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大唐狄公案·壹(24)
“遗憾的是,你娘没法挑选你!”乔泰把两人的包袱放在地上,拿起了毛笔。狄公写了:“沈默,牙人,三十四岁,太原人氏。”乔泰紧接其后写了:“乔泰,沈相公帮办,三十岁,京城人氏。”
狄公预付了三天的租金,一个衣冠整洁的伙计便领他去客房。客房在第三栋宅内,远离喧哗的街道,陈设虽简陋,但打扫得很干净。
乔泰推开客房的后门,眼前是一个铺满青石板的院子。他转过身对着桌上的一壶茶皱了皱眉。这壶茶是店伙计刚刚送来的。乔泰对狄公道:“我们刚刚喝过茶。这个院子不错,我们就比试几个回合,松松筋骨,怎么样?然后,我们洗个澡,再去街上酒店吃饭,品尝当地的佳肴。”
“好主意!今晨从平湖动身,一路跋涉,手脚都硬了。”
两人脱光上身,仅留一条便裤。狄公将长须分成两半,分别绕到脑后,打了一个结。他们把帽子扔在桌上,进了院子,乔泰便吩咐一个奴仆去取两根棍棒来。
狄公精通拳术和剑法,但直至最近,他才跟着乔泰学了几套棍术。一般人以为,棍术是拦路打劫者的玩意儿,不适合正人君子练习。然而,狄公觉得这技艺不错,非常喜爱。在这方面,乔泰是个行家。早在他跟随狄公之前,就是一个拦路打劫的强盗,为此他那黝黑、宽阔的胸膛和结实的长手臂都落满了伤疤。一年前,狄公首次放任蓬莱县令。上任时,他途经一条荒路,遭到乔泰及其拜把兄弟马荣的打劫。经其力劝了一番,乔泰、马荣遂放弃为寇的生涯,当了狄公的亲随。过去的一年里,他们鞍前马后,抓了许多盗贼,破了许多疑案。狄公并不要求他们俩对自己毕恭毕敬,相反地,他喜欢他们的刚直和豪爽。
“我们在这里练习棍术,想必店主不会介意。”狄公说着,摆好了架势。
“他要是敢嘀咕,我就给他当头一棒。”乔泰不甘示弱地说道,“我要让他乖乖地把头缩起来,再也不敢眯着眼睛看人。注意反手出击!”他迅速扬起棍棒,朝狄公头部打了下去。
狄公猛地一蹲,躲过了乔泰的进攻。与此同时,他瞄准乔泰的脚踝,将手里的棍棒低低地一扫,乔泰极其灵活地跳起双脚,让狄公的棍棒扑了个空。紧接着,他以极快的速度举棍向狄公胸部戳去,狄公灵巧地挡住了乔泰的攻势。
接下来,两人你来我往,斗了很多回合。院子里只听见棍棒相击和粗重的呼吸声。几个奴仆、店小二相继进院,围观这场免费的棍棒打斗。众人看得高兴,均没察觉他们身后的门已被慢慢推开,一个瘦削、面目狰狞的男子把头探了进来。他幽灵似的立在暗处,觑起独眼盯看狄公和乔泰比试棍棒。过了一会儿,他把头缩回去,悄悄地关上门。
狄公和乔泰各自收住棍棒,两人淌着大汗。乔泰把两根棍棒扔给一个奴仆,吩咐他领二人去洗澡。
偌大的澡堂空空荡荡的。里面有两个大浴池,四周是光滑结实的松木栏杆,板壁也是松木做的,没有上漆,散发着阵阵自然清香,地面则铺着大块黑瓷砖。澡堂伙计生得十分健壮,身上只系了块腰布。他接过狄公和乔泰的便裤,把它们挂在架子上,然后端来了两盆热水,给每人一个装有谷壳和皂荚片的小布袋。狄公和乔泰用小布袋擦洗身子,随后,澡堂伙计一边用木桶往浴池里倒水,一边道:“这个浴池是兴建客栈时从岩石上挖出来的,热水则取自地下的清泉。当心脚下——左角石块烧得很烫。”
狄公和乔泰跨过栏杆到了浴池内。澡堂伙计推开天井的滑动门,让两人一面沐浴,一面欣赏里面的绿芭蕉叶。他们两人舒舒服服地在水里泡了很久,然后坐在矮竹凳上,让澡堂伙计给自己揉搓双肩和擦干身子。澡堂伙计给每人一件布衫,两人精神抖擞地回到了客房。
他们换上自己的袍服,坐下来饮茶。突然门开了,那个瞎了一只眼睛、瘦骨嶙峋的男子走了进来。
“我们不是在茶馆里见过这个孬种吗?”乔泰嚷道。
狄公恼怒地望着那张令人恶心的脸。他厉声喝道:“你不敲门就闯进来,究竟想干什么?”
“我想和……和沈相公说几句话。”
“你是干什么的?”狄公问。他想,自己与这人素无瓜葛。
“我和你们一样,是个以打劫为生的盗贼。”
“要不要把他撵出去?”乔泰怒不可遏地问。
“慢!”狄公回答。他想把这一切弄明白:“朋友,你既然知道我姓什么,也肯定知道我是个牙人。”
独眼龙哈哈地笑了起来,说:“难道我不知道你们是干什么的?”
“那就请讲!”狄公客气地说。
“从头细细道来?”独眼龙问。
“不错!”狄公回答。眼前这个人激起了他的好奇心。
“首先,我看你,长鬓长须,相貌不凡,很像衙门里当差的;加上又生得高大健壮,所以以前必定当过衙门班头。想必你将寻常百姓击打致死,或偷了衙门里的银两,或既打死了人又偷了钱,总之,你被迫逃窜,落荒为寇。你的同伴无疑是个以打劫为生的强盗,他和你合伙干起了买卖。你凭着自己的长相和三寸不烂之舌引诱过往客人上钩,他伺机劫取他们的钱财。如今你们想干大买卖,到这城里来抢劫珠宝铺。不过,我告诉你们两个笨蛋,你们是不可能成功的,因为连小孩都知道你们是歹人!”
乔泰想站起来,被狄公制止了。“这家伙真有意思。”狄公道,“说说看,你为何认为我们要抢劫这里的珠宝铺?”
独眼龙叹了一口气。
“好吧,”他装出一副十分慷慨的样子,“我就教教你们,学费分文不收。今天下午,你的同伴刚进茶馆,我就认出他是拦路打劫的强盗。他的身材、走路的样子都说明他是干这行的,哪怕我只有一只眼睛。顺便告诉你们,他可能是行伍出身的,因为他走路有一种兵士的派头。然后,你来了。起初我以为你是一个丢了饭碗的刀笔吏,可后来我看见你们练习棍术,你们居然如此胆大地暴露自己,真是愚蠢透了。又看见你也是彪形大汉,只不过生得细皮白肉罢了,于是知道自己看错了,因而推断你是在逃的班头。哼!你们还嫌自己暴露得不够多似的,居然还得意扬扬地凑在一起翻阅《威平风俗志》,看这个城镇有哪些珠宝铺。我说你们嫩了点,对不对?你枉费留了那么长的胡子,莫非想仿效自己的县太爷?”
“我已经对这家伙不感兴趣了。”狄公冷冷地对乔泰道,“把他撵出去!”乔泰站了起来。然而,未等他跨出一步,那个瘦骨嶙峋的家伙便以极快的速度退到门边,接着,他慌忙开门,蹿到门外,再用力关上门。乔泰不胜防备,头砰的一声撞在门框上。他大骂一声,猛地拉开门。“我去揍那狗娘养的!”他怒声说道。
“别去!”狄公嚷道,“回来!我们不能在这里动干戈。”
乔泰重新坐下,牙齿咬得咯咯响。狄公依然微笑地说道:“那家伙虽然无耻,倒说了些有用的话。因为他提醒我应该时刻注意一条重要的办案原则,这就是无论如何,办案者不能一成不变地相信一种推断。那家伙的聪明之处就在于观察,他对于我们外貌的推断还是非常正确的。不过,一旦他做出一种推断,就把后来所有的情况往里套,而不理会是否应该根据这些情况形成新的判断。他没有意识到,我们在这里当众比试,也可能是因为我们的地位不一般,故放心大胆地采取这种对别人来说可能是危险的行为。不过,我最不宜发表这些宏论,因为我在蓬莱审理那桩黄金凶杀案时,恰恰犯了同样的错误。”
“那个狗杂种从茶馆那里开始一直跟踪我们。”乔泰道,“他为何跟我们过不去?是不是想讹诈?”
“我想不会。”狄公回答,“他给我的印象是,迷信自己的智力,但极怕同人动武。嘿,他今生怕是不会再露面了。对了,刚才你提起茶馆,倒使我想起邻桌那两个人的谈话。还记得吗?就是关于绸布店葛掌柜自尽的蹊跷事。咱俩不妨去公堂,听听这事的来龙去脉。现在差不多是下午升堂的时候了。”
“大人,别忘了您是在度假!”乔泰不满地说道。
“嗯,不错。”狄公脸上掠过一丝苦笑,“不过,说实话,我很想在滕县令毫无察觉的情况下看看他是怎么断案的。再说,过去我只是坐在公堂上审案,没有站在公堂下听审的经验,今天不妨做个普通百姓,看看滕县令审案的经过。老弟,你看看也很有好处的。咱俩上路吧!”
厅堂内,胖店主正忙碌地给四个离店的客人结账。他的额头系着一条白汗巾,几个手指忙碌地拨着算盘子儿。虽说他很忙,还是没忘记对经过柜台的狄公发话:“沈相公,关帝庙后有一块场地,非常适合习武。”
“多谢指教。”狄公故作认真地说道,“不过,贵店有如此好的设施,不利用一下甚为可惜。”
他和乔泰出了店门。
暑气渐散,街上满是行人。他们在人堆里挤着往前走,速度非常慢,到了县衙前面的场地时,放眼望去,门楼边几乎看不到人。显然,已经升堂了,百姓都聚集在公堂下。他们穿过门楼的石拱门时,看见墙上悬了一面巨大的铜锣,这表示公堂上已经开始断案了。四个兵丁守在门前,漫不经心地看了他们一眼。
他们急忙穿过空荡荡的大院,进了公堂。堂内光线暗淡,前方传来单调乏味的叙述声。他们依旧立在门边,好让自己的眼睛适应公堂内外的差异。从众多聚集在此的百姓的头顶上方,他们看见了立在前方高台上的铺着红布的案桌,案桌后坐着滕县令。他头戴黑纱官帽,身穿绿织锦官袍,一边捋着稀疏的山羊胡,一边阅看面前的案卷。潘师爷抱袖守在滕县令的太师椅旁边,两侧则是供书吏坐的矮桌,右侧桌后立着一个花白老头儿。他显然是个资深书吏,正大声宣读一份法令。案桌后面的墙壁遮有深紫色的帷幕,一只金线刺绣,象征着聪颖和祥瑞的麒麟位居其中。
狄公往前挤进了人群。他踮起脚,看见四个手拿铁镣、棍棒、拇指夹等刑具的差役立在案桌前面。离他们不远,是身材矮胖、蓄着八字胡的班头,他手执皮鞭,满脸杀气。公堂上的一切同往常一样,都是为了制造王法神圣、不可亵渎的气氛。凡是打官司的百姓,不分男女老少和贫富贵贱,也不分原告和被告,都得跪在案桌前面的光秃石板地面上。此时,差役们可以对他们吆三喝四,倘若县令下令,还要对他们用刑。王法的基本条令是,在案桌前打官司的任何人,只有被断定无罪时才算无罪。
“我们来得不算晚。”狄公轻声对乔泰道,“书吏正在宣读某个行帮的新行规。我想,他已经读到尾声了。”
过了一会儿,新行规宣读完毕。滕县令抬起头,道:“刚才大家听见了铜匠帮的新行规。这个新行规先由铜匠帮提出后经县衙修订,里面的条文有什么不妥吗?”他停下来,扫视公堂上的百姓,狄公连忙把头低下。滕县令见无人作声,继续道:“那么本县宣布,新行规无人反对,即刻生效。”
他拿起惊堂木重重地拍了一下案桌。
此时,一个大腹便便的矮胖中年男子向前跨了一步,跪在案桌前面。他身穿白色孝服。
“跪上前!”班头朝他吼道。
身穿孝服的男子顺从地朝前爬了一步。狄公用胳膊肘轻推旁边的一个百姓,问道:“他是谁?”
“你不认识?他就是钱庄掌柜冷青。昨天晚上,他那位在绸布店当掌柜的合伙人葛齐元自尽了。”
“哦,”狄公道,“不知他替谁戴孝?”
“你怎么连这事都不知道?替自己的弟弟啊!他的弟弟冷德是有名的画家。半个月前,他死了,是得肺病死的,这肺病拖累他许多年了。”
狄公点了点头,开始注意听冷青说话。
“今天上午,我们奉大人指示,继续在河里打捞尸体。然而,我们打捞了半里多路,只找到葛员外的一顶绒帽。我迫切希望能代表死者的家属处理死者生前遗留的一些问题,因而在上午县衙升堂时,冒昧地再三请求大人准许将死者的财产予以登记,这样,我才能以死者的名义在契约上签字。眼下,绸布店有几笔大买卖急需签约,倘若不能签约,会给该店造成很大的损失。”
滕县令蹙眉道:“凡事都有个王法。依本朝律令,未经正式验尸,自尽不予登记。”他思索了一会儿,继续道,“不过,你上午的陈述太简单了,现在你不妨把事情细说一遍,说不定本县能根据你所说的某些具体情况,对此事做出特别处理。这并非不无可能。我也已注意到此事的延误对已故葛员外的买卖极为不利,因而愿意在王法允许的范围内,使此事尽快得到解决。”
“大人如此开恩,”冷青恭敬地说道,“小人实在感激不尽。这场悲剧发生在昨晚举行酒宴的时候。这场酒宴是临时决定举办的。一个月前,葛员外去找一位号称‘神算’的卞福龙先生,目的是要挑选黄道吉日,以便动工兴建南郊的避暑山庄。卞先生当即给他算了一卦,说本月十五日,也即是昨天,是他的多灾之日。葛员外颇感慌乱,遂追问缘故,但卞先生只说了一句:‘灾难来自周围,以午时为最大。’葛员外天生多虑,听了这话,朝思暮想,不觉胃痛复发。随着这天渐渐临近,他不思茶饭,胃痛难忍,靠服药度日。我很替他担心,所以昨天整个上午,不停地向他的管家打听消息。管家说,老爷上午脾气很坏,不肯离开屋子半步,甚至连花园也不去。不过,到了下午,管家又捎来口信,说老爷脾气好多了,因为最危险的午时已经过了,他并没有遭遇任何灾难。葛夫人为了让他高兴,劝他晚上请几个朋友来吃饭,他也同意了。被邀者除了我,还有大人的师爷潘有德以及绸布店辩会长。”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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