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大唐狄公案·贰(25)
“将我的那顶新帽子拿来!”狄公对二夫人说,“我现在必须下楼去和道观道长打个招呼,寒暄几句。”
“快去快回,”大夫人说,“我们还要一起喝茶、用膳,而且你最好早点歇息。你的脸色看上去很不好,或许寒热又加重了,早点回房安睡吧!”
“我会尽快回来的。”狄公向夫人们保证。他接着又对大夫人说:“你的话是对的,我感到浑身不舒服,一定是发烧得厉害。”他系紧了长袍上的黑色腰带,然后向外走去,夫人们送他到了门口。
陶干正在长廊拐角处等着狄公,和他一起的还有一个青衣道童,手里提着盏灯笼。此时的陶干已经换了一副模样,本来就瘦削的身体,却穿了一件又长又宽且褪了色的蓝色长袍,头上戴着一顶陈旧的黑色丝绒小方帽。
当狄公和陶干正要进入通往楼梯间的拐角时,小道童迎上来,对狄公恭恭敬敬地说:“大人,本观道长正在楼下会客厅里恭候着您呢!”
狄公闻言,止住了脚步,说:“我们现在就到他那里去。”
他在原地停住,侧身听了一会儿,雨声似乎比先前小得多了。狄公松开了窗户的铁闩,刚才从这个窗口,他曾看见过令人猜疑的神秘景象,而现在只有几滴雨丝,从窗外漆黑的夜里飘进来。在他视线的正前方,只看见一堵严严实实的青灰色墙矗立在那里。灰墙的上层是两扇气窗,下面同幽深的井池相连,这井池把两座楼分开了。窗外黑黝黝一片,不时滚过一声声闷雷。狄公关上窗户,漫不经心地对小道童说:“鬼天气!好吧,现在带我们到对面的储藏室去看看!”
小道童十分惊讶,瞪大眼睛,充满疑虑地对狄公说:“到那里还要走好长一段路呢!我们首先必须下二层楼到达长廊,因为长廊连着两座楼房,然后,我们必须往上走,再走二层——”
狄公不耐烦地打断了道童的话:“休要啰唆,快快前面引路。”
陶干向狄公使了一个好奇的眼色,看着狄公那毫无表情的脸。陶干无论如何都想弄个清楚,忍不住想问几个问题,他的嘴唇微微蠕动,但话语到了嘴边,始终没有出口。
他们默不作声地走下了幽暗的楼梯,道童领他们穿过一条狭窄的通道,然后又七绕八弯地上了楼梯间,在楼梯间的上面是一层平台,平台下方是一块很大的方形井池,一股浓郁的天竺香气味,透过挂在井池四周的格子帘帐随风飘送而来。
“下面就是道观的中殿。”小道童解释道,“我们现在所处的位置和大人您居住的东厢房一样高。”他们继续往前走,在进入一条细长的弯道时,小道士又补充道:“从这里往前一直通到储藏室。”
狄公站住不动了。他若有所思地以右手习惯性地反复捋着那光滑墨黑的长须,双眼炯炯有神地直盯着长廊右面灰墙上的三扇高窗,这高窗的窗台离地仅有二尺来高,窗外就是幽深的井池。
门没上锁,小道童甚为费力地推开了储藏室那扇沉重的门。他们走进了这间长方形、感觉十分压抑的房间,两支蜡烛的微光照射在室内乱七八糟堆放的箱笼、包袱上。
“为什么这里点着蜡烛,却不见人?”狄公问道。
道童回答道:“大人,今夜道观里请来了一个大戏班,来这里拿道具、衣物的优伶特别多,此外,为筹办道观庆典而来办事的杂役,进进出出的人也明显增加。平时则不点蜡烛,也无闲人来此。”他一边说着,一边顺手指了指左边的那堵墙,墙上挂满了一排排大型的木制面具和华丽的织锦丝绣戏袍。右边的墙旁,则完全被一排木架占据,木架上插着演戏用的戟、矛、叉、旗杆和其他在演道教酬神戏时所用的演出器具。狄公还注意到,房内竟没有一堵墙上有单扇的大窗,只是在背对他们的后墙上,有两扇很小的气窗。他估计这两扇气窗一定是面朝东方,也就是道观的外墙了。
狄公转过头,命令道童说:“你去门外稍等片刻。”
待道童出去,陶干已将这不大的储藏室搜索了一遍,没有发现什么,因此正郁郁不乐地玩弄着左脸肉痣上长出来的三根长毛。他压低了声音问狄公:“大人,你看这个储藏室有什么名堂?”
狄公此时才告诉他,刚才他从对面客房外的走廊向窗外望时,曾亲眼看见这间房里发生的离奇情景。
“执事已经注意到了。”狄公断定说,“面对我们居住方向的储藏室的墙上没有窗,就这一点来说,执事说得是对的。但对于这里所发生的事,我难以想象。那个裸体女子一定是在前些时候失去左臂的,因为我发现储藏室内并没有任何血迹。如果当时可能的话,我宁愿冲过来找她,立刻向她问个清楚。当然,这是不可能的了。”
“是的。”陶干说,“不过,要在这个道观里发现一个断臂女子,也不会太困难,因为没有人能够随意进入这座道观。大人,您能从储藏室里所有的堆放物中看出什么端倪吗?”
“不,暂时还不能够!我不是告诉过你,我只是快速地瞥了一眼吗?”狄公焦躁地说。
“不打紧,既然已经出现过了一次,无论如何,这案子一定是发生在这间储藏室里。”陶干有点兴奋地说道,“我去检测一下墙的厚度,或许墙上真有一扇窗,不过是被人用矛、戟和旗帜等杂物掩盖了,或许还有一扇暗窗隐藏在墙后的什么地方。”狄公跟陶干一起在房里到处搜索,忙着寻找可能被隐藏起来的窗户。陶干扯开墙边上满是灰尘的丝绸旗帜,推开乱插着矛和戟等器械的木架,两眼一眨不眨地在乱物中寻找。偶尔,他会用他那坚硬的手指关节敲敲墙面,侧耳听听是否为空墙?他快速而有效率地在室内到处走动,认真工作,因为这些都是他的分内活。他明白,这是他的本分,也是他的职业。
说起陶干,倒是一个颇有来历的人物。他原先是一个四处流窜的骗子,一年前,就在狄公刚接任汉源县令不久,他陷入了困境,是狄公把他从对他不利的处境中解救出来的。俗话说,浪子回头金不换,陶干这个昔日诡计多端、到处行骗的江湖浪子,却在狄公的教诲下,改正了不良的习惯和到处流窜的生活方式,幡然醒悟,改邪归正,跟随狄公,当上了一名衙役。由于他具有黑道的背景,对各种犯罪行为有广泛的了解,在寻找秘密通道、确定暗室位置、打开复杂的锁具方面,更有特别的技巧。他还有一项特殊的本领,就是能顽强地跟踪、追捕每个官府缉拿的逃犯!陶干的这些本领,助狄公解决了不少疑难案件,颇得狄公赏识。
此刻,狄公放心地让陶干在储藏室里检查墙壁,自己独自沿着房内左墙,小心翼翼地穿过堆在地上的箱笼、包袱,四处搜寻。他望着墙上乱七八糟的戏装,皱起了眉头。看来,他非常厌恶那些怪诞的假面具,而那些面具也似乎正在向他挤眉弄眼。狄公诅咒着,这些话既是对他自己,也是对陶干说的:“这真是匪夷所思!道教真是一种古怪的教义。我们已经有了孔圣人的智慧和其简单清楚的教导,为何还需要这种神秘兮兮的假面哑剧和豪华烦琐的宗教仪式呢?我等只能这么认为:道教原本就是我们自己的宗教,是土生土长的,而不是从蛮荒的西域引入的,如佛教。”
“我推断,道教信徒所做的一切,包括设立道观,举行各种仪式等等,都是为了能够和佛教那帮人竞争。”陶干评论道。
“哼!”狄公有点气愤。他觉得他的头又痛了,储藏室里潮湿的空气甚至穿透了他的夹袍,让他感到一阵透骨的阴冷。
“大人,快来看这儿!”陶干突然惊呼起来。
狄公连忙转过身来,走到陶干身边,抬头察看。只见陶干一把扯掉了挂在对面墙上的那幅华丽的丝绸旌旗,在这个房间最隐秘的角落里,有一只古色古香的大橱,在大橱靠着的这一面墙上,虽然满是灰尘,但细心的人仍然依稀可辨认出一扇窗的轮廓线来。
两人默不作声地注视着这面墙,陶干看到狄公冷峻淡漠的脸色,顿时有点不自在,遂故作稳重地缓慢说道:“原来这里确实有一扇窗。从墙痕来看,它一定是很早以前就被人用砖砌起来了。”
狄公看上去微微有些吃惊,他用沉闷的声调对陶干说:“这扇窗在这栋楼的拐角附近,这就表明,它正好同我刚才站在走廊里倚窗瞭望的位置相对。”
陶干敲了敲那有窗痕的墙面,毫无疑问,这是一堵实心墙。他从腰里抽出一把匕首,用刀尖在墙上砖缝处撬弄着,窗子完全被砖封住了,不露一点缝隙。陶干仍不死心,用刀尖顺着窗的轮廓线划出了一条凹槽,然后使劲想把刀插入,仍然毫无结果。他窘困地摇了摇头,犹豫了片刻之后,没有把握地说道:“这道观非常古老,大人,我经常听人说,老房旧庙中常有一些神奇的、令人不可思议的事情,会在特定的时候发生,特别……像这种地方,更会出现怪事。很久以前已经消逝了的怪异景象,会在某个时刻重现,此外……”他的声音渐渐减弱。
狄公陷入了沉思,双手遮盖着紧闭的双眼,缓缓地说道:“我适才从窗口见到的那个士兵,确实穿着现在已经废弃了的盔甲,据我所知,一百多年前的士兵穿的就是这种盔甲。真是奇怪!陶干,非常的奇怪。”狄公注视着砖墙,想了好长一段时间,仍不得要领。
忽然,他若有所思,双眼直盯着陶干,说:“我注意到一个特别的现象,那一堆挂在墙上的戏服中,有一套戏服同我刚才看见得非常相似,对!就是那套!”他说着,朝那套戏装走去,这套用生铁浇铸而成的护胸锁子甲片上,好像盘踞着一条龙,悬挂在一排形似狡猾魔鬼的面具下面,戏服的旁边还悬挂着一副铁手套和一把抽去了长剑的空剑鞘。
“看看靠近头盔周围的全套戏装中有没有缺少什么?”狄公继续说。
“大人!这里的服装大部分都是不成套的,只是些零星的单件。”陶干回答道。
狄公不听陶干的解释,他继续说道:“我未能看见那个男子当时穿什么衣服,但我有一个印象,他好像穿着深黑色的服装,身材魁梧,后背宽阔,特别是他的个子很高。嗯,是这样的。”他想了一会儿,忽然又用惊讶的眼光注视着陶干,说:“哦!可怕的老天!我该不是看见鬼了吧,陶干?”
“我去量一量窗台壁龛的厚度,看看里面有何名堂?”陶干说道。
当陶干去测量时,狄公尽力系紧夹袍,裹紧身体。他感到身体在发冷、颤抖。他从袖中抽出了一条手巾,擦了擦从红丝密布的眼睛里流出的几滴泪水。他很快就明白了,这可能是因为感冒发热所致,他所看到的或许真是幻觉。
陶干测量完毕,回转身对狄公说:“这墙的确很厚,将近四尺,但还不至于厚到能在里面设有暗室,供男女寻欢作乐之用。”
“嗯,你说得很对,这里不可能有夹墙。”狄公冷静地说道。
他转过身,两眼紧盯着那只古色古香的大木橱。这是一只黑漆双门橱,门的正面装饰着一对金龙,双龙腾空,相对而飞,四周是五彩祥云,当中还有一个阴阳太极图符。他推开那扇没有上锁而空掩的橱门,橱里面除了一堆折叠整齐的道士衣帽外,别无他物。看着这对奔腾欲飞的天龙,狄公似乎想起他曾在后墙上见过它。
“真是古代绝妙的精品,”他对陶干说,然后又叹了一口气,说道,“好了,我想在这段时间内,我们最好把这一切一股脑全忘掉,忘掉那诡异的一幕,忘掉我们的胡思乱想,踏踏实实地考虑一下当前的问题,即那三个女子去年怎么会死在这座道观里。记住,我们要考虑的是去年而不是一百年以前!你还记得那三个女子吗?据他们说,其中一个姓刘的在此病逝,姓黄的自杀,而姓高的却遇上了一件不可避免的事故。我要利用这个机会问问道观道长关于这些案件的情况,我们走吧!”
当他们走出储藏室,来到门外走廊时,却看见那个小道童一动不动地贴门而立,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前方曲折幽暗的走廊,全神贯注地倾听着什么。看着他那张苍白的脸,狄公惊奇地问道:“你在干什么?”
“我……我想,我看见有人正在那里窥视着拐角周围的情况。”小道童结结巴巴地说。
“是吗?”狄公气恼地说道,“你自己不是说这里整天有人进进出出的吗?看见一个人又何必大惊小怪!”
“不,那是一个兵卒!”小道童讷讷地道。
“是个兵卒?”狄公惊觉地问。
小道童点点头,他又十分警觉地聆听了一会儿,并无什么声音,才压低了嗓音告诉狄公:“一百多年以前,许多义士聚集在这里谋事,这伙叛逆者占据了道观,并在观里筑堡设垒,他们的家属也跟来了,与之并肩战斗,生死与共……之后,军队来了,把他们全部杀死了,男人、女人、甚至小孩。”道童看着狄公,眼里充满了恐惧,继续说道,“打那以后,人们就在传说,每逢暴风雨之夜,就像今晚,他们的鬼魂就会出来游荡,所有那些毛骨悚然的场面还会再现……您听见了什么吗?大人!”
狄公侧耳细听。“只有雨声!”他有点不耐烦地说,“带我们下楼去吧,这里正处风口,有股冷风。”
四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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