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大唐狄公案·壹(23)
老管家帮助自己的老爷穿上了黄褐色的织锦长袍,接着又递给他黑纱官帽。滕县令系好腰带后说:“你把沈相公带来,我在书房和他见面。”
一俟老管家离去,滕县令便移步至那张大木榻前,该木榻是用来接待客人的。他坐在木榻左角,发觉从那里只能看到屏风的一半,这才放下心来,重新走到书桌旁。谢天谢地,他又能正常走路了。然而,他的头脑是否还像以前那样清晰呢?他站在那里正思索着,门吱呀一声打开了,老管家走了进来。他递给县太爷一张大红名刺,名刺上印着两个大字:沈默。左下角是另外两个小字:牙人。
旋即,一个身材魁梧、留着长长的连鬓胡须的男人走了进来。他头戴黑色平民帽,身穿一件褪了色的蓝长袍,只见他将长袖一甩,拱手行了个礼。滕县令也回了礼,说了几句客套话。接着,他示意客人坐在木榻右侧,自己也在木榻上坐下,与客人隔着一张低矮的茶几。这时,他见老管家还守在门边,便迅速挥手让其离去。
门合上了。留着长连鬓胡须的男人机警地瞥了他一眼,然后以低沉、悦耳的声音道:“滕大人,幸会。早在京城,我就仰慕大人的诗名。当然,我还闻说大人是极有才干的父母官。”
滕县令欠了欠身。
“狄大人,您过奖了。”他道,“我不过是闲暇时胡诌几句,聊以自慰罢了,岂敢奢望您这样的大学问家亲临指教,何况您公务又那么忙。”他停了下来。此时,他又感到一阵眩晕。他觉得自己无法长时间和对方说客套话,于是犹豫了一下,接着道:“刺史大人宣称,您来敝县系微服私访。莫非有什么公案要调查不成?请原谅我的唐突,不过——”
“哪里的话!”狄公笑着,脸上露出一丝歉意,“我不知道刺史大人信中用了这样的字眼,以致让您无端忧虑了。其实,我不过是觉得在蓬莱干得非常累,想休息几天罢了。当然,感到累是因为我缺乏经验所致。要知道,我在蓬莱当县令乃初始为官。因此,我想趁这次来府衙商议海防之事时,做个短暂旅行。我县与高丽半岛隔海相望,眼下高丽诸国均存反叛之心,刺史大人命我昼夜提防,而京城也来了一位高官……哎,要知道,整天在码头上听那些显贵的差遣,该是何等情形!商议海防之事共四天,现要返回蓬莱,我自然想在归途好好利用一下时间。于是,我请求告假数日,顺道来贵县游玩。贵县乃一代名城,人文荟萃,诚如大人诗中所言:‘古风胜迹随处闻,逸士山水独钟灵。’我之所以要求以平民身份来访,之所以改名沈默,自称牙人,皆出于此。”
“我明白了。”滕县令点了点头,然而,心里愤愤地想,居然是度假!倘若刺史信中明说,他一定不会这么快与此人会面。他接着道:“大人不嫌敝县寒碜,顺道以平民身份来访,在下三生有幸。不知大人的随从如何处置?”
“事实上,我只带了一名随从。”狄公道,“此人名乔泰,颇为能干。”
“这……会不会显得大人太不慎重?”滕县令狐疑地问。
“坦率地说,这个问题我还没有想过。”狄公说着,情不自禁地笑了笑,“不知大人能否为我们安排一个干净的客栈,并为我介绍贵县最重要的名胜古迹?”
滕县令呷了一口茶,道:“我本想留二位住在此处,但唯恐暴露大人身份,只好作罢。大人要是愿意,可以住在飞鹤客栈。那家客栈声誉不错,离衙门也近。至于重要的名胜古迹,我的师爷潘有德会告诉大人。他生于斯,长于斯,对这儿的一草一木都很熟悉。现在请让我领大人去见他,他正在公堂后厅处理公务。”
滕县令站了起来,狄公也随之站起。突然,他发现滕县令脚跟发软,这位县太爷正用双手按着椅子扶手,努力支撑自己的身体。
“大人不舒服?”狄公关切地问。
“没什么,只是有点头晕!”滕县令淡淡地笑了笑,“太累了。”
这时,老管家进了门,滕县令不耐烦地瞪着他。只见他向滕县令躬身施礼,低声道:“恕我打扰,大人。刚才奴婢说,午休后夫人一直没露面,卧房的门又是锁着的。”
“没错,我忘了告诉你。”滕县令答道,“午饭后,她上姊姊家去了。她姊姊从乡里派人捎来口信,说是有急事。你给众奴仆通报一声。”他见老管家迟疑地站着,便恼怒地问,“你干吗还待在那里?没见我忙着?”
“我还有事禀报。”老管家的话显得有点慌乱,“有人打破了梳妆室里的大花瓶,我——”
“待会儿再向我细说!”滕县令打断了他的话,领着狄公向门外走去。
两人穿过内室前的花园,走向公堂。其间,滕县令道:“狄大人此番来敝县,实乃我讨教之良机。望大人不嫌,随时来衙内交谈。我有件烦恼事,很想向大人请教。左边走,请。”
滕县令领着狄公穿过公堂后面的大院,进了对面的屋子。两人来到一间洁净的小房。一个精瘦的男子坐在书案后面,旁边放着一摞公文。他一看见滕县令,便迅速站起,示意一个慌忙回避的奴婢离开房间。然后,他蹒跚着走上前,躬身深施一礼,滕县令则以干涩的声音说道:“这位是沈相公,呃,呃……生意人,刺史大人介绍来的。他想在这里逗留几天,看看名胜古迹。他需要了解什么,你都说给他听。”然后,他转向狄公道:“恕我先走一步,我还得准备下午的升堂事宜。”便施礼而去。
潘师爷请狄公坐在书案前的一张大椅子上,开始说客套话,不过他似乎有什么心事,而且显得神情紧张。从滕县令对他说话的不悦嗓音来看,狄公猜想,公堂上可能有特别难断的案子。然而,他开口询问时,潘师爷断然否认:“哦,不是的。我们这里从来没有什么特别难断的案子。托老天爷的福,敝县很太平。”
“刚才我和县令大人交谈时,”狄公道,“他曾暗示有什么难事,所以我才这样问先生。”
潘师爷扬起两道灰白的弯眉。
“这个……我一点也不清楚。”他答道。这时,原先退出的那个奴婢又回来了。“待会儿再来!”他厉声喝道,于是,那个奴婢迅速退去。他抱歉地对狄公说:“这些奴才!不知谁把夫人卧室前面的古董花瓶打碎了。但是,没有一个奴婢承认。这个花瓶老爷看得很重,因为是传世之物。管家要我把她们找来一一盘问。”
“除了先生,县令大人还有没有帮手?”狄公问,“通常县令每到一处上任,总要带三四个亲随,对不对?”
“沈相公说得不错。不过,我家老爷不喜欢这样。他生性孤僻,甚至可以说有点冷漠。我则一直在此处当师爷。”他皱了皱眉头,继续道,“县令大人想必对打碎花瓶的事相当恼火。刚才他进来时,我注意到他的脸色很不好。”
“他是否有慢性病?”狄公问,“我也注意到他脸色很不好。”
“没有,”师爷答道,“我从未听说他有病,而且他最近的情绪特别好。大约一个月前,他在院子里摔了一跤,扭伤了脚踝。但眼下,扭伤已经全好了。我想,他感到身体不适,大概是因为天气炎热。现在,我来告诉您应该先游览哪些地方。沈相公,敝县的名胜古迹有……”
他开始滔滔不绝地描述威平县的名胜古迹。狄公觉得他精通当地的历史,知识渊博,学问涵养很深。终于,狄公恋恋不舍地站了起来,说自己必须告辞了,因为他的同伴还在茶馆里等着,那茶馆就在公堂大院的后面。
“既然这样,”潘师爷道,“我就领沈相公从后门出去,省得您从前门绕一个大圈。”
他带狄公返回县令的内宅。虽然他一只脚先天畸形,走起路来却很轻快。
两人顺着一条幽暗的封闭式走廊往前走,这条走廊似乎是绕着内宅而建的。到了走廊末端,潘师爷开启小铁门的锁,笑着道:“这个过道也可以说是敝县的一道风景线!它是七年前这里有叛军的时候修建的,目的是作为秘密通道。您知道,当时那个有名的节度使——”
狄公迅即连声道谢,打断了潘师爷的话。他跨出铁门,到了僻静的街角,然后按照潘师爷指的方向,迈步向前走去。
他走过街角,看见了原先他和乔泰一道饮茶的那个茶馆。虽说中午刚过,露天茶座却已挤满了人,多数餐桌为衣冠楚楚者所占据,他们悠闲地一边喝茶,一边嗑着瓜子。狄公径自向一个彪形大汉坐着的餐桌走去。这个大汉头戴黑色圆帽,身穿褐色袍服,正出神地看着一卷书。狄公拖出他对面的椅子,乔泰连忙站了起来。尽管狄公身形高大,但乔泰比他还要高出一寸。他有拳师一般的体格,粗脖颈,阔肩膀,没有留胡须。只听他高兴地说道:
“大人,您这么快就回来了!”
“别叫大人!”狄公告诫道,“要记住,我们是微服来这里的!”他拿起放在椅子上的包袱,把它放在地上,然后坐下来,击了一下掌,吩咐店小二重新沏一壶茶。
这时,离他们的餐桌不远,一个瘦骨嶙峋的男子抬起了头。这个人独自坐在一张靠角落的餐桌旁边,形容枯槁,面目狰狞,从右眼眶到下颌有一道细长的伤疤,这使他的嘴唇歪向一边,留下一个不停嗤笑的表情。他把一只细长的手伸向面颊,想制止脸部肌肉的抽搐。接着,他撑起两只难看的胳膊肘,倾身向前,想偷听狄公和他同伴的谈话。无奈,周围噪声太大,他怎么也听不清。失望之中,他觑起那只独眼,盯看两人的一举一动。
乔泰望了望周围。他一看见那个模样丑陋的独眼龙,就压低嗓音对狄公道:“您看我后面那个独自坐在角落里的人,他的模样就像一条刚脱壳的小爬虫。”
狄公看了看,问道:“正是,他的外貌让人没有好感。嗯,你在看什么书?”
“《威平风俗志》,从店小二那里借来的。您提出顺道来这里游览,真是好主意。”他把敞开在餐桌上的书移向狄公,道,“看,这儿写着,关帝庙里立着十几尊真人般大小的古代名将雕像,这些雕像皆由古代一位能工巧匠所雕刻。此外还有颇为壮观的温泉——”
“刚才县衙的师爷已经给我介绍过了。”狄公笑着打断了他,“这里的名胜古迹足够我们看的。”他呷了一口茶,继续道,“不过,我的同僚滕县令让我有点失望。要知道,他是个有名的诗人。我还以为他性格开朗,善于交谈,谁知他是个注重小节、目光短浅之人。而且他看似有病,有心事。”
“哼,他有什么能耐?”乔泰道,“无非就是只有一个妻子。这倒奇怪,像他这种地位的人,只有一个妻子。”
“这有什么奇怪?”狄公不赞同地说道,“滕县令和他的夫人是模范伉俪。虽说两人联姻已有八年,而且未育子女,但滕县令始终没有娶二房或妾。京城文人给他们俩取了个绰号——生死伉俪,我想,这并非没有羡慕之意。他的夫人银莲也颇有诗才,共同的爱好使两人情投意合。”
“依我看,”乔泰道,“她要是真有诗才,不妨让她丈夫身边多几个年轻姑娘,这样也许可以增加作诗的灵感呢!”
狄公没有留意乔泰的话。此时他已被邻桌几个人的交谈吸引。只见一个双下巴的胖子道:“我坚持原先的看法。上午县太爷升堂,判断有误,不然他干吗拒绝登录葛员外自尽?”
“要知道,尸体没有找到。”坐在他对面那个长着弧形脸的瘦子道,“没有尸体就不能登录,王法是这样规定的。”
“没有尸体是有原因的。”胖子随即反驳,“葛员外是投河自尽的,对不对?河水特别急,县城又处在丘陵地带,坡特别陡。我并非说县太爷这个人不好,他可以说是这些年来最好的清官之一,我只说他不了解我们生意人的苦衷。他哪里知道,不登录葛员外自尽,钱庄掌柜就不能把葛员外的事料理妥帖,这对外面有许多大生意的葛员外绸布店来说,拖延就意味着更大的损失。”
瘦子无言以对。然后,他又问:“你说葛员外为什么要自尽?会不会是背了很多债?”
“当然不会!”胖子迅即答道,“响当当的富商嘛!我敢说,他的绸布店是全州最大的。不过,听说他最近一直受病痛困扰,这就是自尽的原因。还记得吗?去年茶铺王掌柜自尽,也是受不了长期头痛的折磨。”
狄公没有再听下去。他提起茶壶,又倒了一杯茶。乔泰刚才也一直在听那两个人闲聊,这时,他轻声道:“大人,别忘了您是在休假游玩。无论这里发生了多少起命案,都该由滕县令去审理。”
“你说得对,乔泰。那本《威平风俗志》介绍了哪些珠宝铺子?我得买几副金银首饰,回蓬莱后送给几位夫人当纪念品。”
“珠宝铺多着呢!”乔泰答道。他急忙翻书,把介绍珠宝铺的那一页给狄公看。狄公点了点头,道:“嗯,有好些珠宝铺。”他起身喊店小二结账,“我们走吧,我获知离这里不远有家好客栈。”
那个面目狰狞的男子依然坐在那张靠角落的餐桌旁。等狄公和乔泰付完账,步入街道,他迅速起身,坐到了狄公和乔泰坐过的餐桌。接着,他漫不经心地拿起那本敞开的旅游指南,看了看上面的内容。他的眼里闪过一丝阴险,然后他扔下书,急匆匆地离开了茶馆。前方不远,狄公和乔泰双双站立,显然正在向街旁的一个小贩问路。
二
飞鹤客栈位于县城一条通往丘陵山区的繁华大道上。它的狭窄门面非常简朴,隔壁是一家装饰华丽的大酒店。
不过,里面的厅堂很宽敞。坐在高柜台后面的胖店主打量了他们一眼,接着把一本厚厚的登录簿往前一推,请他们写下姓名、年龄、职业和出生地。
“你怕我们是歹人?”狄公一边用舌头舔湿毛笔,一边问。他感到惊讶,因为通常只要求登录姓名和职业。
“何出此言?”店主生气地回答。他又把登录簿推到乔泰面前,气呼呼地继续道,“为了保持本店的良好声誉,我得挑选住客。”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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