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大唐狄公案壹(40)

10个月前 作者: (荷兰)高罗佩
第43章 大唐狄公案壹(40)

第43章 大唐狄公案·壹(40)

“你家老爷知道他们俩会面的事吗?”

“不知道,当然不知道,我们总是等老爷走后才行动的。奴婢把夫人写的短笺送到方公子那里,他就从花园门溜进来,与夫人在这亭上吃杯茶。夫人成亲三年来,他们俩一直没间断过见面,奴婢知道,没有这几次难得的会面,方公子怎能活到今天。况且夫人又是那样喜欢跟方公子说说话,而且奴婢就守在旁边,总是——”

“你纵使他们二人秘密相会,”狄公冷峻地说,“可能就是纵容了谋杀,因为你家夫人不是自杀,而是被杀害的。确切地说,是在申时末被杀的。”

“可是,大人,方公子怎会与这事有关?”养娘号哭着嚷道。

“这正是本县要查明的。”狄公冷冷地说道。他转向仵作,说道:“我们到门房去。”

班头和两名衙役正坐在前院的石凳上歇息。看见狄公,他们慌忙跳起来垂手侍立。班头向狄公施了个礼,问道:“大人,是否让这几个衙役抬一具棺木来?”

“不,现在还不必。”狄公边走边不耐烦地答道。

看门人住的小木屋里,管家正在责骂一个穿着蓝衫的干瘦老头儿。两个轿夫笑嘻嘻地望着屋内,津津有味地听着。

“大人,这老匹夫硬说他没看见有人进入府内,”管家怒气冲冲地禀报,“不过,老东西倒是承认他申时在睡觉。真不知羞耻。”

狄公没有理睬管家,却出人意料地问道:“你可认识一个姓方的画师?”

管家摇了摇头,惊得目瞪口呆。那年纪较大的轿夫却叫了起来:“大人,小人认得。俺爹在街的拐角开了家铺子,他常去那儿吃面。一个时辰前,小人还看见他站在花园门口。”

狄公转向仵作,说道:“让轿夫带你去找方画师,把他带到此地,切勿让他知道胡夫人的死讯。”

他又命管家道:“带我去厅房,本县要在那里会会方公子。”

厅房实在狭小,几件简单的家具却是上好的木料打制而成的。管家请狄公在当中一张圆桌旁的太师椅上坐下,又为他倒了杯茶,便小心翼翼地退了出去。

慢慢饮着茶,狄公满意地想到凶手终于初露形迹。他希望仵作找到画师,这样便可立即讯问此人。

仵作回来得比狄公预计得要快。与他一道进来的是个身穿蓝衫、系黑色棉布腰带的瘦高男子,那蓝衫虽破旧不堪,却洗得一尘不染。他年约三旬,生着一张独特的面孔,唇上留着一抹短髭,几绺头发从褪了色的黑帽中冒了出来。狄公注意到他的眼睛很大,且异乎寻常地明亮,高高的颧骨上现出两团红潮。狄公做了个手势,让他在桌子另一侧坐下。仵作为他倒了杯茶,仍站在这人椅后。

“方公子,久仰大作,”狄公和蔼地说道,“渴盼与君一晤。”

画师用他那双修长的手理了理上衣褶皱处,文质彬彬地说道:“大人有此雅兴,晚生不胜荣幸。但晚生并不认为县令大人唤我到胡府,只为悠悠然谈诗论画。”

“此地的花园里出事了,方公子。本县正在寻找证人。”

方公子惊得直起上身,焦急地问道:“出事了?我想,不会是胡夫人吧?”

“确实与她有关,方公子。此事发生在申时,就在凉亭内。而你恰在那段时间来看过她。”

“她出了什么事?”画师爆发似得叫道。

“你心中有数。”狄公冷冷地说,“因为正是你杀了她!”

“她死了!”方公子大叫一声。他把脸埋在掌中,瘦削的双肩颤动着。过了很长一段时间,他抬起头,恢复了镇定。他审慎地问道:“大人,请您指教,为何晚生要杀害一个爱她胜过世上一切的女人呢?”

“你是怕奸情暴露。她嫁人后,你仍逼她与你来往,而她厌倦了这种关系,因此便对你说,若不终止私会,她就要向夫君告发你。今日你二人爆发了一场激烈的争吵,你便痛下杀手。”

画师慢慢地点了点头。“对。”他认可地说道,“晚生以为,这一解释似乎合情合理。我确实在上述时间到过花园门口。”

“她知道你要来吗?”

“知道。今晨有一街童交给晚生一张她送来的短笺,上书:‘事急,务求一见,请于申时二刻抵花园门,依常敲击四下,养娘将引君入内。’”

“你入园后出了何事?”

“晚生并未入园。我叩门数次,园门依旧紧闭。我在门边徘徊,最后又敲了一次,见仍无动静,便转身回去了。”

“让我看看那张短笺。”

“恕晚生不能,因那短笺已依她所嘱毁掉了。”

“你是说你没杀胡夫人?”

方公子耸了耸肩:“若大人无法找到真凶,晚生极愿担此罪名,为大人分忧。反正我也不久于人世,死在床上还是死在刀下,对我来说,并无分别。她死了,我更无借口在这世上苟延残喘。我其他的爱,我的画笔,早已离我远去。数年来缠绵病榻,早已熄灭了我作画的激情。但如果大人认为查明杀害这无辜女子的凶手仍存一线希望,我便毫无理由自担罪名而放走真凶。”

狄公久久地凝视着他,若有所思地捻弄着长须:“胡夫人是否常通过街童传递信息?”

“不,大人,常是养娘来送信,且从未嘱我销毁。但晚生熟悉她的语气和笔迹,那短笺确为她亲手所书。”一阵猛烈的咳嗽打断了他的话,他掏出一方纸巾擦了擦嘴,漠然地看着上面那点点鲜红,接着说道,“晚生不知她有何急事要找我商谈,又是谁要置她于死地。我与她、与她家人相识十载,深信他们在世上绝无半个仇人!”

他轻抚唇髭,补充道:“她夫妇二人情深意长。乘风虽有些呆板,对夫人却很是疼爱,素来体贴入微,即使夫人久未生育,他也从不轻言纳妾。胡夫人对夫君也甚为敬仰和爱慕。”

“可这倒并不妨碍她背着夫君与你相会!”狄公嘲弄地说道,“对有夫之妇来说,这是最大的恶行,更不必提你了。”

画师傲视狄公。

“大人怎会了解!”他冷冷地说道,“清规戒律如一张巨网将大人困在其中。我与胡夫人的友谊无可指摘。我二人私下相会,仅是因为乘风太过迂腐,会跟大人一样视此为大逆不道。我与夫人皆不愿伤害他。”

“你二人对他倒是体贴!既然你与胡夫人交情深厚,你可知她近来为何惶惶不安?”

“是的。她的父亲老刺史不善理财,欠了大船东王敏一大笔债。一个月前,这阴险的高利贷主逼迫他以田产抵债,但刺史恋恋难舍。这田产乃其家族世代相传,而且他也深感有责任照顾田庄佃户的生计,而王敏那家伙只会榨干这些可怜人的最后一滴血。老人家哀求王敏宽限至秋收之后,那时至少可将那笔惊人的利息还上。但王敏执意不肯,他是想借机廉价侵占田地。胡夫人为此日夜忧心,她让我带她去过两次王府,费尽唇舌想说动他改变主意,但这畜生说,只要夫人肯陪他睡觉,他就会考虑考虑!”

“胡乘风知道夫人到王府的事吗?”

“不知。我二人深知,听到岳丈身背巨债,他却无能为力,这会令乘风沮丧不已。如大人所知,除了几两俸银,乘风别无所有。”

“你二人对他真是关怀备至!”

“乘风该当如此。他品性高洁,唯一欠缺之处是无法当夫人的诗朋画友,这个角色她只能找我充当了。”

“的确,我从未见过这样一个连最基本的情趣都欠缺的人!”狄公厌恶地说道。他站起身,命仵作道:“将此人交给班头作为疑凶监禁。你与两名衙役将死尸送到衙门,彻底查验。一有结果,即刻报给我,我在书斋内等候消息。”

说完,狄公一边大步离去,一边愤怒地甩动长袖。

胡乘风和两位船东正等候在狄公的私衙内,师爷侍立在旁。看到狄公入内,他们欲起身施礼,但狄公摆了摆手,让众人不必起身。他在书桌后的太师椅上坐下,命师爷为众人添茶。

“大人,诸事都办妥了吗?”胡乘风闷闷地问道。

狄公将茶一饮而尽,然后把双臂放在桌上,缓缓答道:“还未完全办好,胡公。我有个坏消息要告诉你,我发现尊夫人不是自杀,而是他杀。”

胡乘风从喉咙里发出一声低叫,王敏和易鹏也惊异地对视了一下。胡乘风脱口叫道:“他杀?是谁下的毒手?老天啊,这是为什么?”

“所有的证据都对一个姓方的画师不利。”

“姓方?画师?从未听说过此人。”

“我关照过你,乘风,这是个不幸的消息,非常不幸。你与尊夫人成亲前,她便与这画师两相友爱。成亲后,他二人仍在花园的红亭内私下会面。尊夫人可能厌倦了画师,想结束这种关系。她知道你今日午后要到县衙公干,便送信给这画师,约他相会。如果夫人告诉他,他们的关系到此为止,画师便可能会杀了她。”

胡乘风直直地瞪着前方,两片薄薄的嘴唇抿成了一条线。易鹏和王敏尴尬万分,欲起身离去,留下狄公与胡乘风单独交谈。但狄公做了个手势,不由分说地让他们坐在原处。终于,胡乘风抬起头来问道:“这恶棍是怎么害死她的?”

“她太阳穴上受了一击,失去知觉后,凶手在她颈间缚以丝带,吊在梁上令她窒息而亡。凶手打翻了茶壶,泻出的茶水熄灭了燃香时计,据此可断定凶案发生于申时二刻左右。此外,有一人证看到方画师于那一时间在贵府花园门口逡巡。”

有人敲了下门,是仵作,他递给狄公一纸公文。狄公迅速扫视了一下验尸格目,发现死因确为窒息。除太阳穴外,周身无其他伤痕。死者已有三个月的身孕。

狄公缓缓地折起公文,塞入袖筒,对仵作说道:“告诉班头,放了方才收监之人。但仍须让他在捕房稍等片刻,本县有话要问。”

仵作走后,胡乘风站起身来,声音嘶哑地说道:“若大人许可的话,在下想告退了。我必须——”

“还不忙,”狄公打断了他的话,“本县想当着王、易二公之面问你一件事。”胡乘风一脸迷惑地坐了回去。

“胡公,你未时中左右离开胡夫人,”狄公继续说道,“之后便在此地待到酉时初管家来报信。众人皆知,胡夫人死亡可能发生在未时中至酉时初之间的任一时刻。但当本县告诉你她自尽的消息时,你却说:‘我走后不过一个时辰。’王、易二公俱在场,可为见证。你又怎知她是死于申时二刻的呢?”

胡乘风一言不发,瞪大了眼睛不相信似的望着狄公。狄公突然厉声说道:“还是让本县告诉你吧。未中时许,养娘一离开凉亭,你便对胡夫人下了毒手,且有意熄灭了时计。显然你并未小觑本县,多谢抬举。你知道,若本县验过现场,定会发现胡夫人是他杀,再从时计上推断出凶案发生在申时二刻左右。你也算到本县迟早会发现方画师在这一时间到过花园,自然,那是被你那封假信诱骗而来的。胡公,好奸猾的计谋啊!但正是这精心策划的作案时间成了你暴露罪行的关键。你不断告诫自己:‘我永无嫌疑,因为罪案发生在申时二刻。’所以你不经意地吐露了这样一句:‘我走后不过一个时辰。’起初,本县并未注意到此话甚为蹊跷,但不久,当我意识到若方画师不是凶手,而你必是凶手时,便记起了这句话,而它最终也证明了你的罪行。五朵祥云,胡公,对你可不吉祥啊!”

胡乘风直起身,冷冷地问道:“我为何要杀害自己的妻子?”

“让本县来告诉你吧。你早已发现她和方画师暗中相会,所以当她告诉你她已有身孕时,你便决心用这一石二鸟之计将他二人一并除去。你以为方画师便是她腹中胎儿的生父。”

“他不是!”胡乘风突然尖叫道,“你想这可怜虫会……不,那是我的孩子,听见了吗?这对男女只会伤春悲秋,对我歌功颂德!我亲耳听见过他们对我的赞颂之言。这体面却索然无味的丈夫,虽有权占有她的身体,却怎能了解她那高贵的思想?我……我只能……”狂怒之下,他失去理智般地语无伦次。等他深吸口气,镇定一下情绪后,便较为平静地继续说道:“我岂能要一个生着娼妓脑子的女人的孩子,一个——”

“够了,”狄公断喝一声。他拍了拍掌,对应声而入的班头说:“给这凶犯戴上锁链,关进大牢。本县明日要在大堂上听他供认罪行。”

班头把胡乘风带走了。狄公对易鹏说道:“易公,师爷将送你出府。”他转向另一个船东,加了一句:“王公,请在此稍待片刻,本县想与你私下谈谈。”

房间里只剩下狄、王二人。王敏讨好地说道:“大人挥手之间便侦破此案。想那胡……”他悲天悯人地摇了摇头。

狄公严肃地望着他。“本县起初怀疑方画师是凶手,却总觉有些不妥,”他淡淡地说道,“那些证据过于圆满,而杀人风格又与他的本性不符。回衙时我让轿夫绕道而行,于路途中推敲关键疑点。我断定只有胡府中人才能编造这些证据,而这人只能是胡乘风。受到欺骗的丈夫向奸夫淫妇进行报复,这便是杀人动机。但为何胡乘风要等到今日才动手?胡夫人送信给方画师之事,他一清二楚,他二人私下相会,他定也早就知道。等我看到尸检格目注明胡夫人怀有身孕时,我才断定正是此事使他痛下杀手。尽管行凶动机与本县推测有所不同,但促使凶手做出孤注一掷的举动的起因,却与本县所料一致。”狄公阴沉地盯着王敏,继续说道,“这些假证据只能是府内人所设,只有胡府中人才熟悉燃香时计和胡夫人的笔迹。正是这点使你脱了干系,王公!”

“大人,我?”王敏张大了嘴巴,叫道。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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