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人

2018-06-20 作者: 普立紫云
贵人

远处,快要黄昏时,太阳提早被雾气拦住了光芒,只留下一片雾蒙蒙的景象。车子在山间道路也驶出飞速移动,左摆右摇的把几个农村妇女晕得呕吐,就算车窗敞开,也免不了大蒜洋葱和着苦荞的味儿弄得很不舒服。过了一座尖山,视线便又开阔了,几只落下群队的燕子在空中散飞,从河的对岸飞来,穿过我路过的村庄飞向北边的松林去了。我在车窗里观望着这些熟悉平常的山水,没有太大的惊奇。

从我出发的车站以来,已经在山里的道路颠簸三四个小时了。我观察着风景的同时也在内心泛着很大的彷徨,因为我就快要到达目的地了。

车子绕过山,又绕过山,沿河一段,上了坡,然后往直一段,再又是围绕着山盘旋,盘旋到山顶,又回旋着下去,停在了一道河边。这趟旅途的终到站到了。

我下车看看周围,黄昏里,已经只能依稀看出山头的模模糊糊,还有就是村庄里亮起的那些稀稀捞捞的灯光。我已举目无亲,身处异地了。而我是为着一个人来的,一个贵人,我将来要依靠的贵人,我要依靠他的关系在矿井里做苦活长工。

可是,我彷徨了,迷途了。于是我想,路在哪儿呢?不停的想,心里一直嘀咕着,路在哪儿呢?还有,苦瓜你在哪儿呢?

苦瓜是我儿时一个伙伴的绰号,只因他全脸长满粉刺,鼓着很多的豆包包,不时地还被他弄破几个流出些淡血,看上去麻旯旯的。这一张脸让他失去了青春笑容的自信,经常板箍着脸,还有些容易发怒,小伙伴们对此给他总结了这个绰号“苦瓜”。

苦瓜,你究竟死在哪儿?狗日的苦瓜,你能不能一下子从地缝里冒出来,我要把我们家所有的地都种上苦瓜。苦瓜还是没有出现。实在无法,我没方向了,我找不到苦瓜。失望中,我迎着夕阳去了的方向站着,木呆呆地站着,呆站着想,想啊想,想啊想,想到了一个办法。人在面对困难时,总会想出千奇百怪的主意。于是,我在左手掌心里吐了一泡唾沫,“嘌”,右手食指猛烈一点,最大的一条粘纤指向了东边。好了,就往东吧!苦瓜就在东边,我能在东边找到苦瓜。

于是,我沿着东来西去的河流往东走,一直走,走向我心中的地,走向苦瓜的地,走向我就要来依靠苦瓜卖力换钱的地。天已经黑下来了,但眼睛还能看见丝丝物体的影,没有完全漆黑。自然就是这样的,没有绝对的漆黑。倒是,当你从光亮里走进黑暗时,会觉得黑得如墨,彻底没有了影,寸步难行。而本身就在黑暗里时,总要去寻求一丝丝光亮,然而就有了那丝丝光亮,能够让你晃影着向前,努力去寻找光明。

唉!我无法往东了,眼前被一道山崖拦住了,我无法有上开山挖掘的机器,也无法有钻地抛山的力。我静下来坐着,坐下来在黑夜里想,在黑暗里想苦瓜,想我的东方。于是,我开始左右寻找,想找个往东的出口。然而,左边是荆棘遍布的荒野箐林,右边是滚滚激流的河水,没有去路,我无法向东了。于是,我又沿河借着打火机的光影往回,回到了我下车地儿。既然往东不对,那就往西、往北、往南,西不在就在南,南找不着就找北,找不到北再回来往南往西,总之我要找到苦瓜,苦瓜是我来的目的,苦瓜是我的方向。我不再相信唾沫蘸手心的方向了。

首先我选择往西,这是来时的公路,相对大道些,黑夜里,我需要大道,大道显得光亮宽阔,也才会遇见人,遇见贵人,此时我需要一个贵人,谁能遇见并搭理了我,就是我的贵人,哪怕只要一句话,一句让我内心不再害怕的话,就是我最大的贵人了。

边想边走,走到了那辆载我来的车边,我用打火机看看,里面没人。于是我想进去,躲避一宿,明天再做打算。我围着车子绕,看看是否有没有关紧的窗,爬进去。转了几圈,没有。于是我捡起路边一块石头,准备砸开窗子。我是这样想的:反正也没有个栖身的地,又冷又饿,还不如胆大一回,钻车里住上一晚,明早天一亮就一个溜屁股往山里走了,球人会知道。

我正要举起石头咂车窗时,在阴影里看见了希望,一个背着满篮子青草的人朝我走来。我赶忙放下石头,走了过去,借着打火机的光与他说话。

“大哥,知道铁矿山不?铁矿山在哪?”

“矿山?这儿没有矿山。”

“哦哦。”

我心一下子就凉了,凉到了冰的极点。难道我搞错了方向?苦瓜不是明明白白和我说过的地儿吗,怎么没有?

我呆了,彻底呆住了。木呆过后,我又加进脚步赶去。

我要与真实的处境告诉他了,我现在已经在黑暗里没有了方向。

“大哥,我是来你们这矿山挖矿的,现在天黑了,我找不到矿山,也找不着住处,也没有了钱……。”

“到我家去吧,跟着我走。”大哥二话没说。

我一下子高兴了,当然不会客套推辞,直接跟着他就走。就那么一小段的路,到了。大哥把一整篮子青草歇下,然后告诉我等等,等他歇下,他要先歇下重担。当然,我得用打火机给他照亮着。

对,火,火光。我看见了十几米处的火光。他指着火光和我说:“我家,你先进去,一哈我就过来。”

我走了过去。那火光是从屋子里直接照亮出来的,我凝固了……。

“走,进来啊。”大哥推开门招呼着我。

我在跨进门槛时犹豫了,犹豫了半步,还是进了屋子。第一看见的是,一口破锅支起的火盆,架起几根松树枝的火正在燃烧,烟子一股溜的冒着,但屋子没有烟雾笼罩。从椽上直接掉下来的铁丝挂着一口黑漆漆的锅,冒着热气,翻腾着溢出来溅在火柴头上,雾出“叽叽”声响。锅盖是盖着的,我不知道里面是些什么。

火炉旁,围着的四双眼睛盯着我看,很紧很紧。一双是木呆呆的,头发蓬乱,落满灰尘。三双是水灵灵的,好奇又充满害怕的,一双光着屁股,一双光着上身,一双裹着一条破布。

光着屁股的看见我,有些怕生,急忙往他的母亲怀里扑去,在怀里转过头来看着我,看着眼前这个陌生又狼狈的人。我不知道要怎样去看他的眼睛,我不敢过多的看他,只能调皮的逗着他微微一笑,做了个鬼脸。

光着上衣的手里拿着个泥巴娃娃,在手里玩着,他把泥巴娃娃凑到他的额头上,对着我腼腆的笑着,露出的小肚皮咕噜噜响着。有时他放下一只手提提裤子,挠挠屁股,勒过一把鼻涕,再冲着我笑笑,我也冲他笑笑。

裹着破布的扎着两个小揪辫,机灵灵的瞄着我,目光有时看我,有时会往她的父亲和母亲那看。然后她撒娇的站到她的母亲身后,手搭在母亲肩上。“妈妈,我们家来人了。”然后她的父亲对她笑笑:“叫叔叔。”她害羞的对着我:“叔叔好。”我也笑着对她说:“嗯,长的挺漂亮的。”然后她就腼腆的蹲在了母亲身后,揪揪母亲衣角嘟囔着:“妈妈,我饿了。”“我马上就做饭了,乖啊。”她的父亲笑着说。

大哥坐在角落的一根木杆上卷着草烟,往烟锅里吹吹气,再往木杆上磕磕烟斗,“阻了,烂烟锅。”烟斗是纯粹的一根铁皮笔套。他起身在火炉里抽走一根松枝,“啪啪啪”点燃抽着。回身揭开锅盖,热气往上翻滚冒着,最紧凑的那团热气直溜溜顺着瓦檐上去以后,我看见了锅里翻滚的开水,什么也没有。大哥对我笑笑说:“我家没有吃的,就吃稀饭啊。”说着在一个角落里提来一个碳酸氢铵肥料口袋,舀出半瓢面,倒进锅里。那女孩立马用一支漏洞的勺子急速的在锅里搅着。约摸三四分钟后,大哥把锅从火上提了下来。对我说:“吃饭了,我们家没有别的吃的。”

然后又使嘴小女孩给我拿碗。小女孩特别高兴的照做,给我盛了九勺。我看见,她每舀一勺,都要漏了一半多回锅里。我接过碗,不知道要说什么,我找不到要表达的言语。

“盐巴,给叔叔拿盐巴。”大哥说。

“没盐巴了。”小女孩和她的母亲同时说。

大哥冲我有些尴尬的笑笑:“没盐巴了,就吃淡的。”

我哽咽了,点点头。

“好吃吧?”大哥问我。

“好吃好吃,特别好吃。”我对着大哥嫂子和孩子们笑着说。

我对大哥说,让他快吃了。他对我客气的说:“你们吃着,我卷杆烟再吃。”

说实在的,那是我吃过最好吃的饭,包谷面稀饭。我真的可以吃下四五碗的。几下我就稀里哗啦的吃了一碗,起身把碗放在一块木板上。

“快给叔叔添饭,小憨包,只顾自家吃,不知道招呼客人。”大哥对着小女孩说。小女孩立马把碗放下,准备给我盛饭。我立马连声说:“够了、够了,我吃饱了。”

“是不是嫌弃不好吃,你怕是吃不惯。”

“没有,没有,很好吃,我是真的吃饱了。”

“一个大小伙,吃一碗咋就饱了。我再给你添。”说着,大哥立马把我的碗拿来要给我盛。我立马拉住大哥说:“我真的吃饱了。”顿时,我的眼睛就再次酸楚起来。

我看看锅里,已经露出了锅底。孩子们把碗顿下,抹着肚皮,都伸出舌头舔着嘴皮。大哥对我说:“等下烧个洋芋,你肯定没吃饱,我喜欢吃烧洋芋。”

我脖子有些酸楚沙哑,嘴里吐出几个字又咽了回肚里。

我们就这样木呆呆的对着眼,我不知道要说什么,大哥说了些不太思路清晰的话语,我听着,不太明白。然后,大哥卷过烟后出去了。

大哥出去回来,手里提着几捆包谷草,他把草铺在靠近火塘的角落里。转身出门报来两捆扎实的松柴。对我说:“我家没有多余的床铺,娃娃们睡的太脏,你睡不下去。今晚,我和你就睡这。”大哥看看我,意思是问我是否同意。我赶紧说:“好的好的,就睡这里好。”我生怕大哥难为情,一直表示着肯定。

那晚,我起初是怎么也睡不着,内心不知道要怎样形容。而后是睡的特别香沉。但是,从那出来的好多日子,我就怎么也睡不着了,一直想啊想啊的想着。

第二天一早,我在刺眼的光线里醒来,太阳光正直射着我的整个身体,直射着整间屋子。我看看旁边,大哥早已经起床去了。我起来收拾起那些包谷草,抱到屋子外边。看见大哥已经割草回来了。他对我笑着说:“昨晚冷不?”我说:“不冷不冷,太好睡,睡的太沉。”

我沿着屋子转了一圈,整个屋子就没有一堵墙壁。后面是竹子编织的篱笆墙,糊了些泥巴,也都快掉落光了。前面除了门的位置都是些树枝钉成的。两侧全是包谷草或是柴禾捆子直立竖着。整个屋子周围的上面位置都是空洞,没有任何把栏。在屋子左侧后角檐口下用茅草搭建了一间猪圈。整个屋子为两间,中间没有隔墙,只有支撑的柱子被火烟熏的漆黑,不知道经历了多少风风雨雨。屋顶的瓦片散落出很多孔洞,阳光都能从任何角度射进来。不知道是照进来多少风雨,多少困难,多少酸楚,多少贫穷。

我看大哥正在给一个猪仔喂食。小女孩立马过来告诉我说,这是杨老师扶贫她家的。我问她,杨老师是谁?她说:“杨老师就是那个给她们家买猪仔的人。”

我知道,我的家乡是特困地区。政府有过一对一扶贫项目,就是有公职的人每个定向扶贫一户人家。而,我知道的是,他们有的会是买一只猪仔给被扶贫户,有的是过年给一百块钱,有的是一年送一袋米或是一桶菜籽油。善都是没有明确规定的,怎样扶贫,规定下来,去做了就好。主要是拿到了扶贫对象的一个手印,这是见证,是工作的见证。回来报给自己所在的单位,单位与单位间有评比,评比出扶贫工作做的最好的单位与个人,然后诞生了新的奖项。

小女孩对我说,妈妈不会干活,不会用钱,她也不会对人说话,只会在家里烤火。这其实我看出来了,她的妈妈是智力残疾的。不光是她的妈妈,她的爸爸也是,爸爸稍微好些。

小女孩还对我说,她已经六岁了,明年就可以上学,弟弟们还小,要等到她长大了能够挣钱他们才能读书。

我说:“能让叔叔摸摸你的脸吗?”

“可以呀,但是你不要告诉别人。”

“为什么呢?”

“被人家摸过脸会变憨的,我妈就是。她们都这样说。”

我没法忍住内心的酸楚,只能尽量克制住泪水往肚子里咽。“好,我不告诉别人。”

快到中午,我在寻找贵人的绝望里挖掘记忆,深深的挖。人在绝望里总会是翻挖出最深的记忆。我确定是我记错了,把矿山“会泽”记成了“西泽”。我在这里找不到苦瓜了,准备坐车回到宣威。

一路上,我不得不在绝望里感激的回想起太多大哥在包谷草上和我说的那些事儿。他那些含糊不清憨诚的言辞,说了他的弟兄姊妹,他的父母以及族人。

我把大哥说的话语拼凑了。大哥姓牛,应该是弟兄两人,他总是说他的哥哥,没有提及另外的弟兄,应该就是没有。

“我哥?”

在星光四射的屋子里,我仰在包谷草上,看着东南西北的星空,看着瓦缝透进来最亮的那颗星星,天空刚好被老屋的顶遮住中间,留下没有墙壁的四面,整个视线尤为压抑,总能触景生情。

“我哥他家搬出去了。”大哥说。

“搬哪儿了?”

小女孩立马大声说:“我大爹家在李子凹。”

我现在正在河对岸,我在车窗里寻找李子凹小女孩的大伯家。这家,那家,还是那家?我心里在帮自己寻找、猜测着。到底哪家才是小女孩的大伯家?我没法找到,这里家家户户都是小女孩的大伯。我估摸这里隔着大哥家应该有七八里地,是一个大寨子,与大哥家独门独户的小山包形成明显对比。这里有车辆,有楼房,还有一所学校,学校里有飘洋的红旗,小女孩向往的红旗。

大哥说过,他的哥哥都不让他们一家去他家,他们也没有到过大哥家来。这边的几块地丢给了大哥,大哥自己种植。

“你用肥料么?”我问。

“用些,用不用都是一样的,庄稼不好。”这我也猜测得到,大哥没有能力使用好化肥。

“你去过你哥家没?”

“帮他盖房子做了多少工,把我当作牛马使。”

“后来没去过?”

“一去他家就打我咒我。”

“我想去大爹家。”从角落的床铺上传来小女孩声音。

“二天我带你去,去大爹家吃肉。”小女孩母亲说。

“去讨死,人家几大棒子捶死你。”大哥吼着小女孩妈妈,一下子从包谷草上坐起来。

然后,小女孩和她的妈妈没有在说话,好像是睡着了。我酸楚的内心在这句话下越加难过。

“那还是不去好。”

“嗯,这好的,又饿不死,吃的差点就是。”大哥的话句句在刺着我的内心。

“你的爸妈呢?”

“都不在了,父母两三年,三四年前过世了,先前一直和我们住。”这,我能猜到,是他的父母帮扶他有了现在这个家庭。

我努力回忆拼凑。

“村里会有人来你家么?”

“会,收他爹什么费用就来,小矮脚五会来,缩头狗会来。”

“小矮脚五是谁?”

“矮脚五就是专门吃人害人呢,把我家大橱柜端走了。”

“怎么端走了?”

“端去抵保险了。”那个时候,农村还没有养老保险一说,应该是这里的人超前了。

“缩头狗呢?”

“缩头狗就是村长,专门来喊我掏粪那个。”

“你去吗?”

“去,不去他说不给我家扶贫。”

“什么扶贫?”

“哪是他扶的,是人家杨老师给的,今年是一个小猪,去年是一桶青亮油。”

“我们家的大公鸡给他了。”小女孩又大声说。我以为她睡着了,谁知道她一直听着。

唉!

“讲不得,小憨包,人家买猪给我们。”

大哥立马教导小女孩。

“么大公鸡没了,我明年怎么起床读书?”

“明年我们再喂一个。”

“我要喂一个红的,尾巴长长的大公鸡。”小女孩相信爸爸能为她实现梦的。

“村里人会来你们家吗?”

“不会,人家嫌脏,哪个敢来。除了来请我去放粪。”

“你去么?”

“去,他们有的会给我钱,有的不给。”

“有的给五块,有的给十块。”小女孩高兴的说着。“我爸爸挣钱给我们买盐巴,还有衣服。”

“嗯,快睡了,爸爸明天去给你扯栽秧果。”

“嗯,好。”

不大会儿,我听到了大哥的鼾声,听到了大哥肚子咕噜噜的叫声。大哥睡着了。

我一个人看着星空,看着夜晚。我尽量不翻动身子,怕草动影响了大哥休息。我知道他特别累了。我还知道我今晚吃了大哥的饭。

我走时,摸摸口袋,我身上还有二十五块钱,我没有给他们留下半分。我太自私了,我算过刚好够回家的路费。可我在回来的路上一直想,想要回去,想要回去。

可我还是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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