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06-20 作者: 普立紫云

云贵高原地域,雾是最为常见的了。不分寒暑,不分节令,也没有早晚区别,说来就来,然后是一阵阵的,来了又去,去了又来;也会是一整天的,整个山区就雾气缭绕,灰蒙蒙的。不过,我对此倒是颇有些喜欢。因为,我总能在这样的日子里听来许多的故事。然而,人生却是不同,活在雾里,生活就朦朦胧胧的了。当然,也有的人就想活在雾里。

这样的日子里,晚饭总是比其它日子要早,天也要暗得早些。

我与孙二要好,从五六岁开始就是这样。当然,那是我耳馋的缘由,毕竟总能从孙二奶奶那里得来许多故事。

孙二奶奶姓陈,据说与陈胜吴广起义的陈胜是本家,还说是嫡亲后人,这似乎没法考证,也没有那个必要了吧。在我十一二岁开始,会时不时的给她担些泉水。她只喝源头水,自来水管来的,她从不饮用。当然,我是出于小私心的,毕竟又要她说来故事了。

孙奶奶,今天不会还是土司安二吧?我不高兴的问道。

三犊,你娃娃记性得了不?孙奶奶总是这样,她怕我娃娃记不了故事。

当然,我背给你听。

前朝民事,兹有贵州,一崖主户,名为安二,居屯上,官土司,丁足五百,十里百寨,奉称老爷……。

唉唉,你娃会理白眼书,明白不?孙奶奶显然不大相信我对她故事段子的意会。

会呀,会呀,我知道安土司是个坏蛋。

孙奶奶摸摸我的头,笑笑说:他不坏,他不坏。

不坏?那她怎么要抢走奶奶您呢?还不让奶奶您做夫人呢?

正巧二狗叔赶来,“嘡”往我额头弹力一个指节。我没有哭,我用目光瞪住了二狗叔。他就有些不自在的开走了。接着,我纳闷了好久,安土司那么厉害,咋不做个好汉?

奶奶,你说安二他咋不回转做个区长?

不许你叫他名,他是土司。孙奶奶显然有些不太高兴我直呼其名。

哦哦,安土司。

他,唉!……。孙奶奶叹了口气,话语从嘴里咽住。我便看见她泪花在眼里抖动着,嘴角略有颤抖,面部带有些抽搐,手脚也箍紧在怀里。

唉!他人嘛,不知道咋说,奶奶这辈子是不会明白的了。奶奶便再次一流二手的说起。

我本命贱,十二岁那年,战乱饥荒,我们家九口老小,哪有吃的,我便托人关系进了土司家,做了菜坊丫环。那时,我最大的愿望就是有个饱肚子,菜坊当然最好。我们家九口大小,我总要有个私心的,偷偷掖些饭菜回家。

你娃娃懂吗?我底下还有三个妹子。她们经常挨饿,我总不能看着她们饿死吧?胡奶奶用慈爱的眼睛看看我,接着说:我那不争气的爹,成天赌,吹大烟,后来干脆抛了家小,一个人游走四外,也不知丧命哪里了。

你们没有找过他?我问到。

找?那个年头,到哪找?再说,找来胀饭还要贴着人伺候呢。

我有些不解,孙奶奶咋会对自己亲爹说出这样的话。

孙奶奶明显抹了眼角泪水。

那是我们最后一次见他,我十二岁。那晚,母亲把我那几个妹妹哄了入睡,一个人在娜沽河洗衣服,麻布衣,我们家九口人有一共八件上衣,十条裤子。上衣小妹没穿,经常母亲给她裹着个棕皮。裤子嘛,虽说是裤子,哪像现在,那就是个桶子,一家人换着穿,小的不穿,大的换着穿。

说到这,孙奶奶沉默了一小会儿。

我们家是个礼孝的人家,桶子总有闲着的,谁要是归趟集市或是串个亲戚,总有一两条干净的桶子可以换上。只是我那爱赌的爹经常拢着个破桶子,从不换洗。

呃,他不怕脏么?

脏,他本身就脏尽了人性。家里大大小小这么多人等着口粮,他倒好,整天吹烟赌钱,还常常领个女人回家。

那?

那个女人听说是广南来的。穿着洋群,也裹着小脚。那时候我们还小,她来就给些糖果和几根扎头绳。我们小啊,起初是欢喜的。后来,她总是赖着不走,经常要我的母亲饭熟了才去请她,母亲去请她吃饭,就看见她和我那丢人的爹给混在一起了。她与我的母亲撕打,打的头破血流。我爹给那女人帮忙,我娘就冷心了。后来我爹把我家一匹马卖了,据说是卖了养那个不要脸的女人,养在城里。唉!后来听说那女人被革命军给杀了,是个特务。

你要说是我的母亲或是哥哥们咋不反对吧?孙奶奶明显猜到我的疑问。

嗯。我点点头。

还不是他那些有势的狐朋狗友,个个狼头豹子眼。一来我们家就是杀鸡宰羊的。唉!……。

孙奶奶起身给我剥了个红薯。

就在他宰杀了我们家最后一个羊仔以后,我们终究得了个安生。那晚,他的那些哥儿们一共来了十九个人。先是杀鸡,一只母鸡,然后才是宰羊。那羊儿才三四个月大小,那是我们家十六只羊剩下的最后一只。我们家自己是不舍得杀的,指望有个置家业的本。我的哥哥们需要置个家业娶个老婆。

月黑里,我把那最后一只母羊偷偷拉到了河边,拴在一蓬青莿里头,不想给他们宰了,那是我们家的整个指望。我那爹没有找到羊仔,便用棍棒抽打我的哥哥,硬说是我的哥哥把羊藏起来了。我的哥哥头脑不机灵,自小就不识个一字,有些憨诚。他一打,哥哥就是个哭,不知道如何说个明白。我看见哥哥哭得伤心,便主动承认了藏羊的事儿。于是,我也同样受到了挨打。他边打我边咒骂我的母亲:“你就是个素秧鸡,没有个知礼,客人来了也不知道答待……。”接着,母亲也挨了他的鞭子。于是,我们一家人都受到了鞭子。实在无奈,我的母亲就连夜出走了。那时,我看着天空的星星,不尽的哭,无边的想:上天不是有好生之德吗?咋就不能留条活路?

我看见孙奶奶泪水到了脸颊,赶忙用我稚嫩的手给她抹抹。她笑了,笑得像我这个娃娃。

后来,那帮酒鬼喝得昏天地暗,又吵又闹的,火药枪“砰砰砰”的迎着天吹。我们都吓得哆嗦着蜷缩在房角。一个醉醺醺的人过来撒尿,他就在我面前,我连忙捂住我三个妹妹的眼睛。他撒完尿往回走,然后又回过头来,看着我,看了好久……。他摸摸我的脸蛋,嘟嘟囔囔的说着。接着,我那爹就过来了,他说:“土司要是不嫌弃,这女子就拿去伺奉你吧。”于是我就被几个跟班带走了。

那,你父亲呢?我问道。

我那爹,……。孙奶奶掏出汗帕,擦擦泪水。

我那爹,听说后来……。后来他就跟着一个是什么国民党的走了,再也没有回来过。听说死在了东北。他走我们乐呵,可他却在走之前画了押,把我的母亲赌输抵押出去了,输给一个姓缪的人。后来,我的母亲被那缪毒物一脚从楼上踢下,撒手走了。

孙奶奶接着说她的经历。

我被安土司带走后,很多人就说是我爹的关系我才进了富贵人家。那晚,我被几个提着长枪的人围在中间走,不知道走了多久,反正是天亮明了好长时间,都有人下地忙活了。我来到土司家里,先是安排我在菜坊打杂,陪着七个妇女打杂,过了三年。后是给土司的三太太做丫环,整天伺候她穿衣洗脚。一天,我正要去给土司三太太倒洗脚水,土司刚好来了,他还是醉醺醺的样子。他对着我斜着眼睛瞄,歪着头瞄,弯曲着一只脚瞄,瞄来瞄去的。“呵呵,这陈家苗子不错呢,够了、够了够了……。”你们娃娃不知道那嘴脸样的。于是,他就把手伸了过来。我退缩,退缩了几丈远。他醉的绊了个狗爬,扑倘在地。我就不敢再退了,生怕他死了,他死了我就得不到活路,还会连累我的一家老小,那时,我的奶奶还在,领着我的那些兄弟姐妹们。于是,我过去搀扶起他,我是出于害怕的,娃娃。孙奶奶说到这,用渴望谅解的眼睛看着我。于是,他就把我拽住了,拽在我的脖子里,我有些喘不过气。他紧紧拽住我,从地上爬了起来。接着要我搀扶他入帐,我得照做,不敢怠慢。于是,后来……。孙奶奶哽咽了。后来,我有了他的种,生下来是个男的。

我不敢多问,生怕是过了格,有了失礼。

孙奶奶擦擦眼角,接着叙说。

我们不敢照面啊,不敢光明正大的来往。土司他有担忧,毕竟他的大儿子都大过我三岁了。听说他早已在妻妾子女面前立过誓,不再娶妾。于是,我被收养在了山寨外的一个崖洞里。整天过着不见世面的生活,有人给我送饭,有人给我送衣,就是不准我与他的妻妾老小见面,不准离开那座悬崖,黑虎崖。我当然憋屈。不过,我想过,我没法与他们相比,也淘不过她们。

我纳闷,孙奶奶咋不逃走呢?

逃走?没那么容易的,经常有人把手看着。不过,我也不想逃走,因为我总能让那些使唤人给家里送去些吃的穿的。我是为了我的家里人。有我,我们家里人就不会挨饿受冻了。

那天,土司来看望我了。自从我住到崖洞,他两三个月就来一两回。我住的崖洞四面峭壁,我们是从天梯上去的,天梯是毛葛藤子,我是被人当作死尸提上去的。孙奶奶说着这话,不知道有多少的仇恨。可她又对土司有种说不来的情,我实在费解。

这次见面,土司住了很长时间。他似乎有着什么难以度过的劫。他整天抱着个胡琴,总是弹奏忧伤的曲子。我问他,是不是有人叛变了,他说不是。我问他,是不是妻妾知道了,他说没有。我问他是不是缺粮短钱了,他还是说不是。后来我才知道,土司害怕了,听说剿匪军要来,他害怕了,只是他还没有陪够我们母子。我劝他说:“土司,归降吧,我们终究要被瓦解的,听说全国上下就要解放了。”土司那时有过回转的心,他看着我,看看孩子,对我说:“我是想归降,可我一生作恶多端,剿匪军是不会饶过我的。我掠过多少百姓口粮、牲畜,抓过多少壮丁,让多少妇女守着活寡。”土司哭了,我也哭了。我估摸着土司良心发现了。

那他转好了没有?

孙奶奶摇摇头说,没有。

土司终归还是心底不正,他做过多少伤天害理的事,没有计数。不过,他是对我好的。就在一个晚上,土司的三太太揪着毛葛藤上来了,她一个人来,遇见我,就对我几记耳光。我怕呀,她是正娶的太太,我不敢对她有怒。接着,她骂尽了所有的难听话,然后要拽着我同她跳崖。

跳崖?干嘛要跳崖?我不解。

你知道吗?孙二他爹,孙二他爹是土司的唯一香火。

他不是大太太,三太太都有儿子吗?

是的,可大太太的儿子是个聋子。三太太的儿子虽说不聋也不哑,可看得出没有那能耐,到了十二三岁还学不会几篇文章。二太太没有。我的娃儿,孙二他爹那时是他的最大指望了。

她抓住我不放,正好土司来了,二话不说,掏出手枪就把那贼婆毙了。

你知道我为什么不想逃走么?娃儿。

不知道。

我一直在做事呢。我在黑虎崖上,一直做着事呢。你知道吗,土司来看望我们母子,实则是来看住我,他早就有些怀疑我了。他整天的与我们母子不分开半步,走哪都跟着。明是关爱,实则是要监视我们。可我不会露出马脚的,毕竟土司就是个土匪,他喜欢美色,那个时候的我,在十里八乡也算是个美人。他才不会轻易杀了美人。孙奶奶脸颊有些自喜的样子,毕竟那是值得回味的年轻貌美。他问过我:你是不是偷偷给外报信?我矢口否定。土司在查了三个多月以后,回了屯上。

我还是接着我的事儿。我都会正常的在家丁们的照料下起居。但是,他们都知道我有个喜好,每天就是要到黑虎山北面去看我的老家,我说成是对家的思念,这是土司批准的。于是,我每天都要往黑虎崖下丢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我我问。

粗实的葛藤,那些葛藤都是家丁们用来编防护天梯剩下的。我我每丢下一截,都要对着我的土地大喊一声:那酸穷的地,葛(割)根了。

哦,原来剿匪军就是通过你的暗号上去的?

娃娃,机灵。是的,他们看到了我扔下的葛藤,我都会选着最结实粗壮的扔。他们看见那些粗实的葛藤会围着屯四处找的。终于,他们的哨兵找到了从屯上崖边悬下的葛藤。在围了屯上一个月以后,他们才攻了上来。

“哩哩啦、哩哩啦,前方重兵把,左右是悬崖,后方有根毛葛藤,挂得了百把人。”号兵是这样吹号的。

我问,剿匪军就这样上去了。

是的,剿匪军是夜里上去的。听说上去了上千人,战火一打响,那血流成河,安家那些腿子跳崖的跳崖,自杀吃枪子的就吃了枪子,不到一个对时,土司家就全部被剿匪军端了窝子。我问,那土司呢?

土司被剿匪军拿走了。

说到这儿,孙奶奶深深叹了口气。我知道她还有许多的难言之隐,许多苦处还未吐露。当然,我知道她故意要留着,就是因为还有些说不出来的故事。那些故事,或者另她伤感,也或者另她有些难以启齿。

对的,难以启齿。在我的村子,闲言碎语最多,就连娃娃也一个样,一吵架,就得理着上几代人的根翻。那时候,我们几个娃娃总爱打架,有时就为了一个糖果,有时调皮也要对小伙伴二几下。陆嘴那时候是我们小伙伴里的老大,他经常要说说孙二的。那回,孙儿把陆嘴的弹弓皮筋拉断了。陆嘴不高兴,数落了孙二,这数落,便是要以孙二的奶奶为中心的。听到陆嘴数落孙二奶奶的故事,小伙伴们就特别爱听了。毕竟娃娃们就只是爱故事而已,我得必须为我们正名,并没有要糟蹋孙奶奶的意思。毕竟陆嘴专门说的都是些损人的故事。我问他:陆嘴,你咋知道那多?他便嘚瑟起来:我爹告诉我的,我爹做过生产队长,他懂的可多着哩。

以下是我从陆嘴那儿听来的。

陈英(孙奶奶)嫁给了安土司的第二年,就有了现在孙二的爹。那时,土司是要对陈英加以厚待的,他毕竟对陈英生的是男娃而感到欢喜,那是他一辈子的指望,土司硕大的家业需要有人继承。前面我说过了他的那另外两个儿子。于是,土司对她百般宠爱,就因为是宠爱,才会让她住上了四面绝壁的黑虎崖。后来,陈英又生了两个女娃,第一个在剿匪军围剿黑虎崖时丧命了,第二个被土司送人了。陆嘴说:那狗日的安土司,一个女娃他送人换了条狼狗。

后来,剿匪军攻下黑虎崖时,盘查山寨,陈英与几个使嘴丫环躲在了木柜里,剿匪军盘问时,使嘴丫环说出了陈英的事,给剿匪军暗记指路的人就是陈英。于是,陈英被剿匪军带到了河的对岸,就是我们现在的地盘。没有办法,陈英没法一个人养活那个娃娃,又是身世不好,我们那里没有人肯收留她。于是,在第二年里,丢下孙二他爹,村里人收养了他,陈英则回到了她的出生地,嫁给了一个屠夫。那时,周围几十里都知道她是安土司留下的小妾,都有着异样的眼光,甚至有人说她就要被抓去枪毙。这当然让屠夫对她有看法,她在屠夫手里受尽了折磨,陈英不得不怀着身孕出走了。后来她又回到了我的家乡,三岔。

这个时候,村里的老郭头是个光棍,便把她娶了。可是好景不长,老郭头整天好吃懒做的,没有个正道。没法活了,陈英便领着刚生下的平娃嫁到了李庄。

陈英的日子还是没有好过,整天以泪洗面,眼睛便产生了一层薄薄的雾。

过了十几年,孙二他爹长大成人,才把她接回了我们寨子。这里大部分人姓孙,他家就改姓了孙。可孙二他爹生来恶戳,整天偷鸡摸狗的,在接回孙奶奶后的第二年因抢劫杀人入狱了。孙奶奶就一直领着孙二淘生活。

孙奶奶还说。

我吃斋念佛了三十几年,就是为了解命。唉!我的命苦。

我们几个听故事的小伙伴都哭了。孙奶奶说:别哭,别哭,孙奶奶不好,惹娃娃们哭了。于是,我们又都去给孙奶奶担泉水去了。

孙奶奶的眼睛一直蒙着层雾,到了八十几岁还是一样。后来有专门下乡免费医治蒙眼病的医生给她看过,说可以治好。

孙奶奶说:我不医,不想医,我要雾着眼睛才能活的自在,这辈子算是活够了,眼睛一明,我就去看别人的好看别人的坏了。

我还是纳闷,孙奶奶咋不恨土司?

后来明白,孙奶奶就在土司手里过过几年不缺吃穿的日子,其它时间都是缺衣少食的。所以她怀念土司,只有土司对她好过。土司本是坏人,可孙奶奶却不恨土司,那是因为她从土司那里得到解救,又从土司往后陷入了困境。

也许,孙奶奶后半辈子一直活在她的那段就要成为压寨夫人梦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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