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大唐狄公案·壹(41)
“正是。本县知道胡夫人去过贵府,知道她拒绝了你提出的无耻条件。胡乘风虽对此一无所知,方画师却知道。这便使你有了杀人动机:把她和姓方的一起除掉;而且你也有下手的时机,未时中左右你在花园里,胡夫人也正孤身在凉亭内。王公,你虽未杀人,却引诱良家妇女,方画师是人证;你还妄图贿赂,胡府的管家便是人证,你中午拜访胡公时,他凑巧听到了你二人的谈话。明日本县便要在大堂之上以这两项罪名判你入狱,而你在蓬莱的家业就要毁于一旦了,王公。”
王敏跳了起来,正要跪下哀求狄公怜悯,狄公却很快地说道:“我可以不抓你,但你要答应付两笔罚金。其一,你今夜便给胡夫人之父写信,告诉他可在任何时间还你那笔款子,且无须再付利息。信后具名,信皮封缄;其二,你必须雇方画师为你的每条船作画,每幅一两银子。”他一摆手,打断了王敏感激涕零的谢恩声,“当然,这罚金只能暂缓惩治你的罪行,本县若再听到你威逼良家妇女,定会一并追究今日之罪。现在到捕房去吧,你会在那里见到方画师的,先付五两银子当定金。你下去吧。”
吓破胆的船商飞快地溜走了。狄公从椅子上起身,走到敞开的窗前。他细细品味着木兰花似有若无的清香,喃喃说道:“即使不赞成一个人的道德观,也不能看他贫困而死,却袖手旁观啊!”
胡洋 译
红丝黑箭
沿海的蓬莱县是狄公外放的第一任所。负责民事的最高官员县令和统领唐朝地方驻军的防御使共同管理这一方水土。县令和防御使各司其职,权限分明,民事和军事极少重叠。但狄公就任蓬莱县令仅一个多月,便毫无准备地卷入一场纯粹的军事事件中。在黄金奇案中,曾提到距蓬莱县城下游三公里处有一座巨大的要塞,它建在河口,用以防御高丽水军的侵袭。本篇所描述的凶杀案就发生在这一高墙围绕的宏伟要塞内。这是个男人参与的事件,没有女人出场,有的只是从头绕到尾的数里长的公文。
狄公从他一页一页翻阅的文案堆中抬起头来,愠怒地对坐在桌对面的两人说道:“你二人能否安静地坐着?不要再躁动了,好吗?”
说完便又把头埋进了文案里。他那两名膀大腰圆的护卫——马荣和乔泰,下了好大的决心准备老老实实地坐在凳子上,可时间不长,马荣就偷偷向乔泰点了点头,后者受到了鼓励,便把一双大手朝膝盖上一放,张开大嘴便要说话,可就在这时,狄公将文案一推,不悦地说道:“可恼啊可恼!这第四〇四页怎会不翼而飞!方才我以为必是洪亮昨日前往州府前匆忙间放错了,但就是遍寻不着。”
“大人,会不会在第二卷中?”马荣问道,“那卷也标有‘申’的字样。”
“一派胡言!”狄公哂道,“我难道没有告诉过你吗?要塞官书共有两类标有‘申’字,一类为人事,一类为采购。在采购类的文案中,第四〇五页记载购买兽皮腰带一事,其上清楚地注明:‘参见第四〇四页。’所以,毫无疑问,第四〇四页应属采购类,而非人事类。”
“大人,这些官样文章真把我搞得一头雾水。再说,这两类文案只是要塞方面传来的副本。在要塞方面,大人,我们——”
“这不仅仅是官样文章,”狄公毫不客气地打断了他的话,“这和例行公事的追踪与观察息息相关。缺少这些文案,我大唐社稷便会陷于瘫痪。”注意到两名侍卫深棕色的脸庞已黑了下来,狄公微微一笑,放缓了语速,说道:“你二人在蓬莱追随我已有一月有余,这一月来的表现证明你们完全能够胜任衙门里的粗糙活儿。但公人的职责可不仅仅是抓捕凶犯,还必须对例行公事了然于胸,在细微之处精益求精,并且认识到这些细微之处的重要。这就常被不解内情的局外人称为‘官样文章’。这张遗失的第四〇四页本身或许无足轻重,但正是由于它的失落,才使它变得举足轻重。”
狄公把双手交叠在宽大的袖筒中,接着说道:“马荣正确地观察到这两卷标有‘申’字的文案都是副本,是要塞与长安兵部之间往来的公函。虽说其中涉及的军事事件与我们并无直接关系,但是,本县衙的每一纸公文,无论重要与否,都必须存放得井然有序,更为重要的是,都必须完整无缺。”他伸出食指,强调道,“从现在起,你们要记住,必须全心全意地依照文案处理事务,而只有当这些文案都完整无缺时,你们才能做到这一点。残缺的文案在一个井井有条的衙门里没有栖身之地,一份残缺的文案一文不值。”
“既然如此,那就把这卷劳什子扔到窗外去吧!”马荣嚷道,接着,他飞快地说道,“望大人恕小的无礼,可我和乔大哥心里难过啊!今天早上我们听说孟高台——咱们在此地最好的伙伴,前两天杀死了要塞的防御副使苏龙,要吃官司了!”
狄公站起身来,说道:“你是说你二人认得孟高台?前日我听人谈起过这个凶犯,但那时我正忙于撰写洪亮送往长安的公文,所以没有过问此事。不过,案件所涉皆为要塞军官,本县也不便过问。你二人又是如何认得孟高台的?”
“是这么回事,”马荣答道,“大概一个月前的一个晚上,他到城里来找乐子,被我和乔大哥在酒馆里撞见了。这家伙一身好武艺,拳脚功夫甚是了得,更是塞上第一神箭手。咱哥几个一见如故,此后,只要晚上无事,他便跟我们哥们聚在一处。可那些人却说他射死了苏副使,净是些胡言乱语!”
“别急,”乔泰安慰着他的好兄弟,“大人定会使此案水落石出。”
“大人,是这么回事,”马荣急急地说道,“前日苏副使——”
狄公举起手打住了他的话头。
“一来,”他淡淡地说道,“我不便干涉塞内之事;二来,即使插手此事,我对凶犯的传闻也不感兴趣。既然你们认识此人,可将其人其事说与我听,使我心中有数。”
“老孟是个直肠子,不晓得拐弯抹角,”马荣忍不住嚷了起来,“咱哥几个跟他打过架,酗过酒,也玩过女人。大人,我跟您说,只有这样才能试出一个男人究竟是好是孬。苏副使对手下很严苛,老孟也曾挨过他的痛骂。我想象得出,有一天老孟一定会暴跳起来把苏副使打倒在地。但如果是这样,老孟马上就会自首,因为他敢作敢当。趁他人熟睡之际把人杀死,事后又百般抵赖,不,大人,孟高台可做不出这等事,绝对做不出来。”
“你知道防御使方将军对此事的看法吗?”狄公问道,“我猜,要塞方面的案件由他主审。”
“没错,”乔泰答道,“他还判定这是预谋杀人。方将军沉默寡言,目中无人。但有传言说,虽然所有的证据都对孟高台不利,但方将军对这一结论闷闷不乐。由此可见,孟高台深得人心,就连防御使大人也不例外。”
“你二人最后一次见到孟高台是在什么时候?”狄公问道。
“那是在苏副使被杀的前一夜,”马荣说道,“我们哥几个在码头边的螃蟹店里一起吃的晚饭。那夜稍晚,两个高丽商贩也加入了我们,我们五个人痛痛快快地喝了一场。将近三更时分,乔大哥才把老孟扔进回要塞的军船上。”
狄公坐回到椅子上,慢慢抚弄着两腮长长的美髯。马荣站起身来给狄公倒了杯茶。狄公喝了几口之后,把茶杯一放,果断地说道:“防御使方将军曾来拜访过我,我却还未回访过他。如今时间尚早,若现在动身的话,午饭时分便可到达要塞。传我的话,让班头在前院备轿,送我们去码头。还有,本县要换官服出行。”他从椅子上起身,看到那两名侍卫笑容满面的样子,又补充道,“我必须提醒二位,我不能逼迫防御使接受我的帮助,如果他没有请我帮忙的意思,此事便到此为止。但不管怎样,我会寻机向他索要那份遗失文案的另一副本。”
沉重的官船在健壮水手的划动下顺流而下。不到一个时辰,便可望见要塞那雄伟的寨墙屹立在河的左岸;再往前走便是泥浆翻涌的河口,河道在此陡然变宽,河水一泻千里,注入阳光下一望无际的海洋。
马荣和乔泰纵身跳上码头。码头之上耸立着巍峨的寨门,把守寨门的头目认清狄公的身份后,连忙引着他穿过铺满碎石的庭院,来到大堂。马荣和乔泰则留在门厅,因为狄公嘱咐他们俩留意任何有关这宗凶案的闲言碎语。
踏进大堂前,狄公以赞叹的目光看了一眼那厚重坚固的墙壁。这要塞竣工只有数载。当年高丽起兵作乱,其水军企图进犯大唐东北部海岸,因此大唐派军远征高丽,两番恶战后终于令其臣服。但高丽虽遭败仗,其实力仍不可小觑,发动突袭的可能性依然存在。因此河口地带以及守护这一地带的要塞,被朝廷定为重要区域,虽位于蓬莱县境,却不在狄公管辖之内。
防御使方将军站在台阶下迎候狄公。他将狄公带入内室,请他坐在自己身旁一张靠着后墙的宽大座椅上。
同上次到蓬莱县衙拜访狄公时一样,方将军举止端正,惜字如金。他身穿沉重的戎装,当胸一面护心镜,肩头两处有银亮片,浓密的银灰色眉毛下是一双阴郁的眼眸。他望着狄公,吐出了几个表示谢意的词语。
狄公寒暄了几句,方将军则生硬地说道,他仍然认为,对一个年老的军人而言,担任目前的官职已是力不从心了。他说,高丽人不会再兴风作浪,他们要重整旗鼓,还需数年之久。而与此同时,作为防御使,他却不得不管束一千余名关在营中无所事事的将士。
狄公同情地叹息了几句,又说道:“本县风闻最近营中发生了一起命案,凶犯已被抓获定罪,但我仍迫切地想了解更多有关此案的消息。如大人所知,蓬莱是我外放的第一任所,我不想放过任何一个增长见识的机会。”
方将军凌厉地看了狄公一眼。他用手指捻弄了一会儿两撇银灰的短髭,便陡地站起身来,说道:“跟我来。我带你去案发现场,告诉你案发经过。”
经过守卫在门前的两排兵士时,方将军对站得僵直的兵卒吼道:“把护法军正毛冲和郎将石朗带来见我!”
防御使领着狄公穿过内庭,来到一所两层高的大宅前。登上宽阔的台阶时,防御使低语道:“说句心里话,这案子令我寝食难安。”台阶上有四名兵丁正坐在椅上休息,看到二人便连忙跳起身垂手侍立。防御使带着狄公穿过漫长而又空荡的走廊转向左侧。回廊的尽头是一扇沉重的大门,门锁上贴着盖有防御使大印的封条。方将军撕下封条,一脚踹开门,说道:“这就是苏副使的房间,他就是在那张榻上被杀的。”
跨过门槛前,狄公迅速扫视了一下这间宽敞、空荡荡的房间。在他右手边是一扇拱形窗,高约五尺,宽约七尺,窗下的壁龛内躺着一袋涂有清漆的箭囊,内装十几支红杆铁头的羽箭,另有四支散落在外。房间没有其他的门和窗。在他左手边立着一张刻痕累累、式样粗糙的木制书桌,桌上放着一顶铁质帽盔和一支箭。靠后墙放着一张宽大的竹榻,榻上的芦席沾了几处不祥的红褐色斑点,地面只草草安着劈开的木板,没有地毡。
两人进入房间后,方将军说道:“苏副使习惯操练后到这里来睡上一觉,一般从午时正睡到未时正,起身后便到军官膳房用午膳。两天前,将近未时正,协助苏副使处理公文的郎将石朗来到此地。他本想与苏副使同去膳房,就便和他谈谈一个姓高的校尉触犯军纪一事,可敲门没有回音。他想苏副使该不是已走了吧,便推门而入来看个究竟,却发现苏副使躺在那张竹榻上。他虽穿着胸甲,胃部却无防护,一箭正中此处,皮裤上鲜血淋漓。苏副使双手握住箭柄,显然是想把它拔出来。但你看,箭尖带钩,他一命呜呼了。”
防御使方将军清了清喉咙,接着说道:“你已猜出当时的情形了吧?苏副使进房后,随手把箭囊甩进壁龛,又摘下帽盔,扔在桌上,然后便躺到了榻上。因嫌麻烦,他没有脱掉盔甲和长靴。就在他渐入梦乡之际——”
这时,两个男子走了进来,很利落地抱拳施礼。方将军向那个身穿棕色皮衣的高个子做了个手势,让他靠近些。他有些含糊地说道:“这便是发现尸体的郎将石朗。”
狄公打量了一下石朗那张刻着皱纹的迟钝面庞、连鬓络腮胡以及宽阔的双肩和猿猴似的长臂。他暗淡无光的双眼阴郁地望着狄公。
方将军又指着另一身材矮小的男子说道:“这是军中护法毛冲,他负责此案。在与高丽征战时,他曾是我的得力细作,可谓精明强干。”这人一副军正的打扮,身披短小的铠甲,戴尖顶头盔,下穿一条鼓鼓囊囊的裤子。
狄公草草地还了一礼。他暗想,毛冲这张尖削刻薄的面孔透着狐狸般的狡猾。
“我正在为狄县令解说此案的经过,”方将军向这两人说道,“我想,我们可以听听狄大人的高见。”
两个刚刚进来的男子仍旧不发一言,最后还是石朗打破了沉默。他用低沉沙哑的声音说道:“希望县令大人另有高见。我不认为孟郎将是凶手,更不是个在别人睡梦中下毒手的凶手。”
“听听高见倒是无妨,”这营中护法冷淡地说道,“我等只相信事实。根据事实,我们才一致同意将凶手定罪。”
方将军紧了紧佩剑的腰带。他把狄公带到那扇高大的拱形窗前,指给他看对面一所三层高的房屋,说道:“对面那幢楼的一、二层是营中存放军需品之处,没有窗子。阁下是否注意到最高处的那扇长窗?那是军械库所在。”
狄公看见那扇窗与他身旁的这扇毫无二致。方将军转过身来继续刚才的话题:“苏副使的双足正对着这扇窗。我们试以稻草人,证明这箭是从军械库的方向射来的,而当时那里除了孟郎将外,再无他人在场。”
“距离不近啊,”狄公评论道,“我看,有六十余尺。”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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