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大唐狄公案贰(29)

10个月前 作者: (荷兰)高罗佩
第79章 大唐狄公案贰(29)

第79章 大唐狄公案·贰(29)

狄公在楼里转了半天,最后发现自己又回到了道观殿堂楼上的通道口,他长叹了一声,不禁摇了摇头:“这鬼地方!”通过暗旧的窗格,他听到了楼下天井那边飘来的单调诵经声,显然,道士们在做晚课。

他转身向右,又朝走廊那头走去。他惊讶地看到走廊那头没有亮光,便擎起手中的灯笼,此处一切都很陌生,他意识到又走错了路。走廊的右墙上无窗,通道也比去储藏室的那条狭窄,蜘蛛网悬挂在低矮的椽子上,灰尘满布。他赶紧转身,顺着原来的路线折返,但在幽暗深邃的走廊里,他蓦地听到低沉的喃喃声,急切间听不清到底是在说些什么。

狄公站在原处不动,屏息细听,心中好生奇怪,细细辨别这声音来自何处。这条走廊已经荒废多年,平时根本无人走动,尽头处有一排笨重的铁栅栏。他走到栅栏前欲入内一观。铁栅栏那头飘出含糊不清的耳语,淹没在道士的诵经声中。狄公心下大惑,皱眉蹙额地退回走廊中部,欲寻入口。

此时此地,他又听到了细微的耳语般的声音,但是依然听不清说的是什么。突然,他似乎听见有人在叫他的名字:狄仁杰……狄仁杰……

随后,一切又陷于寂静。

狄公觉得诧异,又有些气恼。他不快地捋着胡须,这鬼魅般的声音令其困惑,难以容忍。但他很快便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心想,或许有些道士正在附近哪间房里或走廊之类的地方议论他。据说,在如此陈旧空荡的屋子里,常有回声作怪,似幻似真。他站在那里,又凝神细听了一会儿,什么也没听见,刚才那耳语般的喃喃声已经消逝了。

他无奈地耸了耸肩,又回到了走廊尽头的楼梯口,细细辨认方向,才发现,他的确错绕了一个大圈,通向储藏室的走廊在另一边,那里似乎还有窗户。他很快地绕过平台,果然,他发现右边有条走廊,并且回想起来,走廊南面有三扇狭窄的高窗。沿着这条走廊一直往前走,他看见储藏室的门半开着,漏出昏暗的灯光,里面传出谈话的声音。

他走了进去,没见到他要找的魔魔生,颇感失望。储藏室里只有两个道士在收拾东西,他们正忙着把戏服、杂物放入一只很大的红漆皮箱内锁上。房间里冷冷清清的,狄公快速瞥了一眼墙壁,发现左墙原先挂铠甲的上方,现在挂上了一个铁头盔,那柄长剑也已插入剑鞘,显然,魔魔生已经来过了。他问年长的道士:“你们有没有看见过那个叫魔魔生的优伶?”

“回大人的话,我们未曾见过魔魔生。”那道士回答道。

“不过,我们只是刚来,没准与他错过了。”老道士非常谦恭地说,但那年轻的道士用怀疑的眼光打量着狄公,阴沉的脸上充满敌意。狄公很不喜欢他那乖戾粗暴的模样。

“我找他无甚要事,只是想与他聊聊剑道,他舞剑的技艺确实不凡。”狄公不经意道。显然,魔魔生曾经来过这里,现在可能已经回到关老大的房间里了,陶干会在那里监视他的。

他离开了储藏室,开始循原路摸回自己在东厢三楼的住房。

当他来到自己的住处前,伸出疲惫的手敲门时,方觉疲劳缠身。丫鬟开了门,房里几名丫鬟正在屋角的火盆上准备晚膳。

卧室里,三位夫人正围聚在桌旁忙着玩骨牌,见狄公进来,连忙起身相迎,大夫人甚为高兴道:“你来得正好,我们三缺一,来玩一回吧,然后再用晚膳。”

狄公眼睛一亮,看见桌上的一张张牌,他满心欢喜,因为骨牌是他偏爱的消遣。但今天他不能玩,于是满怀歉意地说道:“非常抱歉,今天不能陪你们一起用膳了,我须下楼去参加由本观道长办的正式晚宴。此处还有先皇宠信的上清国师孙明孙天师,此乃正式礼仪,我不能拒绝参加。”

“哎呀,老天!”大夫人叫道,“那我还得随你一起去拜会那孙夫人喽。”

“不!孙天师的夫人都已去世,现一人独居。我须在晚宴前去拜访他!你快去将我的新袍子拿出来让我换上。”狄公匆匆道。

一阵冷风吹来,他用力地擤了擤鼻子。

大夫人颇感解脱了般的轻松,喜道:“谢天谢地,我不必再去换衣服参加那种无聊的宴会。说来惭愧,老爷,我们几个不久便可舒服地上床休息,老爷你却还得劳累一番。你可得注意身体。瞧你,眼红红的,定是着了凉!”

大夫人打开衣箱,拿出一件绿花织锦袍服,展开来在狄公身上比照,三夫人插话道:“老爷,你还头痛吗?来,我给你贴上膏药,就贴在两侧太阳穴上,不消一夜,你的头疼就会好多了!”

听得三夫人如此建议,狄公吃惊道:“我头上贴着膏药怎能去参加宴会?人家看我不就像个小丑了吗?”

“没那话,”大夫人在帮狄公换袍服时,接话道,“你戴帽子时尽量往下压些,不就什么也看不出了吗?”大夫人很实际,她希望狄公早点好起来,“没有人会注意你的头!”

狄公咕咕哝哝地表示反对,但是三夫人已经从药箱里拿出一小把干橙皮,把它们放进一碗热水里,等到橙皮浸透浸软后,二夫人捞起橙皮,沥干水,把它们卷在一起,均匀地扑在亚麻布绷带上,然后把它紧紧箍在狄公头上,全部包扎停当以后,大夫人给他带上那顶丝绒帽,左右端详了一会儿,拍手笑道:“啊,你看,太好了,一点也看不出有什么异样。”

见她们如此折腾,狄公不好意思地笑了,他谢过夫人们的关心,答应宴会一结束就回来陪她们。他走到门口,似乎还有点不放心,回转身来,又补充了几句说:“今晚这道观里什么样的人都有。我走之后,你们最好把房门闩上,不要忘了将走廊那头的大门也闩上。有人敲门时,务必先让丫鬟弄清他的真实身份,切勿让生人进来。”

狄公说完,走出了卧室,来到兼作客厅的更衣室,陶干正站在那里候着他。丫鬟端上了茶水,狄公叫她另泡一壶茶给屋里的夫人们喝。接着他与陶干坐在屋角处的茶桌旁,低声说话。

狄公问:“魔魔生有没有到关老大的房里去过?我适才去储藏室时他恰好不在。”

“没有,大人!”陶干很快地答道,“他定是跑到其他地方去了。刚才在关老大处,大人前脚刚走,欧阳姑娘后脚就来了,卸了妆后,她好些地方瞧上去都不像包姑娘。尽管她们的身材、举止有些相仿,有同样的鹅蛋脸,但我琢磨,我们起初在走廊上遇到的定是包姑娘,大人还记得她说话的声音吗?声调柔和、语速欢快,可欧阳姑娘的声音冷淡而粗哑。尽管我不敢自夸对妇人家有所了解,但我想,我们遇见的那个女孩比欧阳姑娘要丰满,欧阳姑娘比较瘦,所以——”

“且慢,我们先前遇到的那名女子委实不见她使用左臂,在这一点上,确切地说是像欧阳姑娘。她不也曾说过左臂被熊咬过,这和舞台上欧阳姑娘跳舞时的情况一样。她刚才进来时和你说了些什么?”

“她看上去是一个十分沉默寡言的女子,只有当我与她言及丁香姑娘有趣的杂耍时,她方活泼些。我还偶然地提及宗笠在大厅里遇见她的事,她只是有点酸意地提及他,说他是个十分讨厌的人。然后我说,有些人不拘小节,与人谈话时,突然离去,这种粗鲁的举止,你定也不喜欢吧?她好像觉得我有意讽刺她,眼光尖锐地朝我看了一眼,含含糊糊地说,先前实在对不起,她的熊需要人照顾,所以匆匆走了。”

“有人愚弄我们,陶干!”狄公有点气愤地说,情不自禁地又摸了摸胡子,接着又问,“关于魔魔生,他们还说了些什么?”

“听来,他是个举止十分乖僻的人,一会儿加入戏班,不到一个月却又退出了,也不知跑到哪里去了。在戏里,他总是扮演恶棍的角色。关老大坚持自己的意见,认为他还是演一个脾气暴躁的人好。我打听了一番,人说魔魔生相当钟情于丁香姑娘,但她心中根本没有他。因此,魔魔生有点嫉妒欧阳姑娘。他猜想,这两个女孩在一起时,有种说不清的暧昧关系,恰如宗笠在他的诗里所暗示的那样。关老大当初同意魔魔生表演剑舞,但一再叮嘱他要离欧阳姑娘远一点,以免惊吓了她。关老大还说,因为欧阳姑娘有一只可怕的黑熊,她才不怕任何人呢!这只黑熊整天跟着它的女主人,俯首帖耳,非常听话,就像她膝上宠爱的小狗。但是,没有人敢靠近黑熊一步,它的脾气很是暴躁。”

“真是个叫人烦心的谜!”狄公低语着,“假定我们在走廊里遇见的不论是欧阳姑娘还是包姑娘,她们中的一个人正从魔魔生那里逃开,故神色慌张。他是个危险的疯子。先前我通过窗口看到的那怪诞的一幕,同你现在所说的正好吻合,那武士肯定就是魔魔生,但那断臂女子是谁呢?我们必须找一找,道观里除了我们认识的几名女子外,是否还有其他女子?”

“没有您的吩咐,在下不敢擅自去调查断臂女子,大人!”陶干说,“但我想,道观里除了戏班里的两个女演员、包夫人和她的女儿,还有您的家眷之外,没有其他女子。”

“不要忘记我们只是看了道观中极小的一部分,”狄公说,“天知道还有多少禁止外人进入的神殿、楼阁、圣堂、寮房……我们甚至没有一张地图!罢,就说到这儿。我现在还要去拜访孙天师呢。你依旧到戏班去,当那个失踪的魔魔生转回时,你要像水蛭吸人一样紧紧地盯住他,跟他一起赴宴。稍后,我会在那里与你碰头。”

走廊里,一个小道童正在那里等候狄公。

狄公问小道童:“我们必须从外面走方能到达西南塔楼吗?”窗外雨依旧下着,打在窗板上,发出啪嗒啪嗒的响声。他不想让雨把礼服弄湿。

小道童忙答道:“哦,不,大人!大殿楼上还有一条通道可以直接到西楼,我们从这里穿过去再上楼梯就是。”

“这么多楼梯!”狄公喃喃自语。

现在,他们又回到了中殿上方那个熟悉的平台上。小道童带着狄公穿过一条很狭窄的走廊,这条走廊的方向和到储藏室去的路正好相反。虽然走廊阴森悠长,但笔直地通向前方,走廊上方仅有一盏亮着的灯笼。

狄公跟在道童后继续向前走着,突然有一种叫人不适的压抑感,总觉得有人正在暗处窥视着他。狄公停住脚步,向四周巡视,蓦然看见一个黑影,飞速掠过远处走廊尽头的入口处,似乎是一个穿着灰色道袍的男子,一瞬间就消逝得无影无踪了,一切又归于宁静,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他满腹疑团,边走边问小道童:“道观里的人也经常走这条走廊吗?”

“哦,不,大人。这条路寻常没有人走,今日户外大雨,为免大人遭雨淋,才走此道。按道观习俗,所有要到西南塔楼办事的人都须从膳厅那里出入,在膳厅门旁有一个盘旋楼梯可径直通往西南塔楼。”

当他们走到西楼北端的一间小小殿堂时,狄公在门口站定,看了一会儿,认定了方位。

狄公指着他右侧的一扇狭窄朱漆小门问道童:“这里通往何处?”

“它是通到阎罗十殿的快捷方式,大人。此殿位于道观中央左侧,在大殿的后部,阴森可怖,极少有人去,我来观里好久了,也没有去过那里。在观内,我们小道士是不允许到那里去的。”

“我倒觉得这个阎罗十殿有警示的作用,警醒人们的卑鄙欲望和犯罪心理,以防犯罪。”狄公说。他知道任何一个大一点的道观里都有模仿十八层地狱的建筑,那是一种狭长的房间,其本来用意是作为惩罚罪犯的,并在此处给他们量刑和处罚。在阎罗十殿中,墙上栩栩如生地画着各种惩罚罪犯的酷刑图像,巨细靡遗,四周还有些用木头雕刻或陶泥塑造的恐怖形象。

当他们登上几级楼梯来到左边一个梯台时,小道童警告说:“孙天师住在西南塔楼的紫微阁,阁外平台上的一大段栏杆因年久失修,已经朽烂断裂,此刻正要雇工修理。大人须十分小心,走过平台时,请紧紧靠住我,以免掉落。”

当他们走到一扇高大红漆门前时,看见斜对面有座平台,便止住了脚步,此处就是紫微阁。果然,狄公瞧见平台前的一部分栏杆已经断开,平台一边是长长的楼梯。狄公伸头往下看,楼梯黑洞洞的直达楼底,而从平台上往外看,更是深不可测。

“这就是刚才我提到的楼梯,下去便可直奔西楼,”小道解释说,“楼梯一直通到膳厅前,在三层楼下。”

在紫微阁门前,狄公递给小道一张大红名刺,小道接过后便去敲门。

房中传来低沉的声音:“请进!”

房间里四只高大的银烛台上点着巨烛,明晃晃的,十分亮丽,一个高个男子正坐在一张巨大的书桌旁阅读经书,旁边堆满了书和纸。小道向天师叩头,并将狄公的名刺递上。

孙天师看了一眼名刺,很快便起身,往前一步,迎接狄公。“啊,原来是本县县令,狄大人,欢迎到朝云观来。请!”孙天师用深沉而响亮的声音说道。

狄公躬身施礼,拱手向天师致意:“见到天师,下官不胜荣幸,早就仰慕天师大名,苦无缘相见,今日旅途遭雨,有机会来贵观一游,得以了我平生之愿。能与大名鼎鼎的孙天师叙谈,也是下官三生有幸了。”

“你来贫道处叙谈无须拘泥于客套,彼此免了繁缛礼数。你看如何,狄兄?”孙天师快活道,“这书桌上乱糟糟的皆是纸,贫道先整理一下,你过来坐于书桌前。”当他重新坐在书桌后扶椅上时,便吩咐小道:“去沏两杯好茶来。”茶端上后,孙天师又对小道说:“有劳你了,孩子。你现在可以走了,我自来招待客人!”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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