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大唐狄公案·壹(36)
“孔山,别着急,我们会给你治的。很快,疼痛就会消失。我向你保证,你不会受到折磨。以前,他们把你折磨得很厉害,是吗?”
“他们用烧红的火钳烫我身子,”孔山哭诉道,“可我并没有做错事,是那个女人叫他们这样干的!”
“孔山,那事已经过去很久了。如今你杀了一个女人。当然,杀了人就必须偿命,不过,我会想尽办法让你死得痛快。我保证不会让你受到折磨,没人会碰你一根指头。”
“是那个贱女人勾引我的!真的,她勾引我!就像那个婊子一样,勾引我!瞧他们是怎样对待我的,是怎样烫我的!瞧我这身伤疤!”
“孔山,他们为何烫你?”
“那时我很小,还是个孩子……我从那幢屋子前面经过,那女人在窗后朝我微笑。她要我进屋。真的,要我进屋。但我进屋后,那女人说,她只是觉得我那难看的模样很好笑……我搂抱她,她大声嚷了起来,我便卡住她的脖子……她抓起一把酒壶向我砸来。酒壶砸碎了,锋利的碎片划破了我的脸,刺伤了我的眼睛。那伤口,你可以从我脸上看到,多么深!然后,那些男人进来了。她大嚷着我想强奸她,他们就把我打倒在地,用烧红的火钳烫我身子……再后来,他们去叫衙役,我设法逃了出来……”
他伤心地啜泣。狄公默默地又让他吸了一些酒。孔山开始全身颤抖,他战战兢兢地说道:“我发誓……再也不碰女人……这些年来我没碰过一个女人……直到另一个婊子勾引我……我本不想……真的,我只要钱。请相信我的话。”
“孔山,你以前去过县令大人的府邸吗?”狄公不动声色地问。
“只去过一次,也是在午睡的时候。那时候去最好,晚上有守卫的兵丁。我是从紧急通道进去的。她在书房,卧室里没人。我在室内搜索,找到了梳妆台后面的钱柜。后来,我听见有人来了,就从那扇小门到天井,上了屋顶,爬到无人的后街,吊了下来。”
“这一次是怎么进去的?”
“从屋顶和天井。我把药粉从那扇小门底下吹进室内,等了一会儿,我再推门进去,发现那个丫鬟已经躺在竹榻上不省人事了。接着我发现她躺在床上,也被麻醉了。这个婊子,居然一丝不挂。我说过,本来我不想干那事,可……我实在忍不住。她干吗不把身子遮盖起来?干吗要像娼妓那样赤裸地躺在那里?她是在勾引我,玷辱我!而且她神态安详,双目紧闭,分明是在向我发出讥笑!我拔出短剑,从她那可恶的乳房插了进去。我要将这个可恶的下流女人碎尸万段,要将她剁——”他突然停住了。大汗顺着骷髅似的面颊往下淌,迅速流过油腻腻的胸脯。他一面抬起那只独眼,发狂似的盯着狄公,一面继续轻声说道:“这时屋内某处响起关门声,我连忙退到梳妆室。丫鬟依旧不省人事,但走廊里的脚步声渐渐临近。我将葫芦里的药粉尽数吹出,逃到天井,关上那扇小门。然后,我爬上屋顶,跌跌撞撞地往前,直到看见那家茶馆。那时天色尚早,露天茶座只有店小二一人。我对他说我不舒服,便倒在一张椅子上。喝了几杯茶之后,我身体有些恢复了。我知道,我得离开这个该死的地方,离开这个羞辱我的地方……我得尽快拿到冷青的钱……远走高飞,洗净身上的污秽。这时,你们俩来了。其后你又离去。我仔细观察了你的同伴。你回来后,我又观察你,观察你们的一举一动。我知道,你们可以从冷青那里拿到钱,便跟随你们到了那家客栈——”
“这个我已知道。”狄公打断了他的话,“我还知道你是怎样拿到那本账簿的。你在那个姑娘的房内发现那本账簿,先撕下几页,今晚又把它偷了出来。现在这一切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我们如何让你死得轻松。我已想好,将你杀害滕夫人的罪设法定为一般谋杀。你要是承认自己还强奸了她,孔山,你就会受到折磨。他们会判你凌迟之刑。你是知道这刑法的。首先,他们一块块地割下你的胸脯肉再——”
“不!”孔山尖声嚷道,“帮帮我!”
“是的,我会帮你。不过,孔山,你得听明白,不折不扣地按我说的去做。你得这样招供:你打听到滕夫人经常去北门外乡下看她的姊姊,于是从天井进去,见丫鬟不在,遂上前敲门。你欺骗滕夫人说她姊姊惹了大祸,要她带十两黄金,不要让任何人知道,甚至对她丈夫也不要说,速去商量如何处理此事。滕夫人信了你的话,带上黄金,与你一起从秘密通道离开了县衙。因为是午休期间,街上没有人。你领着她穿过无人的废墟到了沼泽。这时,你要她交出黄金和身上的首饰,她大喊救命,你因为怕人听见,便拔刀威胁,不许她吭声。没想到她想夺你的刀子,两人便扭打起来,不知如何,你将她刺死了。然后你扯下她的耳环,卸下她的手镯,拿起她那裹有黄金的包袱,跑了。那些黄金你花掉了,但那些首饰你不敢处置。看,这就是那些首饰,届时它们会被拿出来当作证物。”
他从衣袖取出耳环和手镯,将它们一一拿给孔山看。之后,狄公又说道:“孔山,你就这样招供,我保证他们不会打你,不会对你施酷刑。你将被斩首,但瞬间就会死,之后,一切烦恼都没了,再也不用担心什么。待会儿他们给你准备床铺,请郎中给你治脚,你就可以舒服地睡上几个时辰。到了明天提审的时候,你招供上述情况。其后,一连许多天,再也没有人会打搅你,你将可以安安静静地休息许多个日日夜夜。”
这个瘦骨嶙峋的人没有吭声。他的头慢慢地垂到胸脯,已经筋疲力尽了。
狄公站了起来。他对乔泰轻声说道:“你叫两个兵丁把他送到牢房关起来。务必让郎中给他治脚,让他按时服药。”他朝滕县令招招手,示意他一道去外面。
滕县令的脸色十分苍白。他刚要表示感激,狄公打断了他的话:“我希望您允许我今晚待在县衙。”
“可以,当然可以!狄大人,一切随您的愿。”滕县令领着他走到外面的院子,“狄大人,我真不知说什么才好。”
“我能理解。”狄公冷冷地回答,“请您吩咐潘师爷马上给我派十二个衙役,我要他们立即逮捕两个人。一个是这儿的黑帮头子,名叫排军,另一个是名童生,名叫徐梁的小流氓。”
“没有问题。”
滕县令击了一下掌,潘师爷忐忑不安地走了进来。他吩咐潘师爷替狄公准备客房,并听候狄公的捕人命令。接着,他苦笑着对狄公说道:“狄大人,您若是在这里长住下去,我的牢房怕是要爆满了。”
“明天上午我们提审犯人。”狄公无动于衷地说道,“我请求您一开始就让我同您一起审理,这样我可以亲自向犯人提问。明天见!”
他向潘师爷和乔泰下达了命令。之后,一个奴仆领他去大客厅后面的客房。
客房既大又舒畅。他坐在椅子上,漫无目的地看着两个奴仆点亮香案上的银座蜡烛、拉开雕花床铺的帷帘。老管家托着一个装有热茶、糕点的大盘子走了进来,身后跟着一个睡眼惺忪的奴婢。这个奴婢把一件干净的睡袍挂在红漆衣架上。接着,老管家给他倒了一杯茶,又在侧墙的长轴立幅山水画前燃了一炷香,之后躬身道了晚安,遂离去。
狄公仰靠椅背,慢慢地喝茶。嗣后,他疲惫地抬起左手,从衣袖里取出了孔山的吹管。他叹了一口气,将吹管搁在茶几上。他本应该估计到有这种可能的。整个过程中,丫褽都在酣睡,甚至连滕县令失手打碎花瓶的声响也听不见,而且滕夫人死后神色安详。获知这些事实后,他应该立刻做出判断:她们被麻醉了。而滕县令并没有发作疯病,他是吸入过量的催眠剂晕倒了。孔山逃离前,曾在梳妆室释放了大量的催眠剂。滕县令进入梳妆室,从半开的门缝看见他的夫人躺在床上时,她已经死了。
县衙外依稀响起更夫敲击木锣的声音。再过几个时辰,天就要放亮了。他想,怕是睡不安稳了。
他的视线移向墙角一个小巧雅致的竹书架。他站起身,从上面选了一本缎面精装书,翻开后,他发现这是滕县令的豪华本诗集。他鄙弃地哼了一声,将它放了回去。接着,他随意抽了一本,坐了下来。这是一本佛经。他慢慢地诵读开头几句:
生乃罪孽;
活乃罪孽;
死而不入轮回,乃脱离尘世苦海之独径,是谓大圆满。
他合上书。作为孔夫子的信徒,他并不赞成佛教的观点。不过他刚才诵读的那几句,恰好是他此时心境的绝妙写照。
他坐在那里,书放在膝上,渐渐入睡。
十六
天刚放亮,狄公尚未梳洗完毕,乔泰即来上报。他对正在梳理胡须的狄公说道:“排军和童生已被锁入县衙大牢。起初秃子等人拔刀护着排军,一场恶战眼看就要发生。但排军喝退了他们:‘我不是说过,不许动刀子。我走了,秃子做你们的头。’然后,他让衙役戴上镣铐。”
狄公点了点头,说道:“我再派你干件事。你向兵丁借匹马,赶往北门外滕夫人姊姊的宅邸,查明滕夫人的另外两个姊妹住在哪里。还有,回来时,找家好的绸布店,买两套贵夫人穿的高级绸衣。这是买绸衣的银两。”他给了乔泰十两纹银,继续说道,“要是你回来时提审还未结束,就站在我的身后看审讯。”
乔泰立即告辞,为的是能赶回来看提审。狄公饮了一杯热茶后,便前往潘师爷的办公房。
潘师爷说,滕县令已经吩咐把上午升堂的准备事宜交给狄公。狄公问:“您是否写好了发现葛齐元尸体的呈文?”
潘师爷递给狄公几页公文纸。狄公从头至尾仔细地阅看,改动了几个句子,把此事的功劳全归于潘师爷。然后,他签上章,一面把呈文还给潘师爷,一面道:“滕县令请我一同审理,而他将亲自审问孔山,我只在罪犯试图抵赖时才插言。然后,我将独自审问葛夫人。再后,滕县令和我一道审问钱庄掌柜冷青。这里有两张金票,面值均为三百五十两黄金。这些黄金系冷青侵吞葛齐元的赃款,约占总数的三分之二。它们理应归还葛府,你在收款人一栏填上葛府。”然后又从袖中拿出一个沉甸甸的布包。这个布包是乔泰在孔山的衣袖里找到的。狄公打开布包,继续说道:“这里还有四根金条,总计重二百两。本来它们是葛齐元的备用金,后来被孔山窃去了,所以也应归还葛府。冷青还有三百两黄金的赃款,存在天余金铺。你将它们暂时充公,等适当的时候再归还葛府。”
潘师爷一一写下收条。他一面把收条递给狄公,一面带着感激的笑容说道:“大人,您在如此短的时间里就查明了罪犯,还追回了赃款,真是不可思议!”
“那是因为运气好。”狄公含糊地回答,“您能否借我体面的袍服和帽子,供我上公堂之用?”
潘师爷叫来了一个书吏。这个书吏回来时拿着一件蓝色的花锻长袍和一顶饰有金边的绒帽。狄公罩上长袍,将原来的旧帽塞进衣袖,戴上那顶金边绒帽。在完成得体的打扮之后,他回到客房,吩咐管家简单准备点早膳。
他放下筷子,走到客房后面的小花坛旁,反剪双手,开始绕着花坛漫步。他觉得十分疲倦。终于,县衙门楼里的铜锣敲了三下,上午的升堂就要开始了。
滕县令正在公堂后的公事房内等候狄公。他穿着绿官袍,戴着黑纱帽。两人一道掀开绣有麒麟图案的帷幕入座。滕县令坚持要狄公坐在他的右侧。
前一晚葛府发现葛齐元的尸体以及葛夫人等人被捕的消息已经传遍了整个县城,所以公堂上挤得水泄不通,许多人无法在里面挤占一个位子,只好站在门外。
滕县令宣布升堂。接着他宣布狄公与他一同审理,并填写有关表格。他拿着毛笔问:“狄大人,您希望一同审理几日?”
“一天,”狄公答道,“即今日。”
滕县令在案牍上一一签章,然后把它们递给狄公。狄公接过后也一一签章。接着,滕县令下令将孔山带上公堂。孔山受伤的脚踝已经上了夹板,两个衙役不得不搀扶着他。他的面容看上去如同死了一般。狄公想起在露天茶座第一次看见孔山时乔泰说过的一句话:“他就像一条刚脱壳的小爬虫。”
滕县令依照惯例问了孔山的姓名、职业之后,述说他犯有谋杀罪和盗窃罪。孔山按照狄公教的话一一招供。凡是他忘了的地方,狄公通过巧妙的发问,使他予以补正。
接着,书吏宣读孔山的供词。孔山听了后说一字不差,并在上面画了押。滕县令宣布上述两罪成立,判处孔山斩首,衙役便将他带回大牢。孔山将在牢中等候刑部下达批文,秋后问斩。堂下人群中响起一阵嘈杂声,有人痛骂罪犯凶恶,有人对滕县令表示同情和钦佩。
滕县令拍了一下惊堂木。狄公对他轻声说道:“请马上带上葛夫人。”
于是滕县令下令带上葛夫人。不多时,女牢头领着葛夫人出现在公堂上。此时的葛夫人只在脑后盘了个简单的发髻,上面插了把绿玉梳子。她穿着素白的袍服,既没搽胭脂,又没抹口红,看上去就像一个庄重的主妇。当她慢慢地跪在堂前时,狄公心想自己是否弄错了。狄公道:“葛夫人,昨晚潘师爷和我一道,当着你的面,从你丈夫卧房的地底下掘出了他的尸体。人证俱在,不容抵赖。现在,我要你从实招来,本月十五日晚上,你丈夫从花园凉亭离席进屋后,情况究竟怎样。否则,将重重治罪。”
葛夫人抬起头,以柔和清晰的嗓音说道:“小妇人有罪,小妇人没有说实话。望大人念小妇人为孤苦伶仃的寡妇,恕小妇人罪过。”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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