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影子

2019-05-15 作者: (丹麦)安徒生
第10章 影子

在炎热的国度里,那可真是骄阳逞威,把人的皮肤都晒成了棕红色,如同桃花心木一般。在最炎热的国度里,他们就被晒成了黑人。有一个寒冷国家的学者偏偏千里迢迢地来到了这个炎热的国度里。他本来以为可以像在本国那样到处逛逛,可是很快就改变了主意。他同所有明智的人一样,把自己关在屋里,整天都把窗户和大门关得紧紧的,就好像屋里的人都在睡觉,或者就像家里没有人一样。他居住的那条街道十分狭窄,房屋都造得使似火的阳光从早到晚都照在那里,这真叫人吃不消。这个从寒冷国度来的学者是个才华横溢的有为青年,可是他也束手无策,只好像坐在一个烧得通红的火炉里似的忍受灼肤之苦。太阳晒得他筋疲力尽,人也消瘦下去了,瘦得连他的影子也缩了起来,比在老家的时候要小得多。可是就连这一点点影子太阳也不肯放过,在白天看不见影子,只有到晚上那影子才会恢复过来。

看自己影子真是一件有趣的事。把蜡烛拿到屋里,那影子就会映到墙壁上,甚至一直升到天花板上,它能伸多长就伸多长,只有这样,它才能恢复元气。这个学者也走到阳台上去,舒展身子,活动活动筋骨。这时候星星出现在晴朗的夜空,他觉得自己又有了生气。街上所有的阳台上都有人在纳凉,在炎热的国度里,房屋的每个窗户外面都有一个阳台,因为大家都要呼吸新鲜空气,即使晒成像桃花心木那样的棕红色也习以为常了。街上顿时热闹起来了,楼上楼下、屋里屋外,人声嘈杂。鞋匠啦,裁缝啦,大家都搬到大街上来干活,他们连桌椅都搬了出来,还点上了蜡烛。于是上千支蜡烛点亮了。有人在聊天,有人在唱歌。街上行人如织,马车辚辚驶过,驴子碎步疾行,颈上的铃铛发出叮当声。送葬的队伍在唱赞美诗的歌声中行进。街上的顽童们在玩射女巫的游戏。教堂的钟声在空中回荡。街道上一派热闹的景象。

整条街上只有一栋房子里是沉寂的,就是那个外国学者住所对面的那栋房子。然而那栋房子里却有人居住,因为在阳台上种着花,那些鲜花在炎热的阳光下开得很美丽,倘若不天天浇水的话,它们恐怕早就枯死了。因此一定有人给它们浇水,也就是说这栋房子里有人住着。到了晚上,阳台的门半开着,不过里面黑洞洞的,至少临街的房间黑灯瞎火的,什么也看不见。从房子的深处传出音乐声。这音乐声在那个外国学者听起来真是美妙,不过也许是他自以为如此,因为他觉得炎热的国度里所有的一切都美妙无比,只要没有烈日当空的话。街对面那栋房子究竟租给了什么人,那个外国学者的房东也说不清楚,因为那栋房子里的人从来没有出现过。至于那音乐,房东觉得太单调。

“好像有个人坐在那里老是练习弹一首曲子,”房东说,“他怎么弹都弹不好。他似乎发狠说:‘我非要把它弹好不可。’但是他弹来弹去怎么也弹不好。”

有一天夜里,那个外国学者醒来了,他是开着阳台门睡的,窗帘随着晚风在轻轻飘拂。他似乎觉得街对面的阳台上发出一道奇异的光,阳台上种的那些鲜花也闪出亮光,像色彩绚丽的火焰。鲜花之中立着一个美丽而苗条的姑娘。那光芒似乎就是从她身上发出来的,亮得他几乎睁不开眼睛,不过那也许是他刚从熟睡中惊醒过来眼睛瞪得太大的缘故。他马上跳下床,蹑手蹑脚地走到窗帘背后。可是那个少女倏忽失去了踪影,那奇异的光芒也随之消失,鲜花也不再闪闪发亮,像往常一样立在那里。那扇阳台门依然半开半合,从房间深处传出悦耳动听的音乐声。这真叫人一听到它,就沉浸到甜美的幻想中,如同中了魔法一样着迷。到底那个房间里住的是什么人呢?

那个房间的入口又在哪里呢?因为那间房间是临街的,楼下的街面全是店铺,那是不会让人随意进进出出的。

有一天傍晚,那个外国学者坐在自己的阳台上乘凉,他身后的房间里点着一支蜡烛,这样一来他的影子就自然映到了对面房子的墙壁上去了,而他的身影恰好映到了街对面那个阳台的鲜花丛中。那个外国学者挪动身子,他的影子也随着移动,因为影子总是随着身子嘛。

“我相信,我的影子是街对面能见得到的唯一会活动的东西啦。”外国学者说,“瞧,我的影子呆在花丛里多么自在。那扇阳台门是半开着的,这影子应该放机灵点,干脆溜进去看一看,然后出来告诉我它看见了什么!

这样的话,你影子就立了大功劳啦。”

“你愿意钻个空子溜进去吗?”外国学者开玩笑地说,朝影子点点头。影子也朝他点点头。“好吧,那就去吧,不过千万不要一去就不回来了。”

外国学者站起身来,他那落在街对面阳台上的身影也随着站了起来。外国学者转过身来,那影子也跟着转了身。这时要是有人在仔细看的话,那么就会清清楚楚地看出来:那个外国学者走进自己的房间,把长窗帘放了下来;他的影子却径直走进了街对面阳台上那扇半开着的房门。

第二天清晨,外国学者出去喝咖啡,看报纸。当他走到阳光底下的时候,他愣住了。

“这是怎么回事?”他不解地问,“我身后怎么没有影子啦?莫非我的身影昨天晚上真是一去就没有回来?这真是咄咄怪事!”

这件事使得他大为烦恼,并不是因为把自己的影子弄丢了,而是因为他知道在寒冷的本国里有一则家喻户晓的故事,讲的恰好是一个没有影子的人。如果这个学者回到故乡去讲自己的这个亲身经历,大家都会说他只是在模仿那个故事而已。他不愿意人家这样来议论他,所以他就干脆不提这桩倒霉的事,他这样做倒真是挺有头脑的。

到了晚上,他又走出房间,来到阳台上。他仔细地点燃了蜡烛,并且把蜡烛放到自己的身后,因为他知道影子总是要追随主人的,会在对面的墙上显现出来。可是他这一招并没有灵验,没有把影子引出来。于是他一会儿把身子缩小,一会儿又把身子伸直,可是任凭他怎么折腾,影子就是不出现,它竟然一去不复返了!

他连声叫喊:“喂,喂。”那也无济于事。

这真叫人烦恼!

不过在炎热的国度里,所有的东西都生长得非常快,一个星期之后,他忽然发现在他走到阳光底下的时候,他的脚底下又长出了一个新的影子。这真使他欣慰不已,这么说影子的根还是留在自己的身上了。三个星期之后,当他动身返回故里的时候,这个新长出来的影子已经长得挺像模像样了。在旅途上,这个影子长得又高又大,就是去掉一半也没关系。

这位学者终于回到家里,他埋头写作,研究在这个世界上什么是真,什么是善,什么是美。他笔耕不辍,日复一日,日子就这样一天天地过去,一年年地过去,一晃许多年过去了。

有一天晚上,他正坐在自己的房间里,忽然听到门上有轻轻的叩门声。

“请进。”他说,可是没有人进来,于是他就走过去把房门打开,看见面前站着一个瘦得出奇的人。不过那人穿着十分讲究,他必定是个体面的绅士。

“请问尊姓大名?”这个学者问道。

“果然不出我的所料,”那个衣着讲究的绅士说,“您认不出我来啦!

我已经长出了身体和四肢,有了真正的血肉,可以穿上衣服。您大概想不到我会有这么好的景况。难道您真的认不出来我就是您的旧影子吗?

是呀,您根本没有想到我会回来。自从我上一回离开你以来,我的日子混得非常好,无论从哪方面说,我现在算是成了富翁。我想要为自己赎身,摆脱奴役了。我有财力办得到的。”

他一边说,一边用手指把挂在表链上的一串吉祥物和印章弄得叮当响,那些小饰物都很昂贵。他又举起手来摸摸戴在脖子上的那根粗大的金项链。哦,天哪,他每个指头上都戴着闪闪发光的钻戒,这些钻戒上镶嵌的全是真钻石!

“哦,我被弄糊涂了,”学者说,“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这件事情的确异乎寻常,”那个影子说,“可是您也不是寻常人物啊。而我呢,您知道,自从我出世以来就寸步不离地跟着您。在那一天您发现我已经成熟了,可以独自去闯荡世界了,我才去走自己的路了。现在我已经飞黄腾达,景况到了再好不过的地步。可是我有一种难以抑制的渴望,就是要在您离开人世之前见您一面。您总是要死的!

再说我也想来看看这个国度,因为人总是热爱自己的祖国的。我知道您已经有了一个新的影子,要我对它或者对您付出什么代价呢?你只须告诉我好了。”

“天哪,难道真的是你吗?”学者说,“这真是天下奇闻。我从来不曾想到我的旧影子会变成一个人又回来了!”

“请告诉我,我要付出些什么,”那个旧影子说,“因为我不愿欠了债而不还。”

“你怎么能这样说呢,”学者说,“哪里谈得上欠债!你是自由的,同任何人一样!

我为你交了好运得到幸福而感到高兴。请坐下,老朋友,讲给我听听,这些日子你是怎么过的。你在我们那个炎热的国度,在我们对面那所房子里究竟看见了什么?”

“好的,我可以原原本本地讲给您听,”影子说,他坐了下来,“不过您必须答应我,在这个城里您不管在哪里见到了我,你都不可对任何人讲我曾经当过您的影子!

我正打算订婚,因为我养家糊口那是不成问题的。”

“请你放心,”学者说,“我决不会告诉任何人你到底是谁。我举手起誓,我作出承诺,男子汉说话一言为定。”

“影子说话也是一言为定的。”那个身影也不得不这样说。

说来也真是不可思议,这个身影如今成了一个活生生的真人。他身穿一整套黑色长礼服,都是最讲究的上等服饰,脚上是雪亮的漆皮皮靴,头上戴着一顶大礼帽,那礼帽特意压得扁平,只剩下了帽顶和帽檐显得十分潇洒。此外他身上还有小挂饰、颈脖上的粗大金项链,还有钻石戒指,等等,这些贵重物品我们早已知道了。一点不错,影子真是穿得极其讲究,正因为如此,才使他看起来像一个完整的人。

“现在我来讲给您听,”影子说,他伸出穿着雪亮的漆皮皮靴的腿,使劲踩在学者的新身影的胳膊上,而新身影却像一条卷毛狗那样乖乖地躺在他的脚底下。旧身影这样做可能是出于骄傲,也可能是生怕那个新的身影会黏上他的身来。不过那个平躺在地板上的新身影却闷声不响,安安静静地洗耳恭听,因为它想知道怎么样才能变成一个自由身,可以赢得和自己的主人平起平坐的地位。

“您知道那条街对面的那栋房子里住的是谁吗?”影子说,“那是世上所有人当中最了不起的一个,是诗神。我在那里只呆了三个星期,可是好像在那里呆了三千年。我把从古到今所有的诗篇都读了。我说的是真话,我已经看到了所有的诗篇,而且全读过了。”

“诗神!”学者喊出声来,“不错,她时常隐居在大城市里。不错,就是诗神,我曾经瞅过她一眼,可惜当时我睡眼惺忪,看得不大真切。她站在街对面的阳台上浑身闪闪发光,如同北极光一样。快讲下去,快讲下去,你到了街对面的阳台上,你从那扇门里走了进去,接着你见到了……”

“我走进了前厢房,”影子说道,“你一直坐在那边,探头探脑地朝这边前厢房看,可是前厢房里一片昏黑,连一支蜡烛都没有点。不过那一长溜房间和厅堂的房门都开着,里面点着灯,要是径直走到那个姑娘跟前去的话,那强烈的光非把我这个影子照死不可。所以我十分谨慎,一举一动都慢悠悠的,反正我耗得起这点时间。”

“那么你看见了什么呢?”学者问道。

“我什么都看见了,我会讲给您听的。不过……这倒不是由于我骄傲自大,但是作为一个自由人,又有渊博的知识,更不用说我有良好的社会地位和优裕的景况……如果您肯把我称为‘您’的话,我会听起来顺耳得多。”

“哎哟,请原谅,”学者说,“这是习惯成自然,老毛病啦。您说得完全正确,我一定牢牢记住!不过先请告诉我您所见到的一切。”

“一切,”影子说,“因为我看到了一切,知道了一切。”

“里面的那些厅堂是什么样子的呢?”学者问道,“是不是像空气新鲜的森林?是不是像神圣的教堂?置身在这些厅堂之中是不是有如站在高山之巅仰望繁星密布的夜空?”

“那里面什么都有,”影子说,“我已经说得很明白,其实我没有踏进里屋一步,我仍呆在昏黑的前厢房里。不过我呆在那里倒呆得正是地方,我看到了一切,我知道了一切。我到过诗神的殿堂,尽管只呆在那里的前厢房。”

“可是您究竟看到了什么呢?是不是所有的古代神都在那些厅堂里走过?那些古代的英雄是不是还在那里战斗?那些可爱的孩子们是不是还在那里玩耍,讲述自己做的美梦?”

“我告诉您我到过那里,因此您该懂得我必定会看到那里能够看到的一切。如果您也到过那里,那么您就不会再是个人啦。可是我到那里去了一趟,却从一个影子变成了一个真人。同时我还弄明白了我与生俱来的内在天性,我同诗神的血缘关系。真的,我以往跟着您的时候从来不曾想过这些。可是您是知道的,在日出和日落时分我总是会大得出奇,而在月光底下我甚至会比您还要清晰。只不过那时候我对自己的天性一无所知。而呆在那间前厢房里的时候,我才明白了。于是我变成了人!

我开始有形有体了,而这时候您已经离开了那个炎热的国度。我既然变成了一个有形有体的真人,就会觉得赤身露体地走来走去是羞耻的。我需要靴子、衣服和一个人所应有的各种饰品。于是我只好藏起来。我可以把我想出的办法告诉您,请您不要把它写进您的书里去。我跑到卖糕点的女人的裙袍底下藏起来。那个卖糕点的女人做梦也想不到有那么一个大活人躲在她的裙袍底下。到了晚上,我才敢出来,在月光底下在街上奔跑。我把身体伸直贴到墙壁上,那墙壁把我的背弄得痒痒的,舒服极啦。我来来回回,上上下下跑个不停,从房屋最高的窗户里望进去,从厅堂里看过去,还从屋顶上往下俯视。我从别人都看不见的地方看出去,于是我看到了别人都看不见的事物,或者说谁也不应该看到的事物。归根结底一句话,这个世界其实是龌龊透顶的。要不是如今大家都把做个人当成光彩的事,我才不愿意当个人呢。我从女人、男人,从父母、可爱的孩子身上看到了那些最无法令人相信的丑事,”影子说,“我看到了谁也不知道可是人人又非常想知道的事情,比方说邻居之间的钩心斗角、尔虞我诈,要是我在报纸上写出来,那大家会争相阅读的。可是我只写给当事人自己看。因此我每到一个城市,就会在那里引起一阵恐慌,他们非常害怕我,却又讨好我。教授们让我当上教授,裁缝给我送来了新衣服。我想要啥就会得到啥,造币厂总监为我铸造钱币,妇女们说我长得英俊。于是我就变成了现在这样的一个人啦!

现在我要告别了,这是我的名片。我住在向阳的那一边,下雨天我总是呆在家里。”说完他就走了。

“真是奇怪得离谱了。”学者说。

日月如梭,光阴荏苒,又是几年过去了。那个影子又来拜访。

“日子过得怎么样?”影子问道。

“唉,”学者说,“我着书讴歌真、善、美,可是大家都不愿听这类事儿。我感到失望、惆怅,要知道这都是我绞尽脑汁写出来的!”

“我倒从来不做这些吃力不讨好的事情,”影子说,“所以我就长胖了,这样在大家眼里就是一副福相,人人应该变得如此才好。您何苦孜孜以求地想弄明白这个世界,您会把身子弄垮的。您应该出去旅行一下,到了夏天我要出门去旅行一次,您愿意陪我一起去吗?

我真想找一个旅伴,您肯不肯当我的影子跟着我去旅行呢?要是有您陪在我身边,那将使我十分高兴,您旅行所需的一切费用全由我来支付。”

“大概要跑不少地方吧。”学者问道。

“这就要看怎么说了,”影子回答说,“出门去旅行对您会大有好处。您若是肯当我的影子的话,那么您在旅途上的所有费用都包在我的身上。”

“那太过意不去啦。”学者说道。

“如今的世道就是这样嘛,”影子说,“今后也还是这个样子。”于是影子便走了。

学者的日子越来越过不下去了,伤心的事情和祸患接踵而至,缠得他无法脱身。他所讴歌的真、善、美对于大多数人来说正如奶牛眼里的玫瑰花一样。后来他就病倒了。

“您瘦得那么厉害,真像个影子一样。”大家都这么对他说。他一听就会浑身哆嗦起来,因为他自己也是这么想的。

“您必须去浴疗场疗养,”前来探视他的影子说,“别无其他良策。看在我们老交情的分上,我带您去吧,我来支付旅行的一切费用,您在路上要记旅游札记,还要陪我说笑消遣。我也正好要到浴疗场去疗养,因为我长不出胡子来,大概由于身体虚弱有病的缘故。做人不能没有胡子,我一定要让胡子长出来。您还是理智一些,接受我的提议吧,我们是作为好朋友去旅行的。”

他们两人终于一起去旅行了。不过那个影子成了主人,而主人却成了影子。他们或是一起坐马车,或是一起骑马,或是一起步行。他们时而并肩,时而一前一后,完全按照太阳的位置而定。那个影子知道得一清二楚,总是能使自己处在主人的位置上。学者却没有想到这一点,他是一个心地善良的人,既温和又友爱。有一天他对影子说:“既然我们已经成了旅伴,而且我们又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我们结拜为兄弟好不好?这样我们就可以变得更亲近一些?”

“您说得对,”影子说道,要知道如今他才是真正的主人。“您说得十分坦率,想法也非常好。我现在也推心置腹,直言相告。您是一位有学问的人,一定知道人的本性是多么古怪。同样都是人,可是有的人就碰不得灰色的纸张,要是碰了一下就会恶心难受。有的人只要听到用铁钉在玻璃上划过所发出来的噪音,就会四肢发麻,浑身哆嗦。我听到人家用‘你’来称呼我的时候,我也会有这样的感觉,就好像又回到了过去,对您俯首听命,被您踩倒在地上。您要明白,这是一种感觉,而不是骄傲自大的问题。因此我不能答应您用‘你’来称呼我,不过我倒愿意用‘你’来称呼您。这样你的心愿就实现了一半。”

于是,影子就用“你”来称呼他昔日的主人。

“这未免太过分了,”学者想道,“我必须毕恭毕敬地用‘您’称呼他,而他却‘你呀’‘你呀’地称呼我。”不过他还是忍住了,咽下了这口气。

他们来到了浴疗场,那里有许多外国人,其中有一位美丽的外国公主。她得了一种病,那就是她的目光过于锐利,一下子就把什么事情都看透,这也真叫人感到极其不安。

这位公主一眼就看出,进来的这个绅士同别人不一样。她想:“人家都说他到这里来是接受治疗,为了让自己长出胡子来。可是我却看出了他真正的毛病:他不能投出一个影子来。”

她变得非常好奇,一心想把这件事情弄个明白不可,于是她在散步的时候就去同这个异邦的绅士交谈起来。她作为国王的女儿当然没有客气的必要,便开门见山地对那个影子说:“我看您的病根在于只有身形而没有身影。”

“公主殿下的病情已大有好转,马上就要恢复健康啦,”那个影子说,“我听说您的病是目光过于犀利,但是现在看来这病已经没有了。您其实已经治愈了。我恰好有一个非同寻常的身影,您难道没有看到老跟我在一起的那个人吗?

别的人都有一个普通的身影,可是我不喜欢普通的身影。有人喜欢把自己都舍不得穿的上好衣料给用人做制服。我就是这样,我要把我的影子打扮成一个人。是啊,您看,我甚至还给了我的影子一个影子。这都是很花钱的,不过我喜欢我的东西与众不同。”

“什么?”公主想道,“难道我的病真的好了吗?这个浴疗场必定是世上现有的最出色的浴疗场了。我们时代里的水有一种神奇的功效,灵验得很哪!

不过我还是要在这里呆下去,因为这里能够使我快活。那个外国绅士倒挺讨我喜欢的,但愿他的胡须一直都长不出来,因为胡子一长出来他就要走了。”

那天晚上在宽大的舞厅里,公主同影子翩翩起舞。她体态十分轻盈,却料不到他更加轻盈,像他这样的舞伴她过去还从未碰到过。她告诉他,她来自哪个国度。他去过那个国度,对那里十分熟悉,不过当时她不在。他曾经从那个国度的王宫的窗户里上上下下都看遍了,所以公主提到的问题他全能对答如流,而且还隐隐约约地暗示了一些她所不知道的事情,这使得她大为吃惊,觉得他简直就是世上最聪明的人。她对他知识那么渊博不免肃然起敬,等到他们俩再在一起跳舞的时候,她已经爱上他了。影子马上就发现了这一点,因为她的那双眼睛似乎要把他里里外外全都看透。后来他们俩又在一起跳了一个舞,她差一点就要把自己的爱恋之情向他倾吐出来,可是她毕竟懂得分寸,她想到了她的国度和王位,想到了有一天她要统治的那些臣民。

“他是个聪明绝顶的人,”她暗自思忖道,“这很好。他跳舞跳得非常出色,这也很好。但不知他的学问是不是很深,这是至关紧要的。我还必须测试他一番。”

于是她向他提出了一些连她自己都回答不上来的最难的问题。那个影子却做了个鬼脸。

“您回答不出来吧。”公主说。

“这些知识在我还是个小孩子的时候就早已知道啦。”影子说道,“而且我相信连站在那边的我的影子都可以回答出来。”

“你的影子也能回答出来!”公主惊诧地说,“那可真是天下奇事了。”

“我不敢把话说绝了,”影子说,“不过我相信他能答得出来,因为他已经跟随了我那么多年,耳濡目染了那么多年。倘若公主殿下恩准的话,恕我冒昧地提醒您注意:他自以为是个人,而且孤芳自赏,只有把他当人对待,他的心情才会好,这样他就能正确地作出回答。”

“我很乐意这样做。”公主说。

于是她走到站在门边的那位学者跟前,和他谈到太阳和月亮,谈到人的外表和内心,他果然回答得既聪明又得体。

“连他的影子都这样绝顶聪明,那么他本人该是个何等样的人就可想而知了。”公主思忖道,“要是我挑选他作为我的丈夫,这必将造福于我的国家和臣民。我拿定主意了。”

于是公主同影子两人很快就谈妥了这门婚事,不过秘而不宣,在她回到自己的王国之前不让任何人知道这门婚事。

“谁也不许知道,甚至连我的影子也不许!”影子斩钉截铁地说,其实他这样做是别有打算。

他们一起回到了公主统治的那个王国,回到了她的家里。

“听着,我的好朋友,”影子对那位学者说,“现在我眼看就要飞黄腾达,有权有势,任何人都比不上。我也愿意给你特殊的照顾,你可以一直陪着我住在王宫里,跟着我一起来坐王室的马车,年薪十万银币。不过你必须让所有的人都把你叫做影子,人人都要这么称呼你。你不准说你曾经是一个人。一年一度,我沐浴着阳光坐在阳台上接受臣民觐见的时候,你必须躺在我的脚下,就像一个影子应该做的一样。我可以告诉你,我马上就要同公主结婚了,婚礼就在今天晚上举行。”

“不行,这简直太荒唐了,”学者说,“我不干,也不情愿干!这是对整个王国和公主的欺骗!我要把真相讲出来。我要讲给他们听:我才是人,而你只是个影子,一个披着人的外衣的影子!”

“没有人会相信你,”影子说,“还是识相点吧,要不然我就要叫卫兵了。”

“我将直接去告诉公主。”学者说。

“不过我会比你先去,”影子说,“那时候你就要被关进监狱。”

事情果然如此:影子抢在前头赶到了,而卫兵们都服从影子的命令,因为他们知道公主马上就要同他结婚了。

“你浑身在打哆嗦,”当影子进入王宫里走到公主面前的时候,公主说,“难道出了什么事吗?今天你不能生病,晚上我们就要举行婚礼了。”

“我碰到了一个人所能够经历的最可怕的事情,”影子说,“请想想吧,我的那个影子居然发疯了。请想想吧,这么一个可怜的影子脑袋里容不下太多东西,装的东西太多就发起疯来。他一口咬定他自己才是一个人,硬说我是他的影子,你想想看,他居然这么说。”

“那真是吓人,”公主叫了起来,“难道还不把他关起来?”

“已经关起来了,我担心他恐怕是再也好不了啦!”

“可怜的影子,”公主叹息说,“他真是不幸。把他从这种痛苦之中解脱出来,那倒是做了一桩好事。我仔细想了想,倒不如把他悄悄地处置掉,这是十分必要的。”

“这未免有点严酷,叫人受不了,”影子说,“他毕竟是个忠诚的奴仆。”于是他长吁短叹起来。

“你真是一个品德高尚的人。”公主说。

当天晚上,全城灯火通明,礼炮隆隆。士兵们都举枪致敬,婚礼隆重举行。公主和影子一齐走到王宫的阳台上,让臣民瞻仰,并且接受他们的欢呼。

可是那个学者却一点也没有听到这样热闹的响声,因为他已经被处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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