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大唐狄公案贰(28)

10个月前 作者: (荷兰)高罗佩
第78章 大唐狄公案贰(28)

第78章 大唐狄公案·贰(28)

“大人,他就住在东楼与我同一层,在拐角的边上,有一条狭小的走廊连通。”

“我还真没见过这种七转八弯的房子!”狄公嘟囔道,“他们对你说无平面图可观,鬼才相信呢!一切都是胡扯,他们需要的是法律。”

“据都管说,道观中塔楼最高层部分,为一个神秘处所,除了真智和指定的道士以外,观中任何人都不能进入。所以即便有平面图,他人禁入的地方也不会被画在图上。都管本人也以为,观中没一幅平面图甚是不便,因为这所道观非常大,房屋结构错综复杂,甚至观里的道士也会迷失方向,所以,没有平面图,恐不便利。”

“真是胡说八道!”狄公有点恼怒地说,“朝廷里那些宫廷显贵,为了显示道教教义的深奥,有时过分抬高了他们而贬低了自己。这些道士甚至认为他们的道义高于法律之上。我还听说,在朝廷内外,佛教的影响正在不断地扩大,但我至今还弄不清楚这两种宗教哪一种更糟一些。”

狄公一面说,一面穿过一段长廊,来到大厅对面的议事房。他告诉那里的道士,他改变了主意,不想回房休息,而想要个小道童带他到孙天师那里去。陶干特意向道士们借了一盏灯笼。狄公在门口等了一会儿,片刻工夫,忽见一群道士正从大厅里鱼贯而出,他遂对陶干道:“你看这些身强力壮的汉子,无所事事,真有点可惜。”狄公尖刻地说道,“他们应对社会尽一点责任,应该娶妻生子——”

他说着话,冷风吹来,不禁又打了个喷嚏。

陶干有点担心地望了他一眼。他知道,狄公是一个有非凡才干、情绪稳定的男子,即使为不如意事所烦恼,思路依旧清晰、敏捷。他问道:“关于去年道观里发生的三个姑娘死亡的案件,这位高贵的真智道长有没有给您一个满意的解释?”

“没有,他只是闪烁其词,含糊地说了些敷衍的话。”狄公强调道,“此事正如我所料,内中有许多可疑之处。待我们回到汉源县城后,首先就要去查阅更多有关死亡女子家庭的背景资料,然后,再把马荣、乔泰及一班衙役带来,仔细探查道观。我坚持认为,只有细致的调查,方能获得确实证据。在我探明真相以前,我不会向任何人透露任何细节,连你也不例外,你不会介意吧?届时,我们摊出全部证据,那一定会使真智道长感到惊奇的。”

陶干满意地点了点头,说道:“道观里那位都管已经告诉我有关鬼魂的传说了。据说,这些鬼魂就是早先在观里被杀的那一百多个冤魂。现在我才知道,为什么那个小道童刚才在拐角旁会如此敏感地倾听了!”

“这是为何?”狄公若有所思地捋了捋胡须问。

“是这样的,大人。民间传说这些冤死的鬼魂会不时出现,轻声唤某个人的姓名,这意味着那些能听见鬼魂呼唤的人会很快死去。”

“真是愚蠢的迷信!走,我们现在就上楼,去更衣室找魔魔生聊聊。”

狄公、陶干折身向上走入东楼的楼梯口,漫不经心地踱入狭窄的走廊,远处的一盏油灯如鬼火般地闪烁,走廊右边的拐角半明半暗。狄公犹豫了一下,这时,一个穿着白色衣裙、身材修长、苗条的女子正沿着走廊匆匆走来,与他们擦身而过,悄然行去。

“她就是那耍熊的女子!”狄公对陶干说,“我想找她谈谈,她的名字叫——”

“她就是欧阳姑娘,大人!”陶干说道。

狄公很快地追上了飘然欲去的白影,在她身后悄声道:“欧阳姑娘,慢行!”

欧阳姑娘惊叫一声,迅速地转过身,只见她吓得面如土色,眼睛睁得老大。狄公仔细地看了看她的脸,果然与包姑娘长得十分相似,这回相距很近,欧阳姑娘给他的印象特别深刻。他用非常慈祥的口气说:“欧阳姑娘,休要害怕,我只是想祝贺你,你的表演非常成功。我不得不说——”

“多谢,大人!”女子柔软的声音打断了狄公的话,她很有修养地说:“我此刻得赶快走,我必须……”

她焦虑地看着狄公,转过身,想早点离开这里。

“暂且不要走!”狄公简短地命令道,“我是本县县令,想和你谈一谈,你看上去十分烦乱,行为慌张,是不是魔魔生那小子又要奈何你?”

她急躁地摇了摇头:“不!不!我得赶快去喂我的黑熊。”她说话的速度很快。

狄公注意到,在整个讲话过程中,她的左臂一直紧贴着身体,狄公机警地问:“你的左臂受伤了吗?是不是被魔魔生用剑刺的?”

“哦,不!那是很久以前,我在驯服黑熊时被咬伤的。现在,我……我真的要走了。”

这时,走廊后面较远处飘来了一个男子欢快的声音:“狄大人……”

狄公转过身一看,原来是宗笠,他诙谐地向狄公微微鞠躬,可笑而又夸张地说:“晚生担心大人不喜欢我刚才的诗。”

“是的!年轻人,”狄公恼怒地说,“如果我是真智道长的话,一定会叫人把你当场拿下,撵出大厅。”

狄公说完,急切地转身面对欧阳姑娘,但她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青年诗人却在一旁颇为自负地夸口道:“真智道长想把我撵出去,还须三思而行呢!”宗笠稍微停顿了一下,继续说:“先父宗公是这朝云观的大施主,我们家族至今仍定期施舍大量钱财给道观。”

狄公又上下打量着他:“如此说来,你就是本州府前任刺史宗法孟的公子了!宗刺史是个了不起的学者,诗艺精深。我曾经拜读过他有关地方行政管理的著作,颇多高见。他肯定不喜欢你这种愚笨的打油诗!”

“晚生只是想气气真智道长。”宗笠有点局促不安地说道,“这家伙是一个自视甚高的小人,我的父亲不太重视他。”

“虽然如此,”狄公缓和了一下语气,说道,“你的诗还是非常恶劣。为了符合蹩脚的韵律,你讲‘唯有真人语朦胧’之类的话,究竟是何意?”

“大人,你难道不知道吗?”宗笠有点惊讶地问道,“两年前,这所道观的前任道长玉镜死了,用他们的话说就是‘升天’或‘羽化’了,我想这是一种错误的说法。他死了以后,尸体被道士们用一种特制的防腐药物处理了,上面再涂抹香泽膏油,塑成金身,遗体被完好地保存下来了,现在正安放在老道长的密室里,就是那书房里的地下室,在神龛之下。玉镜道长是一个非常尊奉道教教义的圣人,道德高尚、表里如一,自有一番仙气,可谓虽死犹生。他对道观中某些道士的行为颇有微词,但至死亦未点明,晚生道他‘语朦胧’不是很贴切吗!”

狄公听着,并没表示什么,因他未曾深悉洞明朝云观历史,不便乱下定语,但他心里颇感焦虑,遂道:“宗相公,我只是顺路要到男优伶的更衣室去看看,天色已晚,我就不多耽误你了。”

“太巧了,晚生也要到那里去,不妨为大人前面引路!”年轻人充满敬意地对狄公说,“晚生可否为大人效劳?”

“当然!”狄公答道。

宗笠带着他们转过拐角,进入了一条狭长的走廊,走廊的两边有门通向各个房间。狄公问道:“欧阳姑娘的房间也在这附近吗?”

宗笠答道:“沿着这条走廊稍稍向前就是,大人。但是我自己从未单独到她那里去过,她那只大黑熊叫人心下害怕。”

“她此刻定是在自己的房间里了,”狄公说,“刚才你到这里时我们正在谈话,你一来,她就走了。难道你没看到吗?”

“没有,我当然没有看见她。”宗笠有点惊讶地答道,“她怎会在这里?来此之前,我还在楼下大厅里和她说着话呢!她现在仍在那里。她怎会在这里?好不奇怪!”

狄公一凛,注视着他,说道:“什么……”他有点困惑了,然后又看了陶干一眼。陶干也颇感疑惑地挠腮摇头,那张呆板的长脸上满是惊奇。

宗笠带领他们走到了走廊尽头,敲了敲旁边的房门,一个戏童出来开门,把他们迎进了一间大而杂乱的房间。见狄公他们进来,关老大和两个女子赶紧从坐着的圆桌旁的椅子上站起来,向狄公躬身施礼,以示欢迎。

关老大指着一位面容姣好的年轻女子,对狄公介绍说:“这位是丁香姑娘,就是刚才在神话剧中演西王母的女伶。”他还特别强调说,丁香姑娘擅长民间舞蹈,对江湖技艺和变戏法等也很在行。他又向狄公介绍了他的夫人,即边上那位衣衫粗劣的中年妇女。

狄公对刚才的演出说了一些赞扬的话。戏班头乐此不疲地向狄公介绍了他班子里的各色人等。他哈着腰站在那里讲话,想招呼狄公他们坐下叙谈,但又恐身份不配,惹人笑话。正犹豫间,狄公却很随意地坐在了身旁的椅子上。他如释重负,疑虑全消,热心勤快地为狄公倒茶、张罗,宗笠也拖了一把椅子坐在狄公对面,陶干则依旧站在狄公的座椅后面。在平静的气氛中,狄公问:“欧阳姑娘和魔魔生现在何处?他们的节目演得真好,本县甚为赞许。魔魔生是一个出色的武士,欧阳姑娘和黑熊的精彩表演叫人胆战心惊、毛骨悚然。”

可这种友好、随意的谈话气氛并未使戏班头放松下来,当他给狄公倒酒时,手微微地发抖,以至于酒洒了出来,在圆桌上流淌着。他手足无措地坐下道:“魔魔生在戏演完以后,先要到储藏室去换服装,大人!”他指着梳妆台上一堆血红纸团和脸盆里的深红污水,说道:“显然,他在此地洗净了脸上的油彩后便走了。至于欧阳姑娘,她刚才在楼下大厅里告诉我,她先要去喂饱黑熊,才能来这里。”

狄公站了起来,踱步来到梳妆台前,假意照镜整理帽子,眼睛却仔细地观察着周遭的诸般细节。不经意间,他发现地上乱丢着折皱的化妆纸、一盒油膏以及其他颜料,他脑中的第一个反应便是纸上的红色斑点,可能是遗留的血迹。当他重新落座时,他注意到关老大正不安地注视着他。狄公倒了一杯酒,慢慢地呷了一口,询问着关老大有关历史神话剧演出的一些问题。

关老大有问必答,对狄公提出的问题都详加解释,狄公却无意细听,仅听得只言片语。他想利用这段时间多听听其他人的谈话。

“为何你不去帮助欧阳姑娘喂熊呢?”宗笠对此很感兴趣,便问丁香,“我想她肯定会喜欢你去帮她的。”

“这不关你的事,”丁香反唇相讥,“你还是专心守住你的白玫瑰姑娘吧!”

宗笠做了一个鬼脸,笑着说道:“是吗,包姑娘的确是个相当吸引人的女孩,难道我不能为她写几首情诗吗?我甚至还要写一首诗给你呢!好了,你听!”他眨了眨眼睛,调皮地朗诵道:“休说情爱日日深,真情假意难辨真;多多少少皆游戏,有缘方得见佳人。”

狄公不以为然地回过头来看丁香姑娘,只见她羞得脸色绯红。关老大赶忙出来打圆场:“我说宗相公,但请出口慎之,莫要口无遮拦。”

“我只是想提醒一下丁香姑娘,”宗笠平静地说道,“你难道不知市井中正流行的那首小曲吗?”他一边用滑稽的声音走调地哼起了那首小曲,一边还用手打着拍子,哼着哼着,他又快活地大声唱了起来:“二十男子尚未娶,一路期盼春依旧;三八姑娘独自眠,前途迷茫心悠悠。”

丁香姑娘满脸怒意,想要反讥,狄公忙加调停,他用冷冷的语调评论着宗笠的诗:“你打断了我的谈话,宗相公。我还要告诉你,你的诗没有多少诙谐的感觉,‘惜无知音多惆怅’,留下你的俏皮话给更能欣赏你的听众吧。”

他又转过身来对关老大说:“我先走一步,要上楼去换换衣服,准备参加观里举行的宴会,就不打扰你们了。就此告辞,你们留步。”

面对着不安的关老大,陶干跟在狄公身后合上了门。狄公对他的副手道:“我上楼前,还是要设法找到魔魔生,你留在此地和这些人多周旋,以便从中打探些情况。我发现道观里暗藏着不少蹊跷古怪的事,你在此处想方设法觅些线索,须见机行事,顺藤摸瓜。对了,宗笠那首歪诗里所谓‘多多少少’是何意思?”

陶干一时窘住,他清了清嗓子,低声答道:“他们说的话大多是市井上流行的粗鲁俗语,大人。‘多’指男人,‘少’指女人。”

“原来如此。你待欧阳姑娘再度露面时,去向其证实一下,她在大厅里究竟待了多长时间。我想她不能同时分身出现在两个地方。”

“宗笠说在大厅里遇见欧阳姑娘,我看是这家伙在撒谎。他一再借口道未见欧阳姑娘同我们说话。他说走廊甚是狭窄,这虽不错,但我们正站立在欧阳姑娘的前面,他定会看见她的。”

“如果宗笠所言属实,”狄公提醒道,“和我们在走廊上讲话的一定是包姑娘了,她冒充欧阳姑娘和我们寒暄,故急急想脱身……哦……不,那不可能!我们遇见的这个姑娘一直把左臂贴近身体,好似受了伤,但包姑娘在帷幔后看戏,看到紧张情节,特别是魔魔生在舞台上挥舞长剑时,曾因害怕、紧张,双手用力抓住木栏杆,那左臂并无受伤的痕迹。我不知这其中缘由何在,你能否去查清楚?查好了即来我房间。”

狄公提着灯笼,往楼梯走去,陶干又回到房里和优伶们闲聊。

狄公沿着走廊边走边思忖,自认为还甚清楚地记得通往储藏室的路,所以直接往前走。当他走上隔壁那幢房屋的楼梯时,他感到背部和腿部传来阵阵疼痛,不知是因为他的感冒又发作了,还是因他不习惯总是上下楼梯。他稍息片刻,心想,关老大这人不错,很是直爽,让人喜欢。不过宗笠也不落俗套,敏捷开朗,胸无城府,或许对破案有所帮助。他与戏班的优伶们混得很熟,关系良好。显而易见,他是钟情于白玫瑰的。但是,白玫瑰已决意出家,这一条红线还能牵得住吗?不过依现况来看,还是有些希望的。

他那首粗俗的打油诗倒也值得注意,内中似乎暗示了丁香姑娘和欧阳姑娘之间的关系。这些人在道德层面上的表现并不怎么影响狄公对他们的判断,倒是魔魔生令狄公大感兴趣。

(本章完)

关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