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大唐狄公案壹(35)

10个月前 作者: (荷兰)高罗佩
第38章 大唐狄公案壹(35)

第38章 大唐狄公案·壹(35)

“像以往一样,”乔泰笑着回答,“我兜了点圈子才找到适当的人。募兵处的司录说逃兵的材料归军务处掌管,而军务处的参军又说这事得找募兵处。终于,一个机灵的尉官把我拉到一边,点拨我说:‘你要是死守在这里,恐怕头发白了也拿不到所需的材料。不如去找毛参军,他在西军丙营区干过,也许熟悉排军脱逃之事。’于是我便去找毛参军。这个毛参军是威平总兵府毛总兵的侄子,相貌极其威严,但实际上是个和蔼可亲的人。他说他对排军非常了解。在丙营区,排军是员骁将,作战英勇,深受下属敬爱。后来,来了一个姓伍的郎将,此人十分贪婪,经常克扣兵卒的军饷。有一次,一个兵卒为此而有微词,姓伍的知道后,便命排军抽那个兵卒一百皮鞭。排军不从,姓伍的就迁怒于排军,排军因无法容忍,遂将姓伍的打倒在地。鉴于打骂上司要受重罚,排军只好逃离了军队。嗣后,姓伍的私通外邦奸细一事泄漏,被斩去首级。毛参军还说,若是排军离伍后一直没有劣迹,他们将破个例,不追究他的脱逃之事。目前军队正需要他这样的人。倘若县令保荐,他可重新入伍,并晋升尉官。整个经过就这样。”

“你说的这些情况,我听了很高兴。”狄公道,“排军是个莽汉,但为人正直,我很想帮助他。嗯,那个算命先生的情况怎样?”

“他的确是个算命先生,一点也不用怀疑。这位老先生举止庄重,对自己的职业很虔诚。他认识葛齐元很久了,两人关系融洽。他说,葛员外心地善良,乐于助人,只是性情有点怪诞,遇见点事就大声嚷嚷。我把孔山的外貌向他描绘了一番,他说没见过这个人。然后,我请他也给我算一卦。他看了看我的掌纹说我将来会死在刀剑之下。我说:‘你算得丝毫不差,真是神极了。’然而,他不喜欢我的恭维。正如我原先说的那样,他对自己的职业很虔诚。”

“那么,这个疑团算是解决了。”狄公道,“我原来估计,凶手为了达到杀害葛齐元的目的,也许会预先收买那个算命先生,让他故意说这月十五是大难之日。好吧,我们该上床睡觉了,因为明天还要早起上公堂。乔泰,这是我们最后一晚睡在凤凰客栈。明天我不得不公开自己的身份,剩下的时光我们将住在县衙的客房里。”

乔泰拿起蜡烛,两人便上了楼。

他们觉得这间小小的卧室似乎比前一晚更热、更拥挤。狄公本想打开窗户,但污秽的窗纸上接二连三响起的微弱撞击声在提醒,外面密密麻麻的飞虫正等着发起攻势。他叹了口气,在硬板床上躺了下来,并拉紧身上的袍服,以防另一种虫子成群结队地从床板的缝隙里爬出来袭击。乔泰依旧躺在地板上,头靠近门。

狄公辗转反侧,不能入睡。不久,他觉得空气变得很闷,由于吹灭了蜡烛,撞击窗纸的飞虫少了,他便决定打开窗户。然而,他推拉了几次,窗框好像生了根似的。于是他从围领里取出发针,将窗纸戳了个洞,一股凉爽的微风便伴着月光,从洞口泻了进来。他觉得舒畅了些,便重新躺下,翻起围领盖住脸,以防蚊子噬咬。过了一会儿,他觉得实在疲劳,便渐渐入睡了。

除了有节奏的鼾声外,整个凤凰客栈一片宁静。

十五

乔泰猛然惊醒。他闻到一股奇怪的刺鼻味。虽然他随同狄公在城里生活了一年,但在绿林多年养成的机警依旧不减。他打了个喷嚏,脑中马上想到火,想到整个客栈是由木板构成的。于是他跳起来,以极快的速度抓住狄公的一只脚,整个身子向房门撞去。房门被撞开了,他拖着狄公倒在狭窄的过道里前行。黑暗中,他碰上了一个油滑的怪影。乔泰伸手一抓,怪影挣脱了,其后,像有人滚下了楼梯,一阵咕噜噜的响声过后,楼底传来了压抑的呻吟声。乔泰开始咳嗽。

他大声嚷道:“快起床!着火啦!”然后,他对狄公说道:“下楼,快!”

接着是一片混乱。当近乎裸着身子的男人骂着拥向楼梯口时,乔泰和狄公已经滑下了楼。在楼底,乔泰被一个人的身子绊倒。随即,他爬起来,跑上前一脚将门踢开。他深深地吸了口气,又连着咳嗽和打喷嚏。之后,他到柜台摸着一个引火盒,点亮了一支蜡烛。此时狄公也冲到了门外。他感到头晕、恶心,不过,打了几个喷嚏后,他觉得好多了。他望了望二楼,那里依旧是一片漆黑,整个屋子并没有着火,但他已明白是怎么回事。他回到屋内。这时,酒保蓬头垢面地出现在柜台后,又点亮了几支蜡烛。

烛光照亮了一个奇特的场景:排军浑身一丝不挂,看上去像一只巨大的毛猴。他和秃子并排站立,俯视着地上一个低声哭泣的怪人。三个赌徒仅穿着内裤,睡眼惺忪地面面相觑。竹香也是全身赤裸,她一面捏着遮挡阴部的窄小腰巾,一面瞪大眼睛,惊恐地朝地上呻吟的男人张望。场内唯有狄公和乔泰穿着完整的衣裤。

只见狄公俯身拾起一个竹制的吹管,这个吹管大约两尺长,末端系了个很小的葫芦。他匆忙看了看,便对孔山厉声喝道:“你把什么毒药吹进了我们房间?”

“那不是毒药,是催眠剂!”孔山哀声回答,“不碍事的!我不想伤害你们任何人!我的脚踝扭伤了!”

排军朝他的胸部狠狠地踢了一脚。

“我还要折断你身上的骨头,一根不留!”排军怒声吼道,“狗娘养的,你溜进屋想干什么?”

“他想偷我的东西。”狄公道。他对此时正在搜索门边一堆衣服的乔泰说:“可以把门关上了。这个坏家伙吹进房内的粉末已经消散了。”然后,他又对排军说道:“瞧,这个坏家伙脱光了衣服,浑身涂满油,为的是被抓住后能轻易地挣脱。他打算偷到东西后就逃走。”

“这就好办。”排军道,“我不喜欢杀人,但谁要破坏不许偷取同伴钱财这一规矩,谁就得死。我们把他干掉。不过,你先来审问,你有这个权利。”

他朝手下的人做了个手势。他们抓住孔山,将他以“大”字按倒在地,然后分别踩着他的手和脚。当秃子踩着那只扭伤的脚时,孔山发出杀猪般的叫声,但排军又开始踢他。

狄公扬起了手。他好奇地盯着这个伸开四肢趴在地上的人。瘦骨嶙峋的躯体上布满了一条条可怕的伤疤,这些伤疤似乎是用烙铁烙成的。乔泰走来,把刚刚从孔山衣服里找到的两个包袱递给狄公。狄公将那个很沉的包袱还给乔泰,打开了另一个包袱,只见里面是一本被水浸过的账簿。“这是从哪里偷来的?”他问孔山。

“我捡来的!”孔山尖声喊道。

“说实话!”狄公喝道。

“这是实话!”

“你去厨房取一把火钳,铲些红炭。”排军大声吩咐酒保,“我们不妨夹几块红炭放在这个孬种的肚皮上,这样不怕他不招。虽然闻起来有点不舒服,但做事嘛,不可能样样称心。”

“别烫我!”孔山发狂似的大叫,“我发誓,是捡来的!”

“在哪儿捡的?”狄公问。

“这儿!前几天晚上我来这里,见你们都睡着了,便将楼上各个房间搜了一遍。在那个女人的床铺后面,我捡到了这本账簿!”

狄公迅即将目光移向竹香,只见她抓着自己裸露的乳房,轻轻地发出一声惊叫。从她惶恐的眼神中,狄公霎时明白了一切。他急忙对排军说道:“不行,这个孬种在说谎。我最好和我的同伴一道,把他带到一个无人的地方,慢慢地审问。这儿人多嘴杂,恐怕会惊动左右街坊。我们带他去沼泽。”

“不,不!”孔山大叫。排军踢了他一脚,厉声喝道:“你这臭狗屎,竟敢诬赖我们的娘们儿!”

“这是实话!”孔山嚷道,“我撕了几页,又放了回去。今晚我来这里——”

狄公立刻脱下脚上的毛毡拖鞋,用较尖的一头堵住了孔山的嘴。“待会儿我叫你嚼舌头!”他说道。接着,他把孔山的吹管拿给排军看。“药粉就装在这葫芦里。”他道,“要是将它从门缝吹进房内,等到扩散之后,里面的人就会被麻醉。不过今晚这个孬种倒霉。他吹药粉时,恰逢我的同伴睡在地板上,头靠近房门,于是整个药粉落在他的脸上,呛得他直打喷嚏。不等药粉扩散,他就撞开房门,我们便冲到了外面。还有,我在睡觉前在窗纸上戳了个洞,因此不断有新鲜空气流入。要不然,此时大家还在熟睡,我和我的同伴也要被切断喉管了。喂,你是不是封住了我的窗户?”

孔山点点头。他用力鼓动腮帮子,想吐出嘴里的拖鞋。

“你吩咐人用油灰封住他的嘴,”狄公对排军说道,“再让他们做个简单的担架。我们用床旧毯子将他裹起来,抬着上路。要是遇见巡夜的,我们就说他得了传染病,抬他去看郎中。”

“秃子!”排军吼道,“松开那只脚,反正它动不了。去拿油灰。”然后他望着狄公:“难道你不需要带什么家伙?”

“我当过班头,知道怎么对付他。”狄公答道,“不过,你最好借我一把刀。”

“好!”排军道,“这倒提醒了我。就烦你割下他的耳朵和手指,我要把它们送给城里几个活得不耐烦的人,作为小小的警告。你把它们包在油灰里带回来,行吗?他的尸体,你们打算放在哪儿?”

“沉入泥潭。这样神不知,鬼不晓。”

“好极了!”排军感到很高兴。“一般我不喜欢在这里开杀戒。实在要开,就要干得干净利落。”

孔山鼓起两只惊恐、痛苦的眼睛。在三个赌徒的脚下,他的身子像鳗鱼一样扭动。秃子扯掉他嘴里的拖鞋,他开始发出不连贯的声响,但很快地,一团黏糊糊的油灰又封住了他的嘴。排军亲自拿细绳缚住他的手脚。竹香搬来一床旧毯子,帮助乔泰将他从头至脚裹了起来。两个赌徒临时扎了一副担架,用另外的绳子将他牢牢绑在上面。

狄公和乔泰把担架抬上肩。

童生进来了。他望着在场的男人和一丝不挂的竹香,吃惊地问:“你们这是干什么?”

“小子,不关你的事!”排军吼道。然后他看着狄公,说道:“深夜沼泽地里不会有人来往,你可以慢慢地收拾他。这个丑八怪,我早就知道他不是好人。”

狄公和乔泰抬着担架出了客栈。胡同里静悄悄的,即便有人注意到不寻常的骚动,也不愿出来管闲事。

他们走了两条街,遇见几个巡夜的更夫。狄公对领头的客气地说道:“请帮我们将这个人送往县衙。他是危险的罪犯。”

两个壮实的更夫从他们手里接过了担架。

在县衙的正门口,狄公向睡眼惺忪的兵丁递上自己的名刺,请他唤醒潘师爷。两个更夫把担架抬进门楼后便离去了。不多时,兵丁提着一盏灯笼回来,身后跟着穿着睡袍的潘师爷。潘师爷吃惊地发问,狄公打断了他的话。

“我把孔山带来了。”他道,“您先让两个兵丁将他送到您的办公房,然后去叫滕县令。一切请容我稍后解释。”

两个兵丁将担架抬进潘师爷的办公房之后,狄公让他们去温一壶酒。接着,他和乔泰用排军给的那把刀为孔山松绑,并扶他坐在一张椅子上。狄公把椅子转了个向,让孔山的脸对着墙壁。孔山想抬手剥去嘴上的油灰,但原先绳子勒得太紧,手已经麻木了。他开始呻吟。桌上仅有的一支蜡烛映着他畸形的面颊和满是疤痕的瘦体。他的脚踝已经肿胀,脚不自然地弯着。

乔泰道:“他肿胀的脚踝倒使我有了一个设想。莫非那对相好去妓院时,就是他跟在后面?他会不会装成瘸子?如果真是这样,他一定装得很像。除此之外,他的身高、胖瘦都很相符。”

狄公猛地转身,紧紧盯着自己的随从。

“嗯,”乔泰退缩地说道,“这只是一个设想,不过我——”

“别说了!”狄公大声嚷道。他开始来回踱步,恼怒地喃喃自语。乔泰不悦地望着他,心想自己并没做错事。

狄公停止踱步。他神色严肃地说道:“乔泰,谢谢你,你的话使我明白了真相。我真傻,偏信一方解释……好啦,现在问题解决了。”

他听见走廊里有脚步声,急忙往外走,并示意乔泰留在孔山旁边。

滕县令同潘师爷一样,也穿着睡衣,两只眼睛因缺乏睡眠而红肿。他刚要问个究竟,狄公低声说道:“请将您的师爷支开。”

当滕县令吩咐潘师爷离去后,狄公继续道:“按规定,县令不能悄悄审问犯人,所以,滕大人您还是明天在公堂上审问他。不过,这个规定对我不生效,现在就由我来审问他。您站在他的椅子后面,不要让他看见您。”

一个兵丁用盘子托着一壶酒和两个杯子走了过来。狄公从他手里接过盘子,回到了房内,然后把一张椅子拖到孔山旁边,拿起酒和杯子,坐了下来。滕县令和乔泰依旧站在桌边。狄公回过头,示意乔泰锁门后,便剥去孔山嘴上的油灰。

孔山用力张开那张歪嘴。他结结巴巴地说道:“别……别……”

“孔山,我向你保证,你不会受到折磨。”狄公用柔和的劝慰口吻说道,“我是衙门里的探子,刚才在客栈把你从那些残酷的人的手中救了出来。来,喝点酒。”他把壶嘴塞到孔山的嘴里,让他吮吸壶里的酒。接着,他解下自己的围领,放在这个一丝不挂的人的大腿上。“待会儿我给你一件干净的衣服,再找个郎中给你治脚,你便能舒舒服服地睡一觉。你肯定很累。你的脚踝伤得厉害,对吗?”

这些截然不同于客栈野蛮行径的话语和行为令孔山完全放松了。他开始啜泣,两行眼泪滚下凹陷的面颊。狄公从怀里掏出了一个长长的布包。他打开布包,将里面一把古香古色的短剑拿给孔山看。他以同样的劝慰口吻问:“孔山,这把短剑是不是挂在梳妆台上方?”

“不是的,它挂在床铺旁边,靠着那把古琴。”孔山答道。狄公又让他从壶嘴里吸了一些酒。

“我的脚踝!”孔山发出呻吟,“痛极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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