去。

储藏室的门没锁,半开着,他手提灯笼走了进去。他上次来此,但见两个道士在大柜旁整理戏服,而此次那古色古香的大橱门敞开着。他探身进去察看橱内有何东西,只见这橱很是怪异,背面并无面板,而是紧贴墙壁,墙上画着两条金龙,正张牙舞爪地玩弄一个圆球,此球望上去便是太极八卦图。但奇怪的是,该图黑白两部分是水平分开的,而其他图俱是垂直分开的,他曾问过孙天师关于两极的方向问题,当时忘记是在哪里见到的,现在想起来了,就是在这扇大橱门上。他退身一看,果然见橱门上也画着金龙戏球的图像,和内壁墙上画得一模一样,但它为何将阴阳二极画成水平方向呢?他暗忖一切事物俱是互相关联的,个中定有奥秘。

狄公将灯笼伸入橱内,人也站了进去,细细观察墙上的八卦图,但见圆形的八卦图实际上是个封闭的区域,关键在黑白两小圆点上。借助朦胧的灯光,他看见内墙上是两个黑点,那白点的地方只是一圈边是白的,当中却是黑的。他再细瞧,原来这两个点实际上是两小孔,封闭的圆形八卦图其实是个圆盘,他以为那是木制的,以手指敲击,才发现是铁圆盘。图中的黑白分界线原来是一道暗槽。

狄公窥破了八卦图的秘密,顿时大喜。他想他已知晓这铁圆盘中小孔的作用。他脱下帽子,从髻顶上拔下一根发簪,插入圆孔内,先往左转,谁知圆盘纹丝不动,接着他又两手紧握发簪,慢慢往右转了一圈,圆盘转动了。他轻松地转了五次,随后似被什么东西卡住了。他又花了些功夫令圆盘转了四次,只见橱背后的墙往两边分开,一扇小门出现在了眼前。

狄公破了秘密机关,甚觉高兴。他推开门,内中有条四尺来长的小过道,过道那头似有一间密室,密室内有灯光,似乎还有声响。

里面之人根本未曾注意到外面有人闯入,狄公也不打搅他,怕孤掌难鸣,没准会再遭人暗算,故轻轻退出,返身将门依原样关好,随后去找陶干,一是要陶干见证现场,二是需要个帮手。平台上冷冷清清的,一个人影也没有,陶干还未来。狄公决定不等他了,时间紧迫,他只得独自一人行动了。他又来到了储藏室,进了大橱,打开暗门,进入过道。过道异常狭窄,仅二尺来宽,似与墙平行。狄公走至过道拐角处,见到那暗室,室内灯光暗淡,空气污浊,一股血腥味扑鼻而来。天顶上挂着盏满是灰尘的油灯,朦胧的灯光中,一高个儿宽背男子正弯腰站在一张靠墙的竹榻前,用一件女衣正在擦着什么。在地上,狄公见一把厨房用的屠刀正在血泊中映射出惨淡的红光。

十九

那男子听见脚步声,遂挺直了身子,敏捷地转过头来,见狄公冷冷地站在门口,遂奸笑道:“原来是狄兄!好个聪明人。你独自一人来此?别愣在那儿了,过来坐吧,与贫道说说你是如何发现这密室的。竹榻贫道适才擦过了,挺干净的,你就坐在这儿吧,不过当心地上的血啊。”

狄公眼睛一扫,果见墙角一隅有尊与真人模样相仿的女子裸体木雕,雕像上的色彩与油灰一起剥落了,木雕的左臂已被虫蛀坏,只剩一段参差不齐的烂木残肢。狄公坐于竹榻一侧,细细打量密室。这密室很小,几乎不到六尺见方,房内除了靠墙的那张竹榻外,并无一件家具。正对狄公的一堵墙上有一圆形窗孔,算是通风的气窗,右侧的墙上则有个深暗的壁龛。

略略看毕,狄公不紧不慢地道:“我早疑心此楼墙角内有间密室,原来它颇深的窗龛朝着走廊尽头暗处,且又与东楼平行,无论在外面还是里面,根本没法察觉到它。即便感到墙厚了些,但总觉得尚不足供人藏身之用。”

“难说!”孙天师咯咯地笑了起来,得意地说道,“但是,你须明白,此堵承重墙建造时,正好靠着西楼角,贴着它的外墙而造,这间精致的密室就嵌在承重墙内,其外墙便是道观的尽头,乃万丈深渊。其南面正对着东楼,如若从对面东楼上望向这儿,也只是堵平面之墙,并不见突出之处。你现在该明白了吧!这间密室只有建造道观的老匠人知道,可惜他们早已作古!你怎会想到此处有间秘室呢?”

“只不过是碰巧罢了,许是苍天有眼,助我一臂之力。”狄公叹了口气道,“昨夜我刚到观中,途经对面东楼走廊时,忽起狂风,一扇窗被风吹开,就在我关窗的那一瞬间,只偶然一瞥,见有人正在搬动那尊自阎罗十殿移来的女雕像。当时我仅见到那人的背影,错将你一头光滑的银灰头发视为古代兵士的头盔了,且将木雕像当成真正的女子,我心下顿起疑惑,道观内怎会有武士在凌辱裸身女子?内中定有蹊跷!但因我当时正头疼发热,遂疑心此乃幻觉所致,故特往你处查探。”

孙天师听罢狄公此语,故作惊讶地笑道:“有趣,有趣!如此说来,你来竟是向我查证此事?”说着,造作地大笑起来。

狄公不露声色,淡然地说道:“由于将头发误认成了头盔,我整整一宵一直在搜寻那个戴头盔的人。我疑心是魔魔生,因他昨夜表演剑舞时,头上便戴着银灰色的古代头盔。孙天师,我尚有一事不明,为何南墙上这扇窗在外面却看不见?我须得破解此窗之谜!”

“南墙上自然有窗,但在对楼看时,不易看清,因它实际上是一堵厚墙。事已至此,贫道亦不想隐瞒什么,须知,贫道不会为个人之令名清誉而有所掩饰,或对你有所乞求,贫道是个十分坦率之人,请你相信贫道此番话语。实际上,这所密室并非贫道所造,它早已存在。去年,贫道发现了这间屋子,心想可以利用它。这南墙有扇带暗格叶的窗,正如你曾见过的那般,但它是向内打开的,窗板很厚,同外墙齐平,外窗板上贴了层油纸,上画有砖纹,并涂了层桐油。因此,白日里打开暗格叶,光线依旧可照进,虽说弱了些,却更为柔和,而外面的人皆不会注意到!”

他沉思了一会儿,抚摩着那撮山羊胡子,继续道:“是了,贫道目下想了起来,昨夜下雨气闷,贫道推开此窗,欲呼吸一下新鲜空气,却未曾想到这会带来何等样的后果。贫道知道,每当暴风雨来临,对楼所有的窗户皆以铁钩紧紧挂住,何况那儿极少有人来往。不巧,昨晚你们这些贵客恰好住在对面三楼,当我听到一扇木窗啪的一声被狂风吹开时,暗道不妙,生怕有人望见,遂急急将窗关上,可已经迟了……狄兄,莫非你就在此瞬间发现了这密室?在这点上,贫道怕是有些粗心了!”

狄公此刻恍然大悟,道:“你岂能在开窗上粗枝大叶,甚至再次犯下此等错误。当你在书房内向我解释道家阴阳太极图时,你坚持说阴阳两半总是竖向界分,而我记得在观内某处见过这阴阳两极乃横向界分,当时也记不清在何时何地看到了,但印象甚深。哦,现在我才想起,原来正是在此储藏室内的大橱门上。如若你当即告诉我,太极阴阳两半竖分、横分俱可,那我这个道外之人没准会忽略此细小线索,将图符之事全都忘却。但是,你并未这样做!”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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