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大唐狄公案壹(39)

4个月前 作者: (荷兰)高罗佩
第42章 大唐狄公案壹(39)

第42章 大唐狄公案·壹(39)

本案发生在龙朔六六三年,距狄公首次外放偏远的蓬莱县还不满七日。上任伊始,狄公便遇到三桩奇案(参见“黄金奇案”,其中提到了蓬莱县发达的造船业以及富有的大船东易鹏)。本案发生时,狄公正与易鹏和另外两人在书斋内议事,狄公提议将造船业置于大唐掌握之下,最终众人就此事达成了协议。

“诸位,”带着一丝满意的微笑,狄公对其他三人道,“我想,此事可以了结了。”

众人约从未时中开始议事,此刻已过了酉时正,商议的结果令狄公大感欣慰。

“今日所拟的条律,似已涵盖所有可能的情况。”胡乘风一字一句地说道。他是个衣着端严的中年人,曾任吏部尚书的幕僚。看了看坐在右首的大船东王敏,他又补充道:“有此条律,王公与易公之间的纷争可望公平解决。王公以为如何?”

“‘公平’一词甚雅,”王敏一脸苦相,自嘲地说道,“小民乃一介商贾,‘图利’二字似更合我心。若能与易公放手一搏,鹿死谁手,虽难预料,但小民获利定更为丰厚。”

“造船业危及我朝海防,大唐岂容私商霸市?”狄公断然道,“诸公今日已议多时,又蒙乘风在造船技艺上进献良策,方有如此明白晓畅的律令使我县所有船商一体遵循。本县还望诸公依律行事。”

易鹏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这个精明却诚实的商人深为狄公所喜,但对狡诈且欠了一屁股风流债的王敏,狄公则不予置评。狄公示意师爷为众人添茶,随后便仰靠在太师椅上。天气原本闷热,此时却有一丝凉风吹来,斗室之间顿时泛起窗外木兰花的芬芳。

易鹏放下茶碗,探询地望了望胡、王二人:他们该告退了。

这时,门突然开了,洪亮——狄公的心腹干办——闯了进来。他趋近书案,禀道:“大人,衙外有人有急事求见。”

狄公注意到洪亮脸上的表情,便对其他三人道:“诸位,请容本县告退。”便随洪亮走出房门。

两人来到廊下,洪亮压低嗓音禀道:“大人,来人是胡府的管家,因胡夫人自尽,特来报与大人。”

“什么!”狄公大惊,“让他在衙外等候。此事我将亲自转告胡公。胡夫人是怎么死的?”

“禀大人,是上吊自尽的,今日午时死在花园的凉亭内,管家发现后立即前来禀报。”

“胡公真是不幸。此人虽过于严谨,却尽忠职守,办事清明,深得我心。”狄公感伤地摇了摇头,回到房内。入座后,他声音低沉地对胡乘风说道:“贵府管家有要事禀告,是有关尊夫人的。”

胡乘风握住椅把,急切地说道:“我夫人她怎么啦?”

“胡公,尊夫人自尽了。”

胡乘风跌坐在椅上,泣不成声:“她近来郁郁寡欢,我大为忧虑,果不其然……”

他遮住双眼,支撑着问道:“大人,她……她是怎么死的?”

“据贵府管家说,尊夫人系自缢而亡,他现在正等你回府。我即刻派仵作前去,想必你想尽快让官府查验具结。”

胡乘风似已呆了。“自缢!”他讷讷自语,“我走后才不过一个时辰啊!我该如何是好?”

“胡公,请放心,我等必鼎力相助。”王敏安慰道。他又抚慰了几句,易鹏也连声附和,但胡乘风已痴了,只见他呆呆地盯着空中,面容痛苦地扭曲着。突然,他转向狄公,犹豫片刻后说道:“承蒙大人美意。但仓促之间,在下实难……大人能否派人代我处置此事?在下想等仵作检验之后,尸身已……再回府。”胡乘风乞求似的望着狄公,再也讲不下去了。

“胡公,此乃情理之中。”狄公毫不犹豫地答应了,“你留在此地,我与仵作前往贵府查验。胡公从不吝于妙计相助,今日又在衙内操劳半日,本县会安排薄棺一具暂且殓入,略尽微力。胡公切勿推辞。还望易、王二公多多照看乘风,我一个时辰之后便可回来。”

洪亮正在院内等候,与他一起的是个留着唇髭的矮胖男子。洪亮引着胡府管家见过狄公。

狄公对管家说道:“此事胡大人已知,你可以回府了。我即刻到。”他又对洪亮道:“你到文案馆将现有文案理出,我回衙后与你同看。马荣、乔泰何在?”

“禀大人,他二人在校场操练兵马。”

“好。叫班头带两名衙役跟我到胡府,让他们把尸体抬进棺内。今晚无事,马荣和乔泰操练后便可歇息了。传仵作,备轿!”

胡府外观朴素,管家在狭小的前院恭候狄公到来。门内两个眼圈红肿的丫鬟正六神无主,彷徨四顾。班头扶着狄公下了轿,狄公命他与两名衙役在前院等候,自己则与仵作跟着管家向凉亭走去。

小个子管家将他们引到廊下。回廊绕房一周,通向宽大的花园,卫护花园的是一圈高高的围墙。沿着修剪整齐的蜿蜒花径,他们来到花园最深处,在两棵高大的橡树遮护下,有一座八角形的凉亭,耸立在圆形的砖台上。凉亭四角翘起,绿瓦铺就的飞檐上镶着镀金圆顶,支柱及雕刻着繁复图案的窗棂上都涂着明亮的红漆。

狄公走上四级大理石台阶,拉开了门。

这亭内房间虽小,房顶却颇高,屋内闷热,且充斥着某种焚香浓厚的怪异气味。狄公的目光立刻被一张倚墙而放的竹榻吸引,榻上直挺挺地躺着一个女人,身躯似已僵硬。她面朝墙壁,狄公只能望见披散在她两肩的浓密乌发。女尸身穿白色的夏季丝质长袍,纤纤金莲上套一双缎子绣花鞋。狄公转向仵作,说道:“你去验看尸体,我来开具尸格。管家,把窗子打开,此地甚为闷热。”

狄公从袖筒内抽出一张公文,把它放在门边的角桌上。他随意扫视了一下房间,发现当中一张花梨木雕花圆桌上放着一把茶壶和两只茶碗。方形的茶壶已被撞倒,壶嘴对着一只扁平的铜盒,铜盒旁边有一根长长的红丝带。桌边摆着两把高背椅,两窗之间安置了两排湘妃竹书架,架上摆着书籍和几件古董,除此之外,再无别的家具。墙的上半部镶以木板,上刻着数首名诗。室内流动着一股安逸、优雅的气息。

管家已推开了最后一扇窗,此刻他正跟随在狄公左右,指点着横跨圆形屋顶的几根红漆厚重横梁。当中一段梁上飘荡着一根红带,带梢有些磨损。

“大人,小的们,就是小人和夫人的养娘,发现她就吊在那儿。”

狄公点点头:“今晨胡夫人是否有些郁郁不乐?”

“没有,大人。夫人在午饭前还欢欢喜喜的,可是后来王敏老爷来拜访我家老爷,她就——”

“你是说王敏?他来此地做什么?他本应未时到我衙内与你家老爷碰面。”

管家一脸尴尬,他犹豫片刻,答道:“当时小人正在厅内伺候两位老爷吃茶,因此两位老爷讲话,小人难免要听见两句。小人听见王老爷请我家老爷在大人您面前为他美言两句,他还要给我家老爷一大笔……嗯,银子。当然,我家老爷义正词严地回绝了他。”

这时仵作走近狄公,禀道:“有一处甚为怪异,请大人亲往看视。”

狄公注意到仵作满脸焦虑,便简短地命管家道:“去把养娘带来!”说完,就向竹榻走去。此时仵作已把女尸的头部转了过来。那张脸虽极度扭曲,却依稀可辨平日的清丽。狄公估计她年约三十。仵作撩起女尸的长发,让狄公看左太阳穴上一处严重的乌痕。

“大人,有两点令我顿起疑虑,此其一也。”他慢慢说道,“还有,死因虽为窒息,颈骨却无一错位。我量了一下垂在那里的丝带长度、桌上环索的长度以及那女子的身高,因此不难想象当时的情形:她踩上那把椅子,又爬上那张桌子,把丝带搭到梁上,一端打一活扣,拉紧后拴在梁上,另一端做一环索,绕在颈上,然后从桌上纵身跃下,打翻了茶壶。她吊在那里时,双脚离地必只有几尺,所以绳环才慢慢收紧,因而没有折断颈骨。我不禁思量,她为何不在桌上再放一把椅子,要是从这把椅上跃下的话,会拉断她的脖颈,从而死得更快些。念及此,再想到太阳穴上那处伤痕——”仵作顿时住口,意味深长地看了狄公一眼。

“你所言极是。”狄公说道。他拿起那张公文塞回袖筒,不知何时才能再将尸格拿出来。狄公叹息了一声,问道:“此妇是何时身亡的?”

“大人,这就难讲了。尸体尚有余温,四肢也还未僵硬。但眼下天气炎热,房内又密不透风。”

狄公漫不经心地点了点头,他的目光正凝视着那只铜盒。那铜盒五角圆圆,长约三寸,高约一寸,铜盖镂空成五只相连的螺旋,透过镂空处可见褐色的灰烬填满了铜盒。

仵作顺着狄公的目光望去。“那是只燃香时计。”他说道。

“这确是只燃香时计。盒盖镂空,挖成五朵祥云的式样,每只螺旋即一朵云。若从一端点燃此香,火星便会沿着螺纹一路燃去。你看,壶嘴倾出的茶水浇湿了第三只螺旋的中央,在此香燃到一半时把它熄灭了。若我们探知此香何时点燃,到达第三只螺旋的中央又所需几时,便可查明此妇何时自尽,或被——”狄公止住了话头,因为此时管家已进来了。跟在他身后的是一个年约五十的胖妇人。她身穿干净的褐色布衫,圆脸庞上仍残留着几道泪痕。一看见竹榻上那具尸首,又止不住呜咽了起来。

“她服侍胡夫人有多久了?”狄公问管家道。

“回大人,有二十多年了。她是夫人的娘家用人,三年前随夫人进胡府。人虽不太机灵,心眼却好,夫人对她很是宠信。”

“莫要哭了!”狄公对养娘喝道,“夫人的死讯,对你确如晴天霹雳,但只要你速速回答本县的问话,夫人即刻便可入棺为安。告诉本县,你认得这只燃香时计吗?”

养娘用衣袖擦了擦眼泪,无精打采地答道:“大人,我当然认得。这香可燃五个时辰,每朵一个时辰。我走开之前,夫人怪这里有股霉味,我便点了这盘五云香。”

“那是在何时?”

“回大人,快未时中了。”

“那是你最后一次见到夫人,是吗?”

“是的,大人,当时我家老爷正和王老爷在厅内谈话,奴婢引着夫人穿过厅房到这里来。过了一会儿,老爷进来看看夫人睡下了不曾。夫人让我倒两杯茶,说酉初时前不需我在旁伺候,又嘱咐我也小睡一会儿。夫人对我们下人真是体贴啊!奴婢回到房中,让管家从卧房里把老爷新做的鸽灰色长袍拿出来,老爷下午进衙议事时要穿。接着老爷也回到房中。管家伺候他更衣后,老爷就命我把王老爷领进来,随后二人便一道走了。”

“你是在何处找到王老爷的?”

“回大人,在花园里,他正赏花呢。”

“没错,”管家叫了起来,“两位老爷在厅上谈过话,这码事小人已跟大人您禀报过了。我家老爷请王老爷稍待片刻,他说要去跟夫人告辞、更衣。看样子王老爷孤零零一个人待在厅里感到无趣,便跑到花园里赏起花来。”

“我明白了。是谁先发现尸体的,你还是养娘?”

“大人,是奴婢。”养娘答道,“我将近酉时来这里伺候,我……我看见夫人她就吊在那儿,就在那根梁上。奴婢就奔出去叫来了管家。”

“小人立刻爬到椅子上,”管家接着说,“把丝带割断。养娘用手臂抱住夫人。小人把绳扣弄松,和养娘一起把她抬到竹榻上,可这时夫人已没了呼吸,也没了心跳。小的们拼命想把她救活,但已来不及了,便急忙跑到县衙去禀报我家老爷。要是小人早点发现的话——”

“你已尽了全力,管家。现在让我看看。你说夫人在午饭时分还是欢欢喜喜的,直到王老爷来了,对吗?”

“是的,老爷。夫人一听见小人报王老爷来访,面色陡地变白,逃也似的退到厢房里。小人看见她——”

“你定是弄错了!”养娘粗声粗气地打断了管家的话,“是奴婢陪夫人从厢房到亭上去的,奴婢可没发现她有何不快。”

管家大为恼怒,正待张嘴驳斥,狄公把手一摆,简短地说道:“你到门房查问一下,你家老爷和王老爷走后,下人们还放什么人进来过,为何而来,又待了多长时间。快去!”

管家匆匆忙忙地走了。狄公在桌旁坐下,他抚弄着长髯,默不作声地打量着这个低垂着眼帘侍立在他面前的妇人,然后突然说道:“你家夫人业已身亡,你须将所知之事细细禀告我,以助本县查明是谁逼她自尽。快讲,为何王老爷的造访会令她烦恼?”

养娘恐慌地望着狄公,支支吾吾地答道:“大人,奴婢真的不知。奴婢只知道这十天来夫人曾瞒着老爷去过两次王府。奴婢想陪她一道去,但方公子说——”她猛地停了下来,懊恼地咬着下唇,脸涨得通红。

“谁是方公子?”狄公严厉地逼问。

养娘蹙起眉头,额上现出几道深深的皱纹。踌躇了一会儿,她耸耸肩,说道:“罢了,这件事迟早要露馅,再说他二人又没违反礼数。大人,那方公子是个画画的,穷得叮当响,又是个病秧子。他曾住在离这儿很近的一个小客栈里。六年前,夫人的父亲,就是那离任的刺史大人,聘了方公子教夫人学画。夫人那时芳龄二十二,方公子也是青春年少,风流倜傥,难怪他二人彼此看上了。大人,方公子可是个好人哪,他父亲还是个有名的秀才呢!谁想他却把家产都败光了。”

“这且不论。他二人可有不轨之事?”

养娘使劲地摇摇头,毫不迟疑地答道:“从来没有,大人!方公子原想请人向老刺史提亲。他虽一贫如洗,出身却很显赫,说不定老刺史会答应这门亲事。可就在这时,方公子咳嗽得越来越厉害。他去看郎中,那郎中说他得了无药可救的肺痨,年纪轻轻就会死去。方公子跟小姐讲,今生他们俩难结秦晋,过去的一切就像一场短暂的春梦,他要远走异乡。但小姐恳求他留下来,她说他们俩仍是好友,一旦方公子病重,小姐也好就近照料。”

“小姐嫁入胡府后,是否仍与方公子来往?”

“是的,大人,就在这红亭上。但他们俩只在白天见面,奴婢也寸步不离。奴婢发誓,方公子从未碰过夫人一根指头啊,大人!”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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