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大唐狄公案·贰(30)
狄公啜了一口茉莉花香茶。此时,他见天师正忙乱地收拾桌上杂乱无章的纸张,趁着空,他细细打量着房间的布置及天师的外貌。孙天师和狄公差不多高,但看起来十分强壮,粗短的脖子似有一半陷在他宽阔而凸出的双肩中。狄公知道孙天师已将近六十,但他脸色红润,皮肤光滑,看不出一点皱纹,眉毛浓而厚,下巴上细密地布满短短的灰色络腮胡子,整齐又漂亮。他那银灰色头发梳理得整齐,自宽阔的前额向后笔直束起,紧贴头皮。因道教中那些隐居且有显著地位的高人通常可以免冠,故孙天师平常也不戴帽。这些外貌上的诸般特征均表示出,天师是个有着异常秉性的人。
狄公见墙上挂着一些条幅,上面写着道教的一些箴言、诫语,还有些经典引文。孙天师推开了已经整理好的纸张,锐利的眼睛盯着狄公,问道:“贫道想,大人在路上遇到了麻烦,不是很严重吧?”
“哦,是的,天师。下官在京城待了十来天,今日一早便乘着一辆有篷马车离开了那里欲回汉源。我本希望在晚膳前到家,但刚到汉源地界不久,天气骤变,风雨交加,待我等于山路上挣扎向前时,所谓屋漏偏逢连夜雨,车轴又断了。因此,不得不进道观来躲风避雨。我等将于明日清晨离开。我听人说,这场暴风雨不会持续太久。”
“大人真是不幸,贫道却鸿运高照!”孙天师有点打趣地说道,“我总喜欢和有才干的年轻官员叙谈。你应早些来这里,狄兄!这道观也在你的管辖范围之内。”
“这是下官的疏忽,天师!”狄公急忙道,“因为在汉源县城出了一些麻烦,并且——”
刚说到这儿,孙天师打断了狄公的话:“汉源发生的所有麻烦我都听说了。你在此地功劳不小,狄兄。事实上,你采取的所有措施,均是为了防止重案发生。”
狄公微微欠了欠身子,颇为礼貌地对孙天师的赞许表示感谢。他说道:“下官不久一定会再来这朝云观,当然,是为了聆听天师的指点。”狄公心想,既然双方皆能友善地审视以往的经验教训,开诚布公地叙谈,那至少也应该对那个断肢裸体女子的谜团探究一番。犹豫一阵后,狄公说道:“请允许我冒昧求教阁下,适才下官在此地遇到了一件怪事,引起了我的好奇心,但百思不得其解。”
“请说吧,贫道定然尽力相告!到底发生了何事?在何处发生?”
狄公有点为难地说道:“事实上,准确地说,下官也不知究竟发生了何事。当下官穿过走廊,走向道观给我安排的位于三楼的居所时,短短的一瞬间,看见了非常奇怪的一幕,似乎有个身着盔甲的古代武士正在残害一名裸体女子。那是真相呢,还是百余年前,士兵们在此残杀造反者的情景重现的幻影呢?天师,此类事情不知会发生否?”
孙天师向后靠在椅背上,神情严肃地对狄公道:“贫道不愿说它不可能发生,但它不会经常发生。狄兄,在进入一间空宅时,你可确切地知晓在你进入空宅前的一段时间内,是否有人在这屋里待过,这不是常常发生的事吗?目下你尚不能清楚地解释,那也许是你的一种感觉。它意味着在你之前进入空宅的那人,已于屋内留下了他的真气。尽管此人未做些什么特别的事,没准他只不过看了会儿书或写了封信。若那人于空宅里遇到突发事件而死于非命,则可推测,刹那间,那携恐怖情形之真气已深深浸润于空宅之中,因剧烈激荡而弥久不散,此情此景可于空宅中持续多年。如若一个精神敏感,或因过度疲劳而易产生幻觉之人,此时碰巧进入空宅之中,便可能会察觉到此种弥留之气。这些理由也许可以解释你所看到的奇异景象,大人以为然否?”
狄公慢慢地点了点头。孙天师把他的许多思想都归纳到如此深奥难懂的论述中,这些解释并不能使他信服,这只是一种可能,他必须保持自己独立思考的习惯。狄公颇为客气地说道:“您的意见可能是正确的,天师。下官的确相当疲倦了,加之又在外淋了雨,身体发烧,在那种情形下——”
“发烧?这三十年来我从未发烧过。”孙天师打断了狄公的话,“贫道一直按照严格的戒律生活,并不断修炼,如此方可谓生命之精髓。”
“您相信道教经文中那些长生不老的论断吗?”狄公问道,心中颇感失落。
“当然不!”孙天师的脸上露出了不屑回答的神态,“每个人都是不朽的,但仅限于其子孙万代而已。人命自有天数所限,欲图长寿之人,除了矫情伪饰、别有用心的图谋外,皆属徒劳无功。我等所需的努力便是达及身心自然,以此打破人的寿数之限。只要法自然,顺天道,清心寡欲,定能达到长寿。其间尤须改进我等饮食。狄兄,你可要特别注意饮食啊!”
“下官尊崇儒家的养生修性论。”狄公答道,“但我完全同意,道教也包含了精深的智慧。”
“道教包含一切,即使儒学不适宜处,道教亦可继续为天下开太平。”孙天师强调道,“儒学仅仅解释了天伦常道于人间之运作,道教却探索天人之际的奥妙,伦理纲常只是其研究的一个方面而已。”
老实说,狄公并不想卷入如此复杂的哲学讨论中,但他为了尽力弄清内心萦绕的两个疑点,还是敷衍了几句,自忖不应该放弃来此处的目的。为此,他很巧妙地在非常宜于停顿的谈话间隙,故意另起话头道:“下官专程来拜访天师仙驾,却有人在屋外附近游荡、跟踪,这恐怕甚是叫人厌恶。适才道童带我来此地时,下官有一种感觉,似乎我等正为人所盯梢,确切地说,在通过塔楼走廊的拐角处时,有个人影在我等身后一闪。”
孙天师用探究的目光扫视了狄公一眼,他想了想,却将话题一转,问道:“大人是否喜欢食鱼?”
“是的,下官喜食。”狄公不知所措地回答。
“这就对了,鱼肉会阻塞真气循流。狄兄,鱼肉会令血脉滞塞,并且会影响心智,那就是为何你所看到和听到的事情并不存在的根由!你须服用大量调养药物,贫道以为,它会净化你的血液。待贫道来查寻一些药典上的记载。贫道曾搜集了相当多的精妙医书,你明日上午提醒一下,贫道会为你写出一份详尽的饮食事项,包括忌口等事宜。”
“不胜感激,天师!如此麻烦您,下官心中甚是不安。以前常困惑在下的一些问题,天师也令下官豁然开朗,真是感激不尽。对了,下官听说,有些道教徒打着弘扬教义的旗号,秘密进行一些装神弄鬼的诡谲仪式,且强迫年轻女子加入。这些可是真的?”
“岂有此事?真是一派胡言!”孙天师解释道,“狄兄,老天在上,我们道教徒怎能纵容那些装神弄鬼的害人行为?尤其是,道教有严格的教规,谁会搞那些秘密仪式?难道这是真的吗?”他按捺不住心中的气愤,站起来又加了一句:“好了,不说这些了!我们最好下楼去吧!宴会即将开始,真智正在那里等我们呢!贫道必须告诉你,真智并不是一个完善的得道真人,但他是个善者,非常出色且有效地管理着这所道观。”
“这定是相当繁重的事务。”狄公也站了起来,顺便说道,“这所道观规模颇大,楼阁众多,造型精致,我很喜欢去各处走走,寻幽探秘。但这观内结构复杂,方向难辨,观中道人却告诉我,道观里没有一张平面图,且除了大殿之外,其他任何部分都禁止外人观瞻。”
“哦,这妨碍了狄兄参拜道观,甚不应该!它只能叫平常百姓轻信!天知道,我不知告诉真智多少次了,按官府颁定的道教管理律令的第二十八条规定,道观必须有一张平面图。你看这里,狄兄,我能让你在转眼之间便能正确判断方位,明了道观各处所在。”
孙天师一边说一边走向眼前的一堵墙,指着墙上悬挂的一幅卷轴继续道:“这是我自己画的一幅道观平面示意图,它实际上结构很简单。二百年以前建造这所道观的工匠,按照道教的教义来设计建筑结构,图上的一些设计代表了天上的星宿排列及人与天的关系,如八卦之类的。整个建筑物俯视之下为一椭圆,意喻世界万物的起源。它面向南,整座建筑位于山坡正中一块很平整的台地上,建筑物东侧是一深邃峡谷,西侧便是树林。”
“呵!狄兄,注意看,先从前院开始。一进门便是个三角形的前院,院子的右侧是厨房,左侧是马厩和杂役及道童们的住处。进门来到大殿前的庭院。庭院两侧是两块正方形的场地,各有一座三层楼高的大建筑物。西楼的底层主要是膳厅,二楼有一个藏书室,都管、簿录等都住在三楼。东楼的底层是一个很大的殿堂,道士们在那儿举行法事活动,也时不时上演点杂技、戏曲什么的。第二及第三层都是为进观烧香及游览的外客所准备的客房。我猜想你和你的家眷就被安排在那里,对吗?”
“是的,”狄公回答,“我等住在东楼三楼东北角两个很大很舒适的房间内。”
“好,我们继续来看示意图。在此庭院的后半部分,就是道观的正殿了。此处许多精美的古代塑像值得一观。正殿之后,便是道观的中心庭院。庭院四周的每个角落都有一座塔楼。你现在所处的位置正是这西南塔楼,道观将我的寓所安排在此。在中心庭院的左侧是阎罗十殿,大家都这么叫,狄兄。庭院的右侧则是道士住所,而在庭院后,则是本观道长的私人住所。最后,我们来看看图中这个圆形部分,它是道观的圣所。总括此道观的所有建筑,包括一个三角形的前院,两个前广场,一个后广场,一个圆形场地,便是这个排列次序。每座房子的外形都有某种神秘的含义。但略过这些玄妙,主要是现在你该知晓如何确定方位了。当然,这所道观的奇异之处便在于,它以环廊将数百间房、走廊和楼阁全部连成一片。若你心中有了这幅图,便能掌握大概方位,不会错得过于离谱。”
“谢谢天师!”狄公感激地说道,“但这个圣所是何建筑,里面藏着何物?”
“别无他物,仅有一座前任道长玉镜真人的灵塔,里面置一骨灰瓮,装有创始圣人的骨灰,为本观至圣所在。”
“没人居住在那里吗?”
“当然!贫道曾亲访圣所,除了那座灵塔和四周的围墙外,别无他物。但它被视为是道观里最神圣的所在,我在简图上没把它直接画出来,这样便不至于冒犯我等崇敬的前辈了。你看,在简图的上方,我以道教符号即太极八卦图来替代此圣地。此图也是宇宙万物运行的符号,它代表了对两种原始力量的解释,是谓自然之本,我等称之为‘道’,你也可以把这两种力量称为‘白’与‘黑’、‘阴’与‘阳’、‘男’与‘女’、‘太阳’和‘太阴’……随便你选择。太极图告诉你阴阳如何变化,所谓‘太极生两仪’,阴阳两仪此长彼消,至极限而变,阳至极而阴,阴至极而阳。此乃‘道’至高无上之旨。如此深奥之理,便是靠这个简单的符号来解释的。”
“那在此阴阳两极图中,每半个圆里,各有一小圆点,黑中有白点,白中有黑点,这又是为何?”狄公不禁问道。
“此指阳中有阴,阴中有阳,可适于世间万物,包括男、女,昼、夜。你知道,每个男人的天生气质中皆含女子气质;而每个女子也含男子的胸襟与气度。”
狄公听了,若有所思道:“天师所言甚有道理。下官记得似乎曾在哪里见过此图,可那黑白两半好像是上下分开,而非左右分开,这点有无特别含义?”
“据我所知,此图符一成不变,此黑白分割线应是竖向的,所有的八卦图皆如此,就如我图上所画。好了,走吧,狄兄,可不要叫真智在膳厅里等得太久,贫道的这位老友是个相当拘泥于形式之人。”
当他们走到外面时,孙天师很快加了一句:“现在,须当心你的脚步,门外平台上的栏杆已断,我猜想杂役们会修理它,但他们一直在准备过节的事,这阵子也够忙的了,故一直拖了下来。但不管怎样,他们都是一堆懒虫。来,让贫道搀着你,我可不怕高。”
九
两人携手走下蜿蜒曲折的层层楼梯。楼梯间阴冷潮湿,楼下膳厅里却热气腾腾,铜盆里的炭火熊熊燃烧着,暖意融融,几十桌水陆斋供早已备好,众道士已入席。一行人等进入大厅时,狄公甚是高兴。
那个俗气的胖执事见狄公他们进来,连忙上前相迎。他的眼睛眨了几眨,异常激动,欲说些什么以盼准确表达众人对孙天师和狄公的殷勤之意。他热情招呼着他们坐到膳厅深处的主桌,那儿,真智道长正等候着他们,孙天师推让了一番,便坐到狄公他们桌上来了。狄公要孙天师坐上座,亦即坐在真智道长的右首,但孙天师明言,他仅仅是一个在野的修道之人,并无朝廷的任何官衔和道教职务,岂可坐上座?而狄公乃朝廷命官,一县之长,理应坐于尊贵显要的位置。最后狄公做了让步。三人各自坐定,接着,执事、都管和宗笠则坐在他们旁边一张略小的桌子上。
大家坐定后,真智站起身来,举起酒杯,向他的两个贵客举杯祝颂,这对于坐在他们前面那几十桌的道士来说,是开席的表示,他们纷纷爽快地举起筷箸,享用难得的盛宴。狄公注意到戏班头关老大和他的夫人,以及两个女优伶也来了,分别坐在靠近膳厅入口的桌子旁,陶干也和他们坐在一起。但魔魔生未露面。
狄公冷静而颇有疑虑地盯着仆役端上来的菜,只见真智用筷箸夹了些油炸鱼放入他的盘中。一碗八宝饭,上面点缀了些许葡萄干,看上去并不十分吸引人。这种饭菜对狄公来说,根本提不起食欲,为了掩盖他的沮丧,他说道:“我想,在道观中,大概不允许食鱼肉吧?”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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