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大唐狄公案贰(23)

10个月前 作者: (荷兰)高罗佩
第73章 大唐狄公案贰(23)

第73章 大唐狄公案·贰(23)

“诸位,我毫不讳言,对于男女情欲中不可捉摸的妄念,我无法理喻也无力剖析。我只敢说,刘飞坡对其女儿的关爱里夹杂着一点暧昧的情感。他对女儿强烈的爱,是他冷酷内心里敏感和脆弱的反映。他因这种感情深感内疚并苦苦挣扎,他女儿对此却一点也没有察觉。这种感情会不会影响他与妻子的关系,或者说影响到何种程度,我无从妄测,但我肯定,他的婚姻生活一定紧张且不幸。因此,无论如何,他与范荷依的私情是他内心痛苦的解脱,也给了他在别的女人身上体验不到的欢愉和深情。”

“每次幽会,现已查明他们幽会的地方在王员外花园的亭子里,杏花从刘飞坡那里得知许多关于白莲教谋反的事情,包括那张棋谱的秘密。刘飞坡写了不少情笺,表露他对杏花的迷恋。但他极其狡猾,从不用自己的笔迹。他模仿梁奋的笔迹,因为他经由梁大人的账本而对梁奋的笔迹了如指掌。天知道,刘飞坡为何鬼使神差地在情笺上用了蒋秀才的别号。要知道蒋秀才是他的女婿呀!对于这种阴暗心理,我实在无法理解。”

“刘飞坡从未想过要让女儿出嫁。他不能忍受女儿离他而去,被另一个男人占有。当月仙看上蒋秀才时,他强烈反对这门亲事,甚至让万一凡出面诋毁蒋举人,期望可以名正言顺地拒绝提亲。后来月仙一病不起,刘飞坡不忍心看着爱女闷闷不乐,这才违心地答应女儿的婚事。可以想见,那些日子,刘飞坡面对日益逼近的良辰吉日,想着即将与爱女分别,他内心多么痛苦和无奈。同时,他开始怀疑范荷依接近他的真正目的,因为范荷依过分急切地向他探听有关白莲教的事情,因而决定断绝与范荷依的来往。这个细节我们从查抄到的情笺中就可以证实。”

“刘飞坡面临失去他钟爱的两个女人,他的心烦意乱是不难理解的。让他忧心的钱财短缺无疑是雪上加霜。他扮演的‘梁大人’已经卖掉了大部分的田地,而商定的叛乱日期又迫在眉睫。刘飞坡急需银子,大量的银子,因此只得挪用了党羽王员外做买卖的本钱,又命令康仲说服康伯借贷巨额银两给万一凡。以上所说大概可以概括两个月前我们刚来汉源时的情势。”

狄公停顿了片刻。陶干问道:“大人,您如何发现康仲也是白莲教的成员呢?”

“康仲费尽心机要从他哥哥那里借款,”狄公答道,“让我产生了怀疑。像康仲这么一个经验老到的商人,居然会不择手段地怂恿自己的哥哥把大笔钱财借给名声不好的牙人万一凡,这令我百思而不得其解。后来,我明白万一凡是刘飞坡的走卒后,那么康仲必然也涉嫌其中。刘飞坡千方百计地筹措银两给了我启发,加之,他时时悄然失踪和梁大人突然染病,终于让我发现了他假扮梁大人的秘密。梁大人年事已高,他本人对朝廷的忠心不容置疑,那么最后的结论只能是这样。”

陶干一面不住地点头,一面慢慢地捋着左边脸颊上的三根毛发。狄公接着说道:“我现在要说说杏花之死,这桩错综复杂的凶案,直到最后,我才理清头绪。月仙出嫁,第二天恰逢花船宴会。此时,刘飞坡已经对杏花产生了怀疑,所以整个宴席期间,他都注意着她。杏花站在韩员外与我之间,她对我告知刘飞坡密谋之事,刘飞坡从她说话的唇形中得知,但是,他误以为杏花是在对韩永涵耳语。”

“可是,我觉得这不太可能,”洪亮急急插话道,“杏花明明说的是‘大人’呀!”

“我也这么想过,”狄公淡淡一笑,“可是,不要忘了,杏花说话时脸没有对着我,而且,她说得很快。因此,刘飞坡把‘大人’两字误读为‘永涵’了。刘飞坡不禁妒火燃烧,他的相好不但要告发他,而且是向他的情场仇敌韩永涵告发!杏花居然用‘永涵’称呼韩员外,这难道不足以说明二人的关系非同一般吗?所以第二日刘飞坡强行绑架了韩员外,并威吓他,企图封住他的口。现在,我们不难理解刘飞坡举刀自刎时为什么要说出那句话,而且为什么要对韩永涵投以嘲讽的冷笑了,因为他把韩员外当成了他的情敌。所幸的是,刘飞坡未能得知杏花提及下棋的事,因为那时牡丹姑娘同在桌旁,正好挡住了刘飞坡的视线。如果他听到杏花后面的那句话,他定会捣毁韩府的地室和暗道!”

“既然范荷依要出卖他,他便不得不立即除掉她。当刘飞坡注视着杏花曼舞时,他眼中的神色已经清楚地告诉了我这一点。他要杀死杏花,他知道这是他最后一次看她那令人目眩神迷的美貌和舞姿。刘飞坡的眼中有恨、有仇、有绝望,有被人出卖的情仇,有一种男人失去心爱女人的绝望。”

“彭员外体力不济,头晕呕吐,这给了刘飞坡离开宴厅的极好机会。他陪彭员外走出宴厅来到花船的右侧甲板上。彭员外感觉不适,倚立在船栏杆边,刘飞坡乘机溜到花船左侧,在窗口挥手招呼杏花出来,带她进了客舱,将她击昏,把铜香炉放入她的袖内,再将她沉入水中。然后,刘飞坡回到彭员外身旁,这时彭员外已经感觉好多了,他们便一起回到了宴厅。后来,当他听说尸体没有沉入湖底,凶案被发现的时候,他的惊慌失措便在情理之中了。”

“更糟的消息还在后头。第二日清晨,他得知爱女月仙猝死洞房,他心爱的两个女人相继离他而去。他的狂暴、怨恨没有指向蒋秀才,而是指向了蒋举人,因为他长期被压抑的情欲使他认定蒋举人对月仙不怀好意。当然,这是我的判断,也是我对刘飞坡为何死死咬定、状告蒋举人的解释。月仙的死对刘飞坡来说如同五雷轰顶,其尸体之不翼而飞更令刘飞坡完全丧失了理智。自那以后,刘飞坡像着了魔似的,所作所为变得不可理喻。”

“刘飞坡的同党康仲在供词中招认说,刘飞坡闻听爱女尸体不翼而飞,立即派人四处搜寻,其举止一反常态,行为怪诞,以致康仲、王员外和万一凡均十分担忧他们的头目。他们三人强烈反对绑架韩永涵,认为这样做实在太冒险了。他们认为杏花之死已经足以警告韩永涵,不必再追究杏花对他说了些什么。可是刘飞坡不听劝告,他要惩罚他的‘情敌’,所以韩永涵就被塞进轿子,在刘飞坡的花园里绕圈子,最后被带到了暗道内的密室里。韩永涵对我说的六角形的屋子就是密室,而上上下下的楼梯就是暗道到密室的台阶。看来,韩永涵记得很清楚。带着白色头罩的男子就是刘飞坡本人,他要亲自凌辱和恫吓这个他认为与杏花有染的男人。”

“下面该说说这个沉闷故事的结局了。月仙的尸体没有找到,刘飞坡又急需银两,同时担心我已经对他产生了怀疑。他犹如困兽,已经走投无路,便悄然失踪,打算以梁大人的身份指挥这场叛乱的最后一战。”

“刘飞坡还没来得及告知万一凡他要变换角色、悄然失踪,我们就将万一凡缉拿归案。当我告诉万一凡刘飞坡逃之夭夭时,万一凡以为刘飞坡放弃了谋反的打算,所以决定和盘托出,保全自己的性命。可是衙门内出了奸细,将此事透露给了刘飞坡,刘飞坡便将毒饼交给了他。毒饼上的莲花不是给万一凡看的,因为牢房内光线太暗。那莲花是对我的恫吓,也是对我的迷惑,想让我不再干预他谋反的最后准备事宜。”

“也就是那天夜里,刘飞坡传话给王员外和康仲,他们从此以后与他在梁府见面。王员外和康仲经过商议,认定刘飞坡利令智昏,忘乎所以,便决定由王员外取代刘飞坡,所以那晚王员外才到地室窃取机密文书,以便掌管大权。可是刘飞坡早已将文书转移至金鱼缸内。我和陶干没有想到会在地室遇见王员外,致使王员外当场毙命。”

“大人,您如何知道密件藏在金鱼缸内?”乔泰急切地问道。

狄公笑着说道:“当我去梁府拜访所谓的梁大人时,我在书房内耐心地等着。缸内的金鱼游得自由自在,我站在金鱼缸旁观望,金鱼便游到水面等着喂食。可是当我的手伸向仙女的瓷像时,他们便不安地跳跃翻腾起来。当时我有点吃惊,但没有深究其中缘故。”

“后来,当我料定刘飞坡假扮梁大人时,我才又想起了这件事。金鱼像其他供人玩赏的动物一样,非常敏感、纤弱,它们不喜欢人们把手伸进水中。我意识到以前一定有人这样做过,扰乱了金鱼的平静和安宁,由此推测仙女的底座可能是藏匿密件的地方。刘飞坡最重要的密件就是那份暗语卷册,所以我猜想他一定把它藏在了那里。”

狄公取出钓竿,准备放线。

“这桩命案,”洪亮不无敬佩地说道,“如今水落石出,大人定能高升!”

“我会高升?”狄公吃惊地反问道,“天啊!不会的!我这次没有被免职已经要谢天谢地了!孟大人对我延误禀报谋反一事要严加申斥,这一点,在朝廷赦免我罪、官复原职的公文上,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毫不含糊。吏部的官员还附一笺,说鉴于我在最后找出那份密件,朝廷才动了恻隐之心。各位,县令对县内诸事必须明察秋毫呀!”

“不过,”洪亮意犹未尽,接着说道,“无论如何,杏花被害一案该了结了吧?”

狄公没有立即答话。他放下鱼竿,不安地看着湖水,然后缓缓地摇了摇头,说道:“不!我觉得这桩命案尚未了结。洪亮,真的还没有了结。刘飞坡的死未能解除范荷依的心头之恨,因为他杀害舞姬的手段如此残忍,以致阴魂不散,日积月累,怨恨会变成暴力,依附在死者身上,兴风作浪。”狄公发现他的四名随从脸上露出忧虑的神色,便急忙说道,“不过,鬼魅阴魂兴风作浪,只能淹没多行不义之人,”狄公望着湖水。他是不是又看见水下那张苍白的脸上的那双眼睛盯着他,就像花船上那可怕的一幕?狄公打了一个寒战,他抬起头,自言自语地说道:“心术不正之人,夜间最好不要在这湖边独自漫步。”

季振东、康美君 译

朝云观奇案

且说那夜,塔楼上一间幽暗的密室里,来了两个神秘男子,紧紧地挤在一起。两人竖起双耳,静静地倾听着,外面深邃的山谷中,忽然卷起一阵狂风,只听见风在呼呼地咆哮着,紧接着,电闪雷鸣,邪风挟着猛雨,无情地撕扯着古塔,阴冷的穿堂风直钻过关得严严实实的木板窗。

室内只点着一支蜡烛,惨淡的烛光在风中摇曳着,在暗灰色的旧墙上,这微弱的烛光映照出两个扭曲的神秘背影。其中一个人显得有些焦躁不安。他用嘶哑的嗓音再一次对另一个人说道:“为何你定要在今晚下手?”

“因为我早就选定了这个日子!”另一个人平静却斩钉截铁地说,“你不认为在真武帝君生辰的日子下手,是最好的时机吗?”

“所有的人都在那里,如何下手?”那个人半信半疑地问。

“我知道你并不害怕,对吗?”他的同伴带着嘲笑的口气问道,“你过去就不曾害怕在那种正式的场合下动手,还记得吗?”

那男子无言以对。不远的山中,巨大的雷声滚滚而来,紧随着一阵大雨倾盆而下,粗大的雨滴猛烈地敲打着木板窗,发出一阵阵清脆的噼啪声,犹如下了一场冰雹。突然,他说:“不!我不怕。但是我得重复一次,那家伙忧郁古怪的脸,我好像在哪里见过,可就是想不起来何时何地遇见过他。真该死——”

“您啊!就免开尊口了。”对面那人嘲弄地打断了他的话,但语气装得甚为斯文。

那男子受到了嘲弄,颇感难受。他重新抬起头来说道:“我希望你现在不要杀她。人们可能还记得她,并且这还会使人产生疑问,为何那三个——”

“别胡说!一切都是她咎由自取。难道不是这样吗?”答话者那薄薄的嘴唇蠕动了一下,嘴角掠过一丝残忍的微笑。突然,他提高了声音,补充道:“下楼去吧,大殿里的法事快做完了,如果有人看到我们不在,会起疑心的。我们绝不能忘了谋划的行动步骤,好兄弟!”

那个男子站了起来,咕咕哝哝地抱怨着什么。但是他的嘀咕被一阵巨大的雷声掩盖了,雷鸣似乎近在他的身旁……

在汉源县界南面的莽莽群山中,狄公一行人正匆匆地从京城赶回县城,路过这深山野岭。此时,一阵雷鸣声自天而降,大雨倾盆而下。狄公站在远处一块较高的山坡上,不安地抬起了头,忧心忡忡地注视着漆黑阴沉、乌云乱飞的天空,心猛地沉了下去。他用尽全力,紧紧地压住油毡篷马车的边杆,让马车停在悬岩旁。那巨大的山岩兀自悬垂在山路上。狄公擦了擦满脸的雨水,对站在他前面的两个浑身颤抖,缩在蓑衣里的车夫说:“看来今晚老天爷不让人继续赶路了,我们权且借这篷车在此过夜。看看能否到附近的村子里弄点吃的,大伙儿晚饭都还没吃呢!”

一位年长的车夫顺手抓了块油布披在头上,油布片在强劲的狂风中猛烈飘动。他说道:“大人!待在这儿过夜不安全。我知道山谷里秋天风暴的厉害,这会儿才刚刚露头呢!马上就会有令人害怕的风暴来临,它会把咱们连人带车刮落到极深的山谷中去。”

“我们正停在山的高处,四周并无挡风之物。”另一个车夫插话说道,“这方圆几十里内荒无人烟,并无农舍和村庄,在这山上只有一座旧道观,倒也不错。当然啦,要是您不喜欢的话——”

说话间,闪电又起,照亮了荒野山景。在这短暂的瞬间,狄公抬头仰视参差不齐的山头,四周朦胧阴森,耸立在山顶斜坡上的旧道观,露出暗红的墙头,道观四周除了上山的路之外,皆是深不见底的山谷沟壑。又是一阵电闪雷鸣,之后,一切又陷入黑暗之中。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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