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大唐狄公案贰(24)

10个月前 作者: (荷兰)高罗佩
第74章 大唐狄公案贰(24)

第74章 大唐狄公案·贰(24)

狄公踌躇片刻,他捋了捋乌黑的长须,把它们卷起来,小心地塞进湿透的风氅中,然后做出了决定:“你们两个快步上山,”他言简意赅地说道,“去告诉道观里的人,说是本地县令狄仁杰经过此处,准备上山过夜,让他们派几个杂役下来,并带几顶干净精致的软轿来,把女眷和行李抬上山。”那年长的车夫似乎还想说什么,但狄公威严地喝道:“还不快去!”

车夫无奈地耸了耸肩,领命而去。他们沿着石阶向道观疾步而上,不一会儿就消失在了黑夜中,只见两盏隐隐闪烁的油纸灯笼,在黑暗中发着微弱的红光。

一片漆黑中,狄公沿着篷车摸索着,总算摸到了车档。他进了车,很快又拉上了被狂风吹起的车门帘布。他的三位夫人正挤坐在车内铺盖上,瑟瑟发抖。此刻,夫人们拉过垫褥上的风氅,紧紧地盖住了身体。在车厢的后半部,丫鬟们挤在包袱和箱笼中。女眷们的脸色忧虑、苍白,每个滚雷响起,她们就相互紧缩在一起,虽然车厢里淋不着雨,但冷风能从车篷的厚帘门布中吹进来。

当狄公在一只衣箱上坐下来时,大夫人对他说:“老爷,你不该到外面去的,看,你被淋得像个落汤鸡!”

“我想去帮陶干和车夫的忙,马车出了点问题,他们正在加固断裂的车轴。”狄公苍白的脸上强带笑容,不无担心地说,“看来修不好了,必须重新换一根车轴。但无论如何,毕竟马跑得太累了,也该让它们歇口气了!车夫说,这暴风雨才刚开始,更厉害的还在后头。我们现在就要上山,权且在那朝云观里过一宿。这方圆几十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那儿是唯一可以过夜的地方!”

“你讲的就是前面那山坡上高高耸立的房子吧?我们刚才就看见了,红墙碧瓦,煞是壮观。记得半个月前,我们曾路过那里。”他的二夫人也凑上来说。狄公微微点头。

“在此过夜,你们不会感到不舒服的。”狄公说,“此座道观乃本州府所辖地域里最大的一座圣地,许多善男信女都到这里来供斋、祭神和修炼,每逢道家斋日,更是香火旺盛,游人如织。我想,他们那里一定有上好的客房。”

他一边说着,一边接过三夫人递过来的手巾,极力想擦干湿漉漉的络腮胡子。“我们会住得很开心的!”大夫人说道,“上次我们在京城休养时,住在你叔父的府邸里,却遭了抢劫,可那小小的磨难并不碍事。想象我们在这座古庙里可能会发生的事,肯定是很有趣的!”

“或许里面还有鬼呢!”三夫人好奇地笑着说,夸张地颤动着她那瘦削的香肩。

狄公皱紧了浓眉。

“没什么可多看的!”他缓缓地说,“这仅仅是一座古道观,到了那里,你们就待在房里吃晚饭,不要出去,吃完饭,早点睡觉。只要车夫一修好车轴,我们就赶在明天拂晓时动身离开此地,大约在午饭前就可以回到汉源县城了。”

“我很担心孩子们,不晓得他们在家过得如何。”二夫人的声音里充满了焦虑。

“洪亮和管家会好好照顾他们的。”狄公再三向夫人们保证。他们继续谈论着家事。这时,从道观里下来的几个杂役已经来到了马车旁,只听得篷车外传来一阵嘈杂的声音。狄公的得力副手陶干正站在车外,见此情景,忙把他那忧郁的长脸伸进篷车内,向狄公禀报道,为他和夫人们准备的四顶软轿已经被抬过来了。

狄公的三个夫人和丫鬟们鱼贯走下油毡篷车,坐进了软轿。为防止路滑车倒,狄公和陶干指挥着手下差人,差人们合力滚动着大石块,使劲顶住马车的车轮,不让轮子依山势下滑。马车夫解下了马鞍。雨继续下着,落在轿顶的篷布上,发出“嗒嗒嗒”的响声。狄公和陶干步履艰难地紧随在轿后。片刻工夫,雨越发大了,湿透的衣服粘在身体上。在猛烈的山风中,想要打开手中的油纸伞遮雨,是徒劳无功、白费力气的。

一行人沿着蜿蜒的山路缓缓而行,忽然一条百丈深涧横在眼前,上面铺着几块青石板当作桥。当他们胆战心惊地走过桥时,陶干若有所思地说:“大人,去年夏天,有三个年轻女子在道观里不明不白地死去,她们一个姓刘、一个姓黄、一个姓高。大人前些时候打算亲自来察访的不就是这座道观吗?”

狄公听了心下一惊,但语气冷静地说道:“是的,这是一块不祥之地,我本不愿选择在此和夫人们一起过夜,但迫不得已。”

老到的轿夫们稳当地抬着软轿,在悬岩旁一段很滑的石级路上飞步疾走,通过一片茂密的树林,沿着盘旋弯曲的“之”字形山路逶迤而上。狄公这一拨人紧随其后,气喘吁吁,一步也不敢落后,浑身上下早已湿透。狄公明白,要和他们同速前进,确实为难。正在他筋疲力尽之时,忽听得山上道观那沉重的大门打开了,陈旧的木头发出吱吱嘎嘎的声音。“总算到了!”狄公很高兴,如释重负道。他们走进了道观的院子。这院子挺大的,四周用红墙围着。

轿夫们抬着软轿,穿过道观前的一座庭院,走上通往后院的第二段石级,在一座高耸的用黑砖砌成的山门前停了下来,轻轻地放下软轿。此时,一群身着藏青色道袍的道士站立一旁,有的手提灯笼,有的高擎着火把,恭候县太爷到来。

狄公一行人刚进道观,只听见身后那扇沉重的山门又“砰”的一声重重地合上了,巨大的声音回响在沉寂的道院中。狄公一阵战栗,冰凉的感觉忽地从头贯穿到脚。他自忖定是刚才淋雨受寒了。

只见一个矮胖的道士跨步向前,向狄公深施一礼,语速轻快地道:“大人,贫道在此恭候大驾,欢迎莅临朝云观!贫道是这里的执事,愿伺候大人,以尽地主之谊。”

“哦,多谢!但愿我等的贸然造访不会给你们增添麻烦。”狄公有礼地说道。

“哪里!本观上下一片诚心,恭候大人大驾光临。”胖道士迅速接上话来,眨了眨他那双有点鱼凸的双眼,又道,“大人,今日恰逢本观庆祝佳节,您的到来,更使敝观蓬荜生辉,令我等不胜荣幸!”

“哦……”狄公有点惊奇。

“大人有所不知,今日是真武帝君寿诞,又逢本观奠基二百〇三年仪典,良辰吉日,年年庆祝,大人,您来得正是巧了。”

“我倒不曾知道有如此喜事,恭喜了!祝贵观年年昌盛,时时兴旺!”狄公拱手相贺。一阵冷风穿过山门,狄公担忧地瞧着他的夫人们,只见她们冻得瑟瑟发抖,正在丫鬟的搀扶下,从轿上走下来。于是,狄公对胖执事简短地说道:“风起天凉,道长能否带我们去客房?我们要尽快换下湿衣裳。”

“当然,当然!”胖道士卑恭有礼地连声答道,“请随我来!”当他带着狄公一行人进入一条狭窄幽深的通道时,他接着道:“本道观走廊、台阶很多,希望你们不要介意。贫道会带你们绕过它直到东楼,虽然楼梯颇多,但至少能遮挡廊外风雨,以免淋得更湿!”

胖道士说罢便往前面走去,手里提着盏红纸灯笼,灯笼提得很低,尽量靠近地面,使紧跟在后的狄公和陶干能够看得见脚下阶梯,以免踏空。一个小道士紧跟着他们,手里拿着烛台,烛光闪忽,女眷们跟在后头,六个杂役扛着箱笼,跟在女眷的后面。他们小心地向前跨上一段阶梯,转过一个弯角,那里一片寂静,声息全无,全然不闻室外呼呼的风雨声。

“这墙一定非常厚实!”狄公轻声地对陶干说道。

“道士们深知如何修建这座道观,他们才不在乎花多少钱!”当狄公他们开始登上另一段阶梯时,陶干又加了一句,“可道观里的楼梯造得也忒多了!”

当他们登上二层多高的楼梯时,道长推开了一扇沉重的廊门,他们走进了一条长而阴冷的走廊,廊顶粗大的梁上挂着几盏摇摇晃晃的灯笼,横梁因年代久远而发黑。他们的右边是一面无窗粉墙,左边是一排狭长的高窗。在这里,他们又听到了暴风的呼啸声。

“我们现在正在东厢房的三楼,”道士解释道,“左边的楼梯直通楼下的大厅,如果大人细听,您定能隐约听见美妙的戏乐声,因为此刻优伶们正在那里演戏呢!”

狄公止步,倾耳细听,果然能隐隐约约地听到丝竹鼓鸣声从楼下飘来。但不久,一阵疾雨骤至,打在窗板上,发出噼噼啪啪的声响,掩盖了微弱的戏乐声。风毫无顾忌地吹着,狄公暗自庆幸大家都进了道观,躲过了这场暴风雨。

“绕过这个楼梯拐角向前,”胖道士继续用他那快速的语调简略地说道,“那便是大人的客房,贫道相信您住在那里一定会感到很舒服的。现在,贫道叫人将您的随从带到楼下的房间里去,那里还有其他的客人。”他边说边向其他的几个小道士打了个手势,小道士提着灯笼,按照执事的吩咐,带着这群随从继续向前走去。

狄公扫视了一下四周,看见夫人和婢女们正走过来,他才放心地继续跟着道长往前走。

突然,一阵特别猛烈的风将走廊左边的一扇木窗吹开了,冰冷的雨顺着风势打了进来,狄公有点恼怒地抱怨着风雨。他靠着窗台,探身向外,抓住摇晃的窗扇,想把它关上。但在这一瞬间,他站在窗前,呆若木鸡。

对面楼房墙上的窗户打开了,离狄公所在走廊仅半丈多远。狄公的眼光落在一间灯光昏暗的房间里,只见一个戴着铁盔、穿着铠甲的宽背兵士,正试图拥抱一个赤身裸体的女子。那女子用右臂遮着脸,而左臂只剩下参差不齐的半截断肢。只见那兵士放下了她,那女子背对着墙仰面跌倒。狄公正想细看,突然,一阵狂风吹来,竟把狄公手里抓住的窗闩也震开了,窗户顿时失去控制,被风猛吹着,“砰”的一声,又关上了。狄公站在那里躲闪不及,被窗板击中脸部,一阵剧烈的疼痛。他揉了揉眼睛,忍痛重新推开窗,定睛再望时,什么都没有看见,一切都隐于夜色中,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只有密如帘幕的急雨,笼罩着对面那座神秘的塔楼。

等到狄公扣紧窗闩时,陶干和胖执事已来到他的面前,帮他紧紧系住生锈的铁钩。“大人!您应该让贫道来做这些事的,怎敢劳动您的大驾!”执事诚惶诚恐地说。

狄公沉默了一会儿,等到女眷们从他面前走过后才问执事:“那边是何建筑?”

“只是一间储藏室,大人……”执事回答,欲言却止,又道,“我们最好——”

“刚才我见那里的窗户开着。”狄公直截了当地打断了他吞吞吐吐的话语,“但有人很快又将它关上了。”

“窗户?”执事惊讶地问,“大人一定是看花了眼!储藏室这一面是堵实墙,从未见过什么窗户。大人!请往这边走!”

狄公默默地跟着道观执事沿着走廊,绕过一个又一个的拐角往前走去。他的额头隐隐作痛,眼睛干涩发红,很明显,他肯定发烧了,而且烧得厉害。他怀疑刚才窗口所见的那幕奇景,会不会是因为发烧而眼花了?况且,他仅透过灰暗朦胧、密如帘幕的急雨,匆匆地瞥了一眼,“定是幻影!”他心里暗想。这时候,他觉得自己浑身发烫,于是迅速地向陶干使了一个眼色,但陶干无动于衷,看来,他并没有注意到狄公的暗示。

狄公只得借口道:“陶干,你最好去房内准备一下要替换的衣服,准备好了就回来。”

胖执事闻言,知趣地躬着身,点头哈腰地离去了。陶干跟着狄公又回到了楼梯旁。

楼梯旁边是一间很大的更衣室,几位女眷正在此忙碌着。狄公的大夫人指挥着丫鬟们准备打开箱笼,另外两位夫人也忙不迭地监督着杂役,他们正在生火。屋当中的青铜火盆里,一堆木炭烧得通红,空荡荡的房间里才有了一丝暖意。丫鬟们收拾着湿衣服,要把它们烤干。狄公看了一会儿,见无事可做,便独自踱步到隔壁的卧室里去了。

这是间非常宽大的屋子,内中仅有几件笨重而坚实的陈旧家具,式样古朴,尽管屋内拉上了厚厚的织锦窗帘,狄公还是能听到窗外的暴风雨声。靠后墙有一张巨大而精致的木床,厚实又古色古香的绸缎帷幔从精雕细刻的黑檀木华盖上垂下,华盖高耸,几近屋顶的横梁,颇有气派。在房间的一个角落里,他还看到了一个黑檀木做成的梳妆台,梳妆台的旁边有一张小茶几,四周放着四把红木圆凳。此外,除了一只大的青铜火盆外,房里就没有其他家什了。地板上铺着一块厚重且褪了色的旧棕色地毯,房间看上去并不十分华丽,但狄公心里寻思,在这寒冷的风雨之夜,当火盆里燃起熊熊火焰,所有的蜡烛都在黑暗中点亮,给房中带来温暖的感觉时,的确是相当不错的了。

他拉开了大床四周的帷幔,道观执事已为他和三位夫人提供了一间十分宽敞的房间。按照自己的习惯,他不喜欢大家都挤在一个房间里睡觉。平时在家里,每位夫人都有自己单独的卧室,他或者随便到哪位夫人房里过夜,或者唤一位夫人到自己的卧室来。他在生活中坚守着儒家的伦理道德观,认为这是唯一合适的安排。他也知道,不少丈夫和其所有的妻子一起睡在一间卧室里,但狄公认为这是一种坏习惯,那会贬低妇女的自尊心,并不会带来和谐美满的家庭生活。然而,现在是在旅途中,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一切只好将就些了。他走回更衣室,走廊里吹来一阵冷风,他忍不住连打了几个喷嚏。

“快来换上这件夹袍!看您冻成这样。”大夫人心疼地说着,把夹袍递给了狄公,又轻轻地加了一句,“我想给这些杂役一点赏钱,您看,好吗?”

“最好不要。”狄公对大夫人耳语道,“我们明天启程离开这里时,送一些礼物给道观就行了。”然后,狄公又放大了声音说道:“这夹袍还不错!”

二夫人见他进来了,赶忙迎上去,帮他换上刚刚在火盆上烤干了的外袍。

(本章完)

关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