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大唐狄公案壹(22)

10个月前 作者: (荷兰)高罗佩
第25章 大唐狄公案壹(22)

第25章 大唐狄公案·壹(22)

“汪某不才,但对算学一向颇具天赋。”汪元德答道,“只因我精于计算,户部便将我擢升为侍郎,掌管国库收支账目,故此我有查阅账目的便利。约莫一个月之前,我察觉户部按期所记金价变化十分紊乱,遂疑有低价黄金非法流入,扰乱市值。我暗中查询,以图探知真情,但未料身边随员是侯钧有意安插的密探,此人将我查账知情之事密告侯钧。加之侯钧知晓我的兄长为蓬莱县令,蓬莱又正是侯钧等人走私黄金的要津,地位十分重要,故此侯钧便疑心汪某兄弟二人欲合谋揭发其走私黄金之事。其实胞兄仅捎过一封书信给汪某,其中亦仅言及蓬莱或许为走私要津,我也未将胞兄所言与京城金价变化紊乱一事相联系。侯钧惧怕案情败露,便急不可耐地命人通知顾孟彬谋害汪某胞兄,又遣人暗杀汪某身边随员,盗走库存黄金三十锭,然后向其伯父户部尚书侯光诬告我犯有谋杀同僚、私盗黄金之罪,妄图嫁祸于我,置我于死地。汪某万不得已只得潜逃出京,来到蓬莱,改名换姓,假扮薄凯,混充易鹏管事,暗中查访侯钧一伙走私偷运黄金的证据,希冀有朝一日一雪胞兄之仇,洗清自身之冤。”

“大人就任蓬莱县令,使我处境十分窘迫。我有心与大人合作,共查此案,却又不敢暴露自己的真实身份,恐一旦暴露,便会即刻被大人捉拿并解往京城,若此汪某性命必定难保。所以汪某便不与大人直接接触,而是设法结交大人手下马、乔二位县尉,并带他二人去花船游玩,有意使之结识金桑与那高丽姑娘,而金桑与那高丽姑娘皆是汪某怀疑与黄金走私有关之人。”说至此,汪元德向乔泰扫视一眼,乔泰急忙佯装饮茶,将脸埋于袖中。汪元德继续道:“汪某又试图使大人的二位随从关注那些僧人,但二位随从对佛教无丝毫兴趣,终使汪某未能如愿。汪某怀疑有僧人参与黄金走私,只是苦于没有证据。故此,汪某始终密切关注白云寺僧人的动静。因城东花船位于白云寺与城东水门之间,正是监视白云寺极好的所在,所以我便常去花船。一日我见白云寺赈济僧智海和尚夜间出游,走隐秘小道进城,遂跟踪其后直至西城门外破庙一带,可惜未待我查问,智海便突然死去。”

“不得已,我便欲利用金桑,想从其口中探知些许消息,不想此人十分机警,开始怀疑我。因此,那日,此人先是并不情愿汪某同去那游船,此后应允汪某同往,或许以为汪某不足为惧,若有必要顺便杀之即可。”此时汪元德转顾马荣道:“那日游船上打斗,金桑与那几名水手未将汪某放在眼里,金桑下舱对付乔泰,那几名水手则皆来对付你,其意本待了结了你再来杀我。却不曾想我亦善于使刀,并非不会武功之人。当时我见一人从后将你抱住,便一刀砍中那人脊背,那人便踉跄跌入水中而死。”

马荣闻说“原来如此”,不禁感激道:“多亏你那一刀解救,不然我性命不保!”

“此后,我于舷窗外听得金桑说出实情,”汪元德继续道,“因此知晓黄金走私确有其事,我的仇人侯钧必与此地有密切联系,于是我赶紧放下小舢板返回易鹏宅邸中的自个儿房内,收拾了一些重要书函文牍便迅速离去。汪某所携之物中有侯钧诬告汪某及操纵金市等罪证,因金桑等人先已怀疑‘薄凯’,想必其同伙会去易鹏宅邸搜查汪某住处,若是这些罪证为其所获,落入侯钧之手,则后果不堪设想,故汪某方急急携带文牍逃走。此后,汪某便不再扮成薄凯模样,而是改扮为一名游方僧人。”

马荣听汪元德未提及自己与乔泰,便忍不住叫道:“我二人与你一同饮了许多酒,交情亦不算薄,你那日要离去也不打个招呼来说一说,怎的便一走了之,这等无情无义?”

汪元德答道:“说一说如何便说得明白?”回头又对狄公道:“马、乔二位武功高强,不畏艰险,十分称职,不知他二位是否为大人所正式任用之人?”

“当然如此!”狄公毫不犹豫地答道。

马荣在旁听了,心下十分欢喜,以肘碰触乔泰道:“兄弟,日后我二人无须去边塞长途跋涉,吃苦受冻了!”

“汪某何以要假扮成‘薄凯’模样,”汪元德继续道,“乃是因为若扮成一名放荡不羁的诗人及狂热的佛教徒,迟早便可混入汪某胞兄曾与之往来的那伙人中。但若扮成一名醉汉则可四处游荡,不致引人怀疑。”

“汪大人真可谓用心良苦也!难为你装扮得如此好,竟然无人识破。”狄公道,“狄某今日便拟就参劾侯钧的诉状,派兵护送持状专员,即刻进京。因谋杀朝廷命官乃谋反重罪,故狄某可直接将此诉状呈递给大理寺卿,无须通过州府转达。一旦大理寺卿获知此状,定会即刻将侯钧缉拿收监。今日狄某还将亲自审讯顾孟彬、曹鹤仙、慧鹏及参与黄金走私罪案的僧人,并尽速拟就此案完整诉状,将其送呈京师大理寺。而这几日不得不先委屈汪大人暂居衙署之内,待大理寺下旨解除对你的指控之后,汪大人便可恢复自由,重回户部任职。汪大人住于府内,狄某亦可就此案财务之事求教于大人。此外,狄某亦欲同汪大人商讨此地田赋事宜。我曾浏览此类卷宗,感觉此地农家田赋过重,不堪负荷。”

“大人之命,汪某安敢不从?”汪元德道,“不过,汪某今有一事未明,不知大人如何得知汪某真实身份?汪某原以为来此须费一番口舌向大人禀明一切,未料大人已知汪某身份,不知何故?”

狄公笑答道:“当初狄某初次去衙署内汪大人胞兄故宅,便于走廊中与汪大人不期而遇。当时狄某疑心你便是那谋杀之人,故意扮成汪县令模样,装神弄鬼,以此吓唬府中官吏与仆役,以便肆意搜寻汪县令收藏遗留之重要物件,妄图销毁罪证。为此,狄某曾于那日夜间专程潜往白云寺后殿窥视汪大人胞兄的遗容,不想狄某所见与衙署后宅所见完全相同,全然看不出半点相异之处。狄某当时着实吃惊,因此相信后宅所见真为汪大人胞兄的亡灵。”

“此事直至昨日晚膳之后,狄某方才有所领悟。当时狄某观看了一出戏剧,其中言及一对孪生兄弟神貌相似,只是兄长少了一指,若不知此,旁人断难区分。此剧令狄某悟到先前所见所谓汪县令之魂或许是假,倘若汪县令有一孪生兄弟,扮其模样岂不十分容易,即便有些微不同之处,亦只需稍加点缀或修饰,不知者实难辨认。且唐主簿曾经告知狄某,汪县令的亲属仅存一位兄弟,至今尚未与衙门接触。于是狄某便想到‘薄凯’,深觉唯有此人像汪县令的兄弟,因其在汪县令被害不久便来到蓬莱,且十分关注此案,多次卷入有关案件,并想起那曹姑娘之事与那清风酒楼内酒保之言,更令狄某确信不疑。”

“若非汪大人改了名姓,或许狄某早已猜到汪大人真实身份。当初离开京城之时,所谓汪大人盗金杀人一案已人尽皆知,加之汪大人失踪,更是传得满城风雨,因此狄某对汪大人之名印象颇深。而‘薄凯’又是如此精通财务,轻易便能为易鹏理顺账目,必定是个经常理财且善于理财之人。故而狄某便怀疑‘薄凯’或许曾于户部任职,随之便想到户部失踪之人与本县被害之前任县令俱为‘汪’姓,终于断定‘薄凯’必为汪大人无疑!”

狄公说到此处,深深叹了口气,以手抚须沉思良久,又道:“倘若换作一位经验丰富、老成干练的县令来此断案,想必定可迅速破解此案。然狄某初任县令,独立断案乃是首次,故缺乏经验,几为案犯所骗。”狄公边说边拉开书案抽屉,从中取出那记事簿子,递与汪元德道,“此簿是你胞兄所遗,其中内容狄某至今未解何意。”

汪元德接过记事簿,仔细翻阅并计算其中数据,阅毕说道:“汪某胞兄生性懒散,不求进取,对其品行我一向不以为然,但不可否认,一旦胞兄认真做事,亦是个十分精明之人。此簿所记乃是顾孟彬商行船只进港数字以及历次所缴进口税及旅客人头税的明细账目。从中可知汪某胞兄必是发觉顾孟彬所缴货物进口税过低,由此而知其进口货物之值不足以抵偿其商行日常开销及航运费用,而其所缴旅客人头税的个数却又如此之多,必定是其商船搭载了许多旅客。此类反常事态令汪某胞兄怀疑顾氏违法走私。汪某胞兄平日喜静不喜动,故不好管他人闲事,但其又喜好猜谜,故若遇到疑难好奇之事,又会精神百倍,必欲破解谜底方肯罢休。胞兄从小如此,只可惜此案竟成了胞兄最后欲图破解之谜。”

狄公听罢汪元德之言,开口道:“多亏汪大人说明,如今狄某心中疑费尽释。且多亏汪大人至此,使那幽灵现世之疑亦自心中消逝。”

汪元德笑道:“汪某之所以要扮成胞兄模样,装神弄鬼,意在能于胞兄故宅内自由走动,搜索罪证,一旦有人发觉亦以为是胞兄显灵,不敢捉拿我。汪某胞兄被害前曾遣人交与汪某一把后园锁匙,此事与胞兄将漆盒托付于那高丽姑娘一样,证明胞兄早有预感自己可能将被谋害。因汪某扮成胞兄模样,一日偶与朝廷派来调查胞兄被害之事的御史于书斋相遇,令那御史大为惊骇,不日便离开蓬莱回京复命。而我亦曾与唐主簿在此书房中邂逅,当时亦令唐主簿惊骇万分。我与大人亦曾不期而遇,当时我正前往查视胞兄遗留的箱包。为此,汪某当下诚心向大人致歉!”

狄公笑道:“汪大人不必如此!狄某亦须感谢汪大人救命之恩。那日于白云寺山涧木桥之上,幸亏汪大人指点,方未使狄某坠入深涧,不然狄某早已粉身碎骨矣。然此次汪大人所扮鬼魂实在真实可怖,着实令狄某惊惧。当时狄某见汪大人手臂骨瘦如柴,透明可怖,继而汪大人又忽然消逝于迷雾之中,不知汪大人何以能扮得如此逼真以致令狄某不得不信?”

汪元德听得狄公如此说,不由得大吃一惊,困惑不解道:“大人方才是说汪某曾于白云寺假扮胞兄魂灵与大人又一次相会吗?大人必是看错了人!汪某从未去白云寺假扮过胞兄之魂。”

闻听此言,众人皆哑然失声,惶惑不语。此时冥冥之间忽听得衙署后院不知何处传来一声轻微的关门之声,此声十分微弱,微弱得不易觉察。

陈海东 译

漆画屏风奇案

滕县令依旧站在书房门口,心中极其慌乱。眼前一片模糊,以至于他不敢朝书桌走去,便倚着门框,阖上眼,缓缓抬起双手开始揉搓太阳穴。此时,他觉得头已不那么剧痛了,只有一阵阵的麻木感,耳朵也已不再轰鸣。他能听见府邸后院传来的熟悉声响,那是午休之后,仆役们重新干起自己的活计。不久,老管家将送茶来书房给他。

他竭力控制自己的情绪。渐渐地,他的眼睛明亮起来,于是宽慰地舒了一口气,迅即移过双手来细细察看,上面没有一点血迹。接着,他抬起头,注视着又大又笨的檀木书桌。桌面光亮如镜,倒映出了绿玉花瓶,但插在瓶内的花束近乎枯萎。他下意识地想,倘若夫人看见,她又要去换一束鲜花了,平素总是她亲自去花园采花的。突然,他感到心口憋得慌。他挣扎着向前走,跌跌撞撞地到了书桌边,绕到桌后,便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不得不靠着光滑的桌沿歇息。终于,他在太师椅上坐了下来。

眼前又是一阵眩晕。他抓住椅子的扶手,一动也不动。等到眩晕过去,他睁开双眼,竖在对面墙壁的漆画大屏风首先映入了他的眼底。他迅速转移视线,但脑里怎么也摆脱不了它的影子。旋即,他那又高又瘦的身躯猛烈地抽搐起来,他本能地裹紧了身上的袍服。莫非这就是结局?他已神志不清了吗?冷汗从他的额上沁出,他暗自思忖,自己就要病倒了。他低下头,盯看师爷摆放在桌上的公文,想竭力集中自己的注意力。

从眼角处,他瞥见老管家端着茶盘进了书房。他原本想说几句客套话,但嘴唇干裂、舌头发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那个头戴黑帽、身穿灰色袍服的老管家恭敬地献上了一杯茶,他迅即伸出战栗的手把茶接过来,喝了一口。或许多喝几口,便会觉得好些了吧。这个老笨蛋还站在那里干吗?他张开嘴,刚要呵斥,猛然看见茶盘上有个大信封。

“大人,”老管家道,“有位姓沈的先生求见,他带来了这封信。”

他看着那封信,没有伸出战栗的手。只见信封上用粗黑的公文字体写道:威平县令滕侃台启。亲笔。左下角是个很大的刺史印鉴。

“因为这是亲笔信,”老管家用干涩的嗓音一字一句地说,“我想,还是直接递给大人为好。”

这位县太爷拿起信,机械式地伸手去摸竹刀。大唐王朝好比一台巨大的机器,他,一个小小的县令,只不过是这台机器上的一颗小螺丝钉。虽说他在威平县说一不二,但在平湖州府,他只是刺史下面的十几个县令之一。老管家没有错,对携带刺史亲笔信的客人千万不能怠慢。谢天谢地,他又能清晰地思考问题了。

他用竹刀把信裁开,抽出一张公文纸,上面仅有几行字:

密件

携信者系现任蓬莱县令狄仁杰。他来府衙议事已毕,正回驻地。特准假一周,于威平县微服私访。望尔多协助。

刺史

滕县令慢慢地把信折了起来。他的同僚蓬莱县令来得真不是时候。此人为何微服私访?难道要制造什么麻烦不成?刺史向来以诡秘著称,他派这个姓狄的微服私访必有缘故。要不要说自己身体不适,让姓狄的改日来访?不行,那会引起府邸上上下下的猜测,因为上午他还是好好的。他将杯中剩下的茶一饮而尽。

此时,他觉得舒适多了,吩咐老管家的声音听上去和以往没什么区别:“再沏一杯茶,把我的官服拿来。”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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