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大唐狄公案·贰(22)
一个神情漠然的清瘦男子替二人开了梁府大门。狄公之前从未见过此人。显然,孟大人已派人接管了梁府。那人对孟大人恭敬地说道:“府内所有的人已被缉拿在案。两位客人已到,他们与梁大人正在书房内。”说完,便领着二人走进光线昏暗的回廊上。
当狄公走进幽暗的书房时,他看到年迈的梁大人坐在窗前那张红漆书案后的太师椅上,两边墙下的椅子上分别端坐着韩永涵和康仲。
梁大人抬了抬沉重的头,将眼罩向上推了推,看着门口。
“又来了客人!”他低声嘟囔道。
狄公走向书案,对梁大人躬身施礼。孟大人站在门边。
“大人在上,下官是汉源县令,”狄公说道,“冒昧造访,万望见谅!今日前来,只想——”
“狄县令,无须多言!”老人神色疲惫地说道,“我该服药了。”他的头又低了下去。
狄公将手伸进金鱼缸内,很快就摸到了水中仙女形状的底座。金鱼在缸内欢跳游动,它们冰凉、小巧的身躯从狄公的手边滑过。狄公发觉底座的上半部可以转动,是一个旋盖,小仙女则是盖子的把手。他打开旋盖,里面是一根铜管,管口正好露出水面。狄公从铜管内取出紫色锦缎密件。
梁大人、韩永涵和康仲一动不动地坐着。“请坐!”银丝鸟笼中的八哥突然叫了起来!
狄公走到门边,将密件交给孟大人,轻声说道:“大人,这就是破解密语的要件!”
孟大人打开要件,匆匆看了一眼。狄公环顾四周,梁大人像一座石像巍然坐着,眼睛盯着金鱼缸,韩永涵和康仲则望着门边两位身材伟岸的大人。
孟大人做了个手势,回廊上突然站满了穿着锃亮铠甲的朝廷兵丁。他指着韩永涵和康仲,说道:“给我拿下他们!”兵丁一拥而上,孟大人接着对狄公说道:“韩永涵不在名册内,可我还是决定缉拿他。来,随我一道去向梁大人致歉!”
狄公一把拉住孟大人。他急速冲向书桌,俯身扯下梁大人额上的眼罩,声色俱厉地喝道:“站起来,刘飞坡!我要告你谋害梁孟广大人!”
坐在桌后的男子昂首挺胸地缓缓站了起来。尽管他戴着假胡须,脸上涂了彩,大家还是一眼认出他就是傲慢专横的刘飞坡。他不看狄公,反倒两眼如火地直盯着由兵丁押解的韩永涵。
“韩永涵,我杀了你的婊子!”刘飞坡以嘲弄的口吻对韩永涵大声喊道。说着,他用左手拿掉假须,冷笑了一声。
“将他拿下!”孟大人对兵丁喊道。
狄公让开,四名兵丁来到案桌边,一名兵丁拿出绳索,刘飞坡则双手抱臂走上前去。
突然,刘飞坡的右手猛然从袖内抽出。刀光一闪,他的脖子鲜血喷涌,只见他双腿瘫软,倒在地上。
白莲教的头目,觊觎皇位的叛贼,亲手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二十
此后,朝廷对白莲教严惩不贷,毫不手软。
无论京城还是州府,无数官吏和一些富豪均遭缉拿、审讯和处决,白莲教在各地的大小头目也纷纷落网。叛贼的中坚受到重创,大规模的有组织、有计划的谋反已不可能,只有少数偏远地区尚有零星骚乱发生;不过,地方的团丁轻而易举便可将骚乱平息。
眼下,孟大人的人马已经掌管了汉源县衙的所有政务。孟大人在刘飞坡自刎之后便赶回京城,现在由那位留着浓黑短髭、脸上总带着嘲讽神情的官员统管一切。他让狄公协同处理衙门杂务。汉源地区的谋逆分子也得到了彻底清除。康仲招供了隐藏在衙门内部的白莲教叛贼,王员外的死党和替刘飞坡卖命的余孽也都已送交京城查办。
狄公已遭停职。因此,对毛禄的处决他无须到场,这使狄公的心理上稍感宽慰。原先,州府衙门已判毛禄鞭笞致死,但狄公据理力争,认为毛禄不但没有强奸月仙,而且当月仙受到三树岛盗贼凌辱时,还挺身而出保护过她,因而州府改判毛禄斩首。和尚被判发配北疆,十年劳役。
毛禄斩首那日早晨,突然下起了瓢泼大雨。汉源百姓说,汉源的土地爷希望老天洗刷掉这块土地上的血污,故而下起了暴雨。那天下午,大雨又神奇般地停了,天空放晴,气候凉爽。
朝廷决定,那天晚上起,狄公官复原职。所以,这是狄公复任之前唯一可以自在逍遥的一个下午。他决定去湖边垂钓。
马荣和乔泰先去借了一条小船,将船划至船埠。狄公步行到来,头戴一顶遮阳草帽,洪亮和陶干跟随左右,陶干手里拿着垂钓用的渔具。
五人上了小船,马荣在船尾掌舵。小船在微波中离开了船埠,他们迎着和煦的微风,静静地观赏着湖上美景。
狄公打破沉默。他说道:“连日来,我饶有兴致地注视着朝廷政事堂诸员在汉源衙门运筹帷幄。那位京城来的留着短须的大人一言及此,至今我仍不知道他姓甚名谁以及所任官职,起初他不苟言笑,后来却相当随和,慢慢准许我阅览许多机要密件。他不愧是一位办事细致周到的好官,许多方面,我远不及他。当然,为他办差十分忙碌,我终日奔波,今日得此余暇,方能与你们好好叙谈叙谈!”
狄公将手伸进清凉的湖水里,继续说道:“昨日,我见到了韩永涵,他对自己所受到的严厉审讯深感难过,更加痛心汉源竟然成了阴谋策反的大本营。他全然不知他的先祖在宅院地下所建的地道暗门,可是京城来的大人硬是不相信韩永涵的话。为此,他对韩永涵接连二日进行审讯,甚至严刑逼供,最后,韩永涵还是获释回家。因为我对京城来的大人说,韩永涵不顾个人安危,及时禀报了自己遭白莲教叛贼绑架的经过。因此,韩永涵对我感激涕零,我便乘机对他提及梁奋和他女儿相爱一事。起先韩永涵说梁奋配不上他的女儿,后来才同意,他对这门亲事不加反对。梁奋是一个忠厚老实的后生,柳絮也是个多情可爱的姑娘,我觉得这是一桩美满的婚姻。”
“可是,韩永涵不是与杏花有染吗?”洪亮问道。
狄公歉意地笑了笑。“我不得不承认,”狄公答道,“我误解了韩员外。他为人古板、固执,甚至有点狭隘。他心地善良,却不识时务,因此其性格不太随和。他与舞姬杏花绝对没有私情。杏花敢爱敢恨,真是个品格高尚的女子。你们从这里远远望去,可以看到柳巷绿树丛中的那块汉白玉牌坊的高大门柱。这块牌坊是圣上钦命竖立在那里的,上面题有‘巾帼风范’四字。”
小船行至湖心。狄公刚刚抛下鱼竿,却马上收了起来。马荣也暗暗叹了口气。他记得那在船下绿油油的湖水里飘浮的阴影,现在他仿佛又看到了那双闪烁的眼睛。
“这片湖里钓不到鱼儿了!”狄公伤感地说道,“那些残暴的家伙把鱼全都赶跑了!你们看,又来了一个!”狄公看到四名随从眼中惊恐的神色,便接着说,“我一直在猜度大概就是湖里的这种巨龟吃掉了淹死在此处的人。这种巨龟有一特别的嗜好,吃人肉……你们别怕!他们不会袭击活人。马荣,把船划得再远一点,前面可能会有鱼。”
马荣用力划桨。狄公双手拢于袖内,看着远处的城镇,半晌没有说话。
“大人,你什么时候发现刘飞坡害死了梁大人并且侵吞了他的宅院?”洪亮问道。
“就在最后一刻,”狄公答道,“我是说,就在我打发马荣、乔泰去京城后的那个不眠之夜。梁大人贱卖田地这宗案子只是一个契机,最关键的问题还是杏花之死。这宗案子应追溯到数年以前。刘飞坡由于自己的仕途受挫,一直郁郁不得志。我来到汉源的时候,刘飞坡的野心已退至次要地位,而他与两个女人的感情纠葛却日益尖锐。这两个女人,一个是他的女儿月仙;另一个是他的相好杏花,这个关系成了这桩凶案的核心。当我领悟到这一点时,其他的一切立刻迎刃而解了。”
“刘飞坡才华横溢,有勇有谋,是天生的入仕之才,可是几度应试未果,严重地伤害了他的自尊心,即使后来财运亨通也未能抚平他的伤痛。伤痛日积月累,遂演变成他对朝廷的怨愤。”
“一件偶然的事情诱发了他复活白莲教的野心,企图借此推翻朝廷,实现自己多年的抱负。有一次,在京城的一个古董店里,刘飞坡买到了一部韩隐士的手稿,这部手稿的内容就是韩隐士筹建秘密地室的计划。大理寺正卿在刘飞坡的京城宅院里发现了此手稿。韩隐士在手稿中说,他的目的是为了让他的后代在战乱之际有一个避难所,而且还详细记述了他计划掩埋家中所有的财产,包括二十个存放金子的箱子等情形。另外,手稿中的最后,有一张设在佛堂神龛上的进入地室暗门的机关图。韩隐士还附有一段话,说这个秘密只能传给韩氏家族,由父亲传给长子,以此类推。”
“刘飞坡得此稿,起先以为这不过是一位古稀老人的异想天开,并没把它当作一回事。可是后来,他决定亲自到汉源去看一看,以便证实韩隐士是否实施了他的计划。他有意让韩永涵邀请他在韩府小住数天,不久他便发现,韩永涵对先祖的计划一无所知,只知道韩隐士曾下令日夜开放佛堂,油灯长年不熄。韩永涵认为这是由于先祖对佛的虔诚,其实韩隐士的真正目的是为了让他的子孙在危急关头能随时进入佛堂寻求庇护。一日夜里,刘飞坡一定秘密到过佛堂,并且找到了地室。至此刘飞坡才恍然大悟,原来韩隐士手稿中所说的一切都是真的。同时,刘飞坡也明白了,韩隐士的突然逝世致使他的长子——韩永涵的祖父,对这个秘密一无所知。当年书坊虽然刻印了那部韩隐士编的棋谱卷册,卷末一页收录了那张棋谱,但是除了刘飞坡,也许还有杏花,无人知道这张棋谱只不过是通往佛堂暗室的密语。”
“韩隐士才智过人!”陶干不禁赞叹道,“棋谱印制成书,使之不致失传,但是不谙此道者根本无法知晓它的真正含义!”
“你说得很对,”狄公说道,“韩隐士聪敏过人,学识渊博,要是能当面请教,我真想见见他。好!我现在继续说刘飞坡!刘飞坡得到韩氏家族的巨额钱财,当然就有了策划大规模叛乱的雄厚资金,而且也有了一处理想的密谋商议之处。他在韩府与梁府之间的空地上建起山庄,雇了四名工匠挖好了连接韩府地室与他家花园的通道。我估计,后来刘飞坡杀了这四名工匠,也就是我和陶干在地道中见到的那四具尸骨。”
“然而,随着谋反计划的推进,刘飞坡的开支渐增。他必须支付大量钱财贿赂官吏,买通盗匪,还要购置兵器,因此自己的积蓄和韩隐士的家私很快便花费殆尽。他为了寻找新的财路,便开始策划侵吞梁大人的钱财。刘飞坡经常与梁大人在花园里闲步散心,所以很容易摸清梁大人以及其家人的生活习惯。大约半年之前,刘飞坡一定是将梁大人骗至地室,在那儿将他杀害,尸体则置于地室的棺木内,就是我和陶干看到的那具尸体。从那以后,‘梁大人’便病体渐衰,眼疾加重,走神健忘;再后来,干脆在卧房内度日。这些伪装当然有利于刘飞坡扮演双重角色。他在地室内化装,通过自家花园进入梁府。梁奋所住的房间在梁府的另一端,而照料梁大人的一对老夫妇已经年迈,这对他的行动越发有利。有时候,突如其来的事情迫使他在梁府内停留过久,加之,有时他需要在地室中集会密谋白莲教的行动。因此,刘飞坡的轿夫开始注意起他的突然失踪。他们对洪亮所说的刘飞坡的‘隐遁术’大概缘于此。”
“刘飞坡与他的走卒万一凡合谋算计梁大人的财产,并开始变卖他的田地。刘飞坡借此获取丰厚资金,得以完成谋反的一切准备工作。一切进行得相当顺利,他开始着手与众叛贼商定适当的谋反时机。可是就在这时,出了问题。这次的问题出在刘飞坡的情感纠葛上。我们不得不提到舞姬杏花,或者干脆叫她的真名——范荷依。”
小船停在湖中。马荣盘腿坐在船尾,和其他三名随从全神贯注地听着狄公的谈话。狄公将草帽向脑后推了推,继续说道:“白莲教死灰复燃蔓延到了山西,山西平阳一户姓范的地主也涉嫌其中。但后来这范姓地主幡然悔悟,便向官府告发。白莲教的爪牙得知此事,逼他自尽,并且在他自尽之前,胁迫他在伪造的文书上捺了手印。文书中称,范姓地主犯下谋逆之罪,从此范氏家财落入白莲教之手。范氏夫人、女儿荷依和幼子形同乞丐,生活无助。女儿荷依只得卖身为舞姬,用卖艺所得的银两,为她母亲在平阳购置农田,聊以度日。从此,杏花便按时将卖艺所得接济家中,供弟弟读书。这些情况是朝廷密探在平阳缉拿和审问当地白莲教小头目时所获,昨日才从平阳将文书送到汉源。”
“这以后的故事便顺理成章了。荷依的父亲在临终前告知她有关白莲教的事情,并对她说白莲教的策源地在汉源,头目是刘飞坡。范荷依这个勇敢的姑娘,对父亲一片孝心,暗下决心为父报仇,告发叛贼。这就不难理解为何她当初坚持到汉源来,以及后来做了刘飞坡的相好。她的目的无非是想从刘飞坡那里探听白莲教的机密,然后向官府告发。”
“范荷依这位女子有一种奇特的魅力,她的美貌令人难忘,而她的性格又异常刚烈,其家庭情况也比较特殊。山西平阳一带有一类家庭,母亲擅长神秘莫测的巫术,而且只传给女儿。范荷依的家庭即是其中之一,在当地还有些名气。除此之外,范荷依的相貌与刘飞坡的女儿月仙有惊人的相似之处。要不然,范荷依恐怕也很难将刘飞坡这样一个极端自私又野心勃勃的男人牢牢地拴在自己身边。”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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