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城

2018-06-20 作者: 普立紫云
入城

那天,雨还没有完全停住,还有些雨点洒着,倒是太阳也出来了。

堆场传来了一阵阵响亮的笑声。

“那当然,捡一块石头往街中心一坐,还怕没人请客。”石宝回来了,这声音太熟悉不过。于是,就接着又听到了赶年的声音。只要石宝回村,不管飘雪或是暴雨,他总是要先到碓场的。而后是石宝那响亮而又破碎的声音与人打着招呼,三叔、四伯,我回来了,刚到的。而后我总能想象起石宝那些表情与动作。他走路总有一只脚故意往外歪拐,左右交替着,肩膀也标配性的随着抖擞几下,眼睛的视线斜出一道光瞅向远处或是近处,外人没法分辨出,而嘴角一吐出字句就嘴皮拉往右边飞出些唾沫星子。那种样子颇有些洋洋自得。

赶年在弟兄里生小,没有够忙的家务活计,空闲要多些,所以他总是最早到的。然后,听见赶年在堆场放开嗓子的喊:“夏雨、福后,石宝哥回来了。”那声音总是拉得很长很长,回声映在村后的崖壁传过来,还能清晰的分辨出那是赶年的声音。我在屋里应着:“我得先给猪仔喂食。”接着福后也应着:“来了。”然后村子会在顿时沸腾起来,石宝回来了耶。

石宝,那个我们村第一个在城市里有了“地位”的人,但不算是第一个进城的人。他的地位据说很高,我当然不能确切他的位置高到什么位分,只是能听出他的阔绰。

据说,石宝一呼百应。

首先是街头的混混,那些混混们与石宝都是“至交”。或是麻将馆里石宝与牌友的争执,或是洗浴场石宝与小姐的纠纷,石宝都能通过混混们出面摆平。这些若是遇了强手,石宝还有一定的关系,那关系就是部门。石宝认识很多部门的人,据说有官至局长的,那些部门统统会给石宝办事,大事小事,都会给足石宝面子。当然,石宝的结交还有就是富人,富人们与石宝的关系更过于密切,因为至少石宝早已说过他就是富人。这些,我和福后就坐在堆窝里听着,堆窝在我记忆就不太用了,被时间遗忘,现在成了我们闲暇时间的唠嗑点。

“石宝哥,你能不能弄个官给我当当?”赶年对石宝好奇,赶年好奇他的能力可能是一手遮天的。

“当然,你现在还小,过几年长大,我就帮你搞个经理官。”

于是,赶年的志向就一直冲着经理官去了。福后悄悄和我说:“夏雨,赶年是要做经理官的人,咱可要先奉着他,以后没准他能提拔提拔咋俩。”想想也是,赶年以后是要当经理官的。于是,福后总会悄悄把家里那些土豆片或是猪皮油渣送给赶年。赶年最爱吃福后家的猪皮油渣,他总是爱夸福后他娘的手艺,福后家的猪皮油渣在赶年嘴里嗑嗤嗑嗤的响着,贼香贼香的,让人总能闻到从他嘴里露出的猪皮油渣味儿。我们总是爱拿他说事:赶年呃,你可是要当经理官的人,不会到了城市还嗑着这猪皮油渣吧,那会贬了身份的。不怕,不怕,石宝哥不也爱吃秀梅她们家猪肠子油渣么,人家咋就做了高端人了呢。赶年说话总爱打个比来证明他的有理。赶年一嚼猪皮油渣,嘴角就要流出些白沫分子,他也例证:我妈说了,脓鼻子当官,嘴角沫发财,我以后是要发财的哩。倒是,你还别说,赶年就真有了经理官的把子,越来越有,越来越像是我们听说的那经理官。

石宝哥这次回来,最大的发生了变化。人们看见的先是他头发的变化,长成了紫色与黄色,有说像是冬阳菊花,有说像是打破碗花,他爹则说他是一朵奇葩。然后是耳朵的变化,耳朵变得长了,很长很长,长到都能挂上两三串链子,他说那链子是黄金的,与鼻子上的环一样材质。他说那是发家的象征,发家的人耳朵就长了。是的,三娃子家那驴耳朵怪长的,难怪卖了好的价钱。小伙伴总认为石宝那就是地位的标志。

赶年总要摸摸石宝脖子上的圈,让它在石宝脖子上转三四个圈,石宝立马就高昂的对赶年说:“你知道这圈值多少钱吗?”

“三百。”

“去,三百。告诉你们小屁孩,这值九千嗦螺币呢。”

嗦螺币是个啥?石宝说我们乡下人不懂,那是城里上层人士的高端交易。那高端交易又是个啥呢?石宝便对着我们一流二手的说:告诉你们吧,高端交易就是城里上层人士的交往,高端人的交往不谈钱,谈钱俗,他们就只谈嗦螺币。

“你是高端人士吗?”我问。

“切,那还用说,都告诉你这圈值九千嗦螺币。”

于是,我们就在后面的时间里一直好奇着嗦螺币,一直想不通嗦螺币的样子。福后和赶年就天天猜测着,会是一个圆圆的铁币,还是方的扁的?赶年说是铜的,我们就相信是铜的了。我们知道,赶年是要当经理官的。

赶年后来就不大与我们要好了。一次,上山割草,福后把他的镰刀给弄缺了一块,他立马就怒了。“福后,你可知道你犯了多大错误?”福后看看赶年,看看我说:“不就一把镰刀吗?咋们割的草都是平分的,镰刀改天赶场买一把不就是了。”赶年立马就甩着走人了。他走向富丽堂皇了呀!

从那以后,赶年就不和我们一起了,他辍学了。听说跟着石宝进城了。那年,他十五岁。

而后,在一个雪花飘飘的日子里。我看见一个颜色鲜艳的人物站在村口,站在雪中,手里拎着个会走的箱子,瑟瑟的,颤颤的,弯曲的。那是赶年回来了。

一看见我,赶年就站在大雪里,不动了,定住了,眼睛直愣愣的盯着我,嘴里含着带有古茶颜色的香烟。当然,我看见的是他鲜艳的头发,黄色的,整个都是黄色的,很长,到了肩膀。我跟他打招呼,赶年回来了?

“你是?”

“我是夏雨啊。”

“哟,长时间不见,都不大记得了。”,可赶年刚出去八个月,这八个月里我与福后经常念叨着他。赶年一边递给我烟一边说着:“这是高端烟,贵着呢,来一根吧。”

我说我不抽烟。

“什么世道,烟都不抽,是个男人不?我看见赶年也有了链子,和石宝的一个颜色。“嘿嘿,这是金项链。”我知道,价值九千嗦螺币。“这是我们高端人的象征。”赶年也成了高端人了?这么快!雪花很大,我都已经抖了七八次伞蓬了,赶年还是不肯回家。他故意把深统皮鞋使劲一跺,他围脖上就掉下来一片片的雪块,在地上咂出很多的小窝,接着他抖抖袖子,雪花就飞上高山飞出云彩了。“这是真皮的,狮子皮的。”于是,我就对狮子皮有了新的认识。

“我是夏雨呢,你不记得了?”

赶年看看我,半晌才想起来的样子。“哦,夏雨,我在城里事物繁重,经常爱忘记事儿。”赶年是一本正经的。

我是人呀,不是事儿。

是的,事儿爱被忘记,人也爱变化,人也总是被遗忘的。

中考结速了,我和福后都没有考取高中,落下来了,一同落往了泥土地的犁沟。

那段时间里,我和福后都在心里揣着相同沮丧的心情。我们一时间找不到什么事做,找不到方向。我们常常会各自感慨,又各自鼓励着。而我们又常常避开那些朝夕相处的人们,要不是我上他家约他砍柴或是他来我家约我割草,我们就几乎不会出门,总是觉得自己有了见不得人的面,想把头埋进豆糠里。因为我俩一直是村里大人们对读书抱有希望的人,一直受着夸奖的人。在此之前我们村也从未有过一个高中以上学历的人,我们备受希望的宠。然而,我俩还是让他们失望了,在我们心里这避免不了是个自己认为的笑话。也许真成为了别人的笑话。

那些日子里,我们除了割草砍柴之外彻底没有其它的事了。福后说,他不想要这样的生活,他羡慕赶年经理官的生活,他也想去做经理官。赶年确实说过他已经在城里做了经理官了。

赶年现在变了,不知道是世道的缘故还是人的个性,总有人会在一转眼变得面目全非,连自己的脸也变了,赶年的脸变成了霜白色,沾满了黏糊糊的粉末。这要追究在环境身上吧,我觉得有些推托,还是说成是人容易膨胀才对些。人的膨胀不仅仅是有了钱财的人容易膨胀,小人物也是容易膨胀的,只要改变了他的生活方式,他就觉得自己逃开了根本。是的,我骂了赶年,在内心里骂了。

接着,福后随了赶年也到城市去了,只留下一个孤零零的我还在山里。我落单了,没有了发小的陪伴,只有黄牛成了我的伴。我与黄牛有很多的语言,我向它吐露我的心声,说给他听我的理想,我只想做个本分的农民耙子。黄牛都能听懂,它抬头看看我,摇摇尾巴,有时调皮的用尾巴拍打着我。好吧,好吧,做个农民把子也好,土地总是要有人耕种的呢!有时,黄牛吃草走的远了,我就说:牛儿,快回来,快回来,这边青草绿着呢。黄牛就摇着尾巴慢慢把头调转过来,顺着我的方向吃着草回来。我说:牛儿、牛儿,你可别偷吃别人家庄稼。牛儿就抬起头叫上一声,应着我的招呼。我和黄牛那是真正的感情,牛儿都听我的话,我也厚待着牛儿。小黄牛才是我最好的伙伴。

那个时候,我喜欢坐在天边,喜欢与云彩一起看着夕阳远去,想念着赶年、福后他们。夕阳一去,我就会在梦里喊着福后、赶年的名字,一起说着我们的各自秘密,一起把想法抛给了山谷。然而,时间总是飞快,他们都入了城市,从此就变了,不再有一起割草砍柴的时光,不再有赶年那一声声对着我们名字的呼喊。我,只能单独留下了。

记得,赶年要入城市的那天,是我和福后一同送走的赶年,我们拍了三个巴掌,相互说着志同道合的词。接着,福后也去了。

还记得福后走的那天,天色快要暗了,太阳几乎挂到了基都山边,云彩的颜色也随着黄变紫,由紫变成了暗黄,接着就黑下来了。开往县城的车是路过的,到了这几乎都是傍晚,晚点的就到了天黑。记得福后一直兴奋的样子,他说赶年去做了经理官儿,他也想去,还说着他对未来的很多憧憬与幻想。福后深深的吸了一口烟,福后说想在城市混在高端位置,得会抽烟,那是石宝告诉他的。福后抽烟的样子很幽幽飘然,烟圈吐出的那一刹那,他似乎是在得意着那个城市的前景,也写照了他就要很快发达的未来。可我们就这样分别了,由此分别了一个农村与城市的隔阂。是的,我说是隔阂,那是因为在这两个地的人儿现在似乎还没有能够特别融洽的言语沟通,那时我是这样认为的,毕竟我都从石宝与赶年那里看到了这些隔阂,今后福后与我也会有了隔阂的。那些隔阂会来自某一刻我依仗了福后的恩典而我无以回报。好吧!隔阂终归要有。

福后一直红着眼睛说:夏雨,我走了,赶年做了经理官儿,我去了,他妈好歹也同样有个职位吧!

当时,我看见福后眼睛里冲出的对城市的那种渴望,同时又夹杂出那些他还没有完全抛下就要离开的老土地。福后紧紧拉住我的手,说出那些他一直不能忘怀的乡村土气。那个时候,我总能感觉出福后的那些浓厚的土地情怀,感觉出福后的那些本分。而后来那些变化,我总感觉是有些猝不及防的。福后,他后来也入了城市。嘿嘿,福后,你还是年底要回来的,没有那么多的感慨吧!

在福后离开的那天傍晚,我总能在夕阳落下的时刻里想象出很多,我似乎看见了福后后来的那些变化。那是赶年在我心里抹不掉的那些变化影子而来的影子。我在内心感叹着,会不会福后也就变了呀!福后,我总能把他名字的部分与我对他的想象联系在一起,会是一辈子不会移出土地的深情。然而,赶年的样子呢?如今赶年都变化了呀!于是,我总是会有些小小的不安,不安分福后某个日子回来时的样子。

还记得这样。石宝与我们那群伙伴们的快乐,那些充满阳光风雨的日子。我们总是童真的,我们总是简单的。而后来石宝的每一次回村,都能给我带来内心的冲击,那是我对未来的恐惧,更多应该说成是我对那些人情世故易变的恐惧。

第二年,我呆不住了,在家里重复的春耕夏忙秋收,我想去走走。

在没有小伙伴的送行之下,我一个人从朦朦胧胧的早晨里出发了。我没有当经理官的本事,所以我选择了建筑工地。

建筑工地与赶年、福后的城市有些距离,中间隔了个滇池。而对于我来说,似乎隔着三百年的摸爬滚打。

整天整日的,我都在忙碌着,汗流浃背的忙碌着,从早晨七点到晚上七点,从一车车混泥土到一车车毛石,也从一块块钱到一点点磨灭的憧憬。

那些日子里,我除去了体力活的卖力,没有其它的杂事。有时会买些报纸、杂志消遣时光。

偶然间,我从报纸上看到了关于石宝所说的“嗦螺币”的事,看了几遍。那是一篇关于“嗦螺币”中性的点评,说了涨幅与笔者认为的前景,也说了随着时间它是否能不能真正成为像石宝那样所说的制造富人的幌子的事。总之,我不太了解,但是真正看见了有关“嗦螺币”的报道。对此,我倒是在认为石宝因为“嗦螺币”成了高端人士的事情有些逼真。我在想象着石宝的样子。

他开着比乡里当官人坐的要好的轿车,抽着那些带有颜色的香烟,手腕多了几串珠子和三块上海表,脚裸应该也有珠子串,头发金灿灿的……。赶年也是一样,福后呢?福后没有赶年待人花孃,应该还没有当上经理官吧。

一个风雨接连下了四五天还没有停的日子,我们停工了。老板说:操霉的运程,遇上了这鬼天气,运料的路冲断了,放工三天。

我顿时要去实现这些天来我一直的愿望了,去见见经理官赶年。

从我在的工地出发,先要坐上马车颠簸出那段路的坑洼,颠簸掉我一身灰朴朴的尘埃。再经过半小时面包车程到达车站,这是从一个在建的未来到达有些起色的未来。然后是乘坐大巴转入昆明,在就要起色的未来里一步跨进繁华世界。接着就是在繁华的世界里寻找,寻找那个一直了不起的人物的生活样子,是的,我只是来看看样子的,没有说是就要成为那个样子。于是,我坐着摩的去找赶年的样子。

赶年给我留过一个电话,我找家小卖部打了过去,电话那头一直说:对不起,你拨打的电话是空号。于是我想:赶年这个贼日的娃子是不是又做了大于经理官的官,电话也升级了。摩的师傅告诉我说,昆明的经理数千上万,你要找的是哪家的经理。我告诉他,赶年的样貌,头上有五个漩,四个在脑袋顶端,一个在额头上,他鼻子如刀子削过的锋利,眼睛眯成麻线,嘴巴是合拢以后上嘴唇翘着的。摩的师傅说:“昆明城大着咯,你说的这种样貌人倒是也有见过。”我立马让他送我去找。

摩的师傅带着我穿过一座座桥,过了一个个巷,转了一个个村,到了一个叫作“飘香歌声”牌子底下。他说到了,就是这儿,我说的那个人就住在这儿,让我上楼去找。然后我转身去找。“先把钱给了。”我问他多少,他说出来的数字就把我给吓软了。“两百。”

“两百?”

“是的,带你走了几十公里路程,你说少了能够油钱不?”摩的师傅操着的话语我有些不太听得明白。

这明显超出了我的预算,我从家里经过昆明到了建筑工地一共加起的路费也不过五十几块,那是三百多公里路程,这在一个城市里的路段就要两百,我显然不会同意。再说,我全身上下就一百块钱。

我与摩的师傅发生了争执,我认为他欺诈了我。他则摆出一副非得如此的表情吓唬我:“不给是吧,不给让你好看。”我告诉他不是不给,是我根本给不起这么多。然后,立马就聚拢过来几个骑着摩托的人,硬要给我些颜色看看。我不得已,把身上仅有的一百块钱给了他,他才一脸凶狠的离开了。

我上了“飘香歌声”的楼,立马就有一位我平身第一次见过最漂亮的女孩过来招呼我,我说我是来找赶年的。她用一口川音说:“啥子赶年哟,离过年还早着呢,赶年木有,妹子倒是有。”

“妹子?”我不知道她咋知道我有妹子。

“是呀,妹子,湘西的,湖南的,四川的,广东的都有。来一个呗!”

我说来一个来一个。我倒是好奇“妹子”是个什么东西?肚子实在饿的慌,我想要一个“妹子”。我估摸着没钱,但是我相信我说明我的处境,她肯定会答应我在找到赶年把“妹子”钱还上的。

“妹子”来了,是个真正的姐姐。她把我领进一个房间里,过来拉扯我的衣服。我问她这是要干嘛?她眼神浓情的看着我:“你不是要妹子吗?我是广东妹子,不行啊,不行给你换个四川辣妹子。”我立马吓得灰溜溜转身就跑,生怕又是两百,我真的没有两百块钱。

一直跑过三条街道,我才没有力气的停下来站在墙角。头有些眩晕,眼睛有些泛花,腿也发软。抬头看看四周,都是穿梭如水的车辆,花花绿绿的人群。我失落了,失落为着的那个经理官赶年。

于是,我又沿着街道走,不知道走了多久。我居然碰见了福后,他手里托着一叠花纸。我走过他身边,“看看吧,我们周末活动,免……。”

“福后。”我暴跳起来,有了新大陆的感觉。“终于找到你了。”

福后看看我,先是有些吃惊,然后就是一脸懵。“夏雨,你咋找来的?啥时候到的?”

我说:“摩托带来的,一百块钱带来的。”

“从哪里来要一百块钱?”

“从车站。”

“哪个车站?”

“不知道,从南边来的。”

“哦、哦。”福后一边应着我一边在给过路的人说着他手里的那些花纸。没有人耳他时,他才回过来对我说:“我正在上班呢,你到对面的广场先坐坐等我。”

狗日的福后,我肚子饿的要死,你居然不问问我有没有吃饭?现在估摸可是中午吃饭时间。我先开口了:“福后,我还没有吃饭呢,你……。”“到广场等我。”福后打断了我的话。我立马知道福后也变了,变得害怕我要蹭他一顿饭,便没有多说,就穿过公路到了广场。

太阳正顶,辣得能把人烤焦。而我,现在没有了去处,就顺便躺在了广场的一把椅子上,头还是晕晕的,身体没有力气。晕乎乎的就在烈日下睡着了。福后过来叫我的时候,已经是天黑了。城市里红红绿绿,蓝蓝紫紫的灯光亮起,让我更加的感到头晕目眩,耳鸣闭气。

我随着福后走,走过两条街,穿过三道胡同,在一块垃圾堆旁停下来。

“你在这等着,我去上个厕所,他妈的,逼了一天,屎怪急的。”

福后出来了,他说:“你要不要尿,等下过了可没有厕所,要跑回这里来上。”

我说:“肚子实在饿,从昨晚到现在没吃饭没喝水呢。”

福后呃呃的应着,把我带到了一条小街道。走进一个几平米的布棚,摆有两张脏的不堪入目的桌子。

“来,给我们来两碗酸辣粉。”

“还是赊账啊?”老板看着福后。

“少不了你的,老乡,月底发工资给你。”福后摆着阔绰的样子说着。

“差两百三了。”老板说着端上来两碗酸辣粉。

“好好好,不会差你。”

我几下就把那碗酸辣粉下肚,肚子还在咕噜咕噜叫着,旁边有人紧紧看着我。我听到说,不辣么。是啊,顿时觉得嘴里火辣辣的,合不了口,我想喝水。我轻声问福后,没有水吗?福后说,这里水贵,回去再喝。我不好意思让福后再破费了,毕竟我听到了赊账,我忍着还未填饱的肚子,忍着火辣辣的辣,忍着实在干的不能再干的舌根。起身时,我脚动不了被东西黏住了,是被小摊子那些常年累月积起的油污与腻垢黏住的。如同后来我知道的人们,包括我自己,被城市的某种诱惑腻垢黏住了,因为你毕竟要在腻垢的地吃喝拉撒生活着。

随着福后走了,走过拐角,上了楼道。福后“髟”的一声搭嘴,楼道里亮起了灯光,灯光是黄色的,黄色照在白色泛出黑色的墙壁上,昏乎乎的。

我就坐在靠近里头的床铺上,那是福后的床,进门的是赶年的,赶年是经理官,我不敢坐脏了他的床铺。我们在等经理官赶年回来,等到了我累得倒下就呼呼大睡。

“操他妈的,今天那个客户,害老子被吴总骂了。”我在睡梦里听到了赶年的声音。接着是福后的:“夏雨来了。”

“他来干嘛?”

“他在工地做活,休息过来找咋俩玩玩。”

“哦,我以为是来这里上班。”

我醒了,在睡梦里醒了。我知道赶年的那经理官害怕我依仗他,依仗他成了经理官。其实我早有认知的,我不会去打扰他,所以才没有同福后一起跟着他去奔那经理官。

“夏雨,可想死我哩,你终于来了。”赶年装出一副热情的样子。“你知道吗?我和福后就盼着你来,你来了就好,我们三个将来和着把那狗日的吴总给抵了,让他妈滚蛋。”

“什么吴总?我是来看看你们的。”

“你来多久了?在哪有落脚点吗?昆明着城市大吧?你看那些高楼大厦雄伟吧?”赶年一个直的说着。

我晕了,被他问晕了。城市大不大,高楼大厦雄伟不雄伟与我啥干?现在,我肚子饿口渴。

“福后,明天带夏雨到咋们公司那些个地去转转,让他知道这大城市的辉煌。”

福后连声应着:好的好的。

我说,能不能搞些水喝?

福后这才把一个衩口铁盆端到走道里去,接了半盆水进来。他弄弄煤气灶,又把煤气罐子放倒,说着:“这煤气他妈下的老快,两三个月就要一罐。”赶年在旁边说着,咋以后换个电磁炉吧,我发了工资就换。

福后把煤气罐放倒又直起,直起又放倒,然后在地上晃动着,好不容易才煨涨那半衩口铁盆水。我自己拿了个糊着油腻分子的碗舀了一碗,不好意思让他们知道那碗的脏,硬着喝了下去。那味道怪怪的,有些酸不酸,碱不碱,咸又不咸的怪味,还能微微感觉出臭味,臭水沟的那种臭味。我有些恶心了,想吐。福后立马说:“这昆明的水就是这个味,习惯了就好。”然后,赶年说:“尿尿睡觉吧,明天还要去给客户签合同呢。”于是,福后让我在他刚才接水的池子里撒尿,他说,楼道里没有厕所,小的就直接撒池子里,洗拖把就冲走了。回进门,一股尿骚味扑进了屋子,比老家茅坑还臭。

第二天,赶年要去见他的客户,让我同福后到他们的那些公司转转。福后还是一样,托着些彩色的油纸片我们先是在春城路,在一个路口,福后指着对面的楼房对我说:“你看,那就是我们公司的楼盘。”我抬头边看边数,最高的一共二十五层,福后说地下还有三层,那三层是地下商场。问他转过没?他说,转过,去买牙刷时转过。然后,我们又穿过春城路去了北京路,福后还是指着远处的高楼对我说:“看,那里,这边,还有那边,全都是我们公司的楼盘,你看啊,现在我们公司的规模如此之大,将来的发展是了不得的。”

“赶年在哪栋楼房里做的经理官?”我很感兴趣赶年。

“他啊,具体上班的地是跳着的,没有固定。”福后显然也不大确定赶年的官位。

“石宝哥呢?”

“他啊,我也不大清楚,只是有时过来找我拿些钱,说是最近要请很多领导吃饭。”

我有些惊奇的看看福后,纳闷石宝哥还需要给福后借钱花销。但我还是没有多问。

我们继续走在城市的车水马龙、人群接肘之中。我看见了一个人,一个掉入淤泥潭泡过我也能辨认清楚的人。对的,赶年,就是赶年。他举着一个牌子,一个蓝色的牌子,上面写着“旺铺火热抢购”。我的兴奋度是无法形容的,因为举牌在我之前见过的是小学的大队长,然后是初中的体育委员,还有就是我们的副乡长举着“土地不留荒全面奔小康”的牌子。赶年这破娃是厉害了,都干到了举牌的位置。我大喊:“赶年。”他没有听到。

“赶年,赶年……。”我又卖力的喊。

他似乎还是没有听到,我跑到他身后,故意要逗逗他,让他知道他的铁哥们来了,也要让别人知道我是赶年的发小,只有我才可以这样与赶年逗乐。

我拍了一下他的肩膀,他回头看看我:“你动个啥啊,我听到你在叫我。”

“听到你咋不应呢?”

“没看见我在上班么,让领到看见不好。”

“领导?你还有领导?都干到举牌了,还怕谁?”我有些不解。

“去,到那边等我,我中午休息有半小时,我来找你。”说着,赶年继续举着牌子高喊:“过来看过来瞧啊,三月楼开盘大优惠,先到有特价,还有大礼相送啊。”

我依照赶年的话到了路边的一棵树下,看着赶年,看着福后。

“来来来,看看吧,这里是城市的风貌,这里是理想的家园……。”赶年一边说着一边去拦住路过的行人,但几乎没有人搭理他。他继续不断的这样叫喊着。

福后也是,见一个过路的人就往别人收了塞那些花纸,有的会拿走一张,有的则没有理他。从早上我们出来,福后已经把一大背包的花纸快要塞完了。于是,他过来对我说:“夏雨,我回去拿传单了,你在这儿等着。”我应了一声“好呢”。就发现福后坐上一辆公交车走了。

福后回来时,已经是中午。我只顾看那些川流不息的车辆,看那些染有各式各色头发的行人,不知道赶年在什么时候到了哪里去了。

“夏雨,赶年呢?”

我看看周围,“是啊,这娃子去哪了,怎么都不招呼一声就走了。不会是开会去了吧!”赶年在雪地里和我说过:夏雨,你有事就得来昆明找我,我会接待你的,我的时间基本都在开会的。

准了,赶年肯定是去开会去了。

福后继续发着他的花纸,我说去吃饭,肚子饿了。福后张着眼睛看着我:“啥?你还没有吃饭?”

“对呀,没有。你吃了?”

“不早说,我回去就到那里吃过了。”

我知道那里就是昨晚他带我去的那里,两块五一碗酸辣粉的那里。

“福后,我身上没有钱了,昨天来的一百块钱都给了骑摩托的人。”

“哎呀,我也没有了,刚有两块来回坐公交了。”

我肚子咕咕叫着,我想一下子飞到我做活的工地去。

“要不,你先回去吧。”

“回哪里?”

“回工地。”

“工地,一百多块钱的路费,我走着回去?”

“那就回我们住处去吧,我给你钥匙。”

“我能找到那地方?”

“你顺着35路汽车走的方向去就是了。”

我知道福后是真的没钱,我就照他说的做了。一路上,我看见35路公交车,就要停下来看,看它开往哪里,直到看不见了我就走,走到那个看不见的地再等,等到有35路车经过,我又看,看到它走到我看不见的地,我又等,等了再看,看了再走……。这样我估摸找到了那个福后尿尿拉屎的垃圾堆,我又找到了那家福后带我吃酸辣粉的小摊子。我走了过去,想说:赊我一碗吧,我是福后的朋友。可我似乎没有那个胆量,我只能在心里揣测着新的办法。我拿出胆量走了过去。

“吃粉里边坐。”

我坐了下来,“我是那个福后的朋友。”

“福后?乃个福后?”

“就是昨晚来你这儿吃粉那个福后。”

“来我这里吃粉的人多了,不认识哪个福后。”卖酸辣粉的是一个中年妇女。

“就是留着长发,紫色的,肩膀有条长虫的那个。”福后现在肩膀上多了一条花纹,他说那是龙,代表着他将来要宏图大展。我说纹的不像,他说他知道是龙就行。

“哦,你说的是那个叫宏伟的?”“宏伟?”我顿时理解到了什么,连声说:是是是,就是他。我估摸福后换名了。

“他啊,咋滴?有事吗?”

“没事,就是肚子饿了,没有带钱……。”

“不行不行,见个人就来赊账,我贴不起那钱,他的还差两百多呢。”老板直接就把我的讨饭台词打发了。

我起身走,走过半条巷道,看见了石宝哥。他正在与两个女子走着。

“石宝哥。”我大声喊。

石宝没有理我。我又大声说:“石宝哥,是我呀,夏雨。”我见他抬起头看了看,没有发出什么声音与反应,又与那两个女子说说笑笑的。

难道我弄错了,不会啊,石宝哥。头发没有变,颜色没有变,脖子上的圈没有变,手腕的链子没有变,就是石宝。

我走了过去,怕他没有听见,走到了他跟前。

“石宝哥,我是夏雨啊,刚才叫你你没有听见。”

“哦哦,夏雨,你到福后他们那等我,我现在有事呢。”说着,他与那两个女子说着话走开了。

我没有去处,虽然找到了那个福后拉屎的垃圾场,找到了福后赊帐的那个小摊子,可我还是找不到福后的窝。于是我想想,不能把石宝给丢了,我要跟着石宝。

我鬼鬼祟祟的跟着石宝,我不敢靠近,我知道石宝正在谈大事情,那是看着特别高端的两个女子,衣着漂亮,脸孔粉白。我看见石宝进去了一间屋子,我站在门外。

“进来,三缺一呢。”老板招呼着我,那是一家麻将馆。

“他是个娃娃,不会麻将。”我听见石宝在里边说。

我摇摇头,说不会。

“是你朋友吧,高志。”

“是我就村子的。”石宝答着。石宝也改名了呢。

“进来等,他打麻将呢。”老板说着,我也走了进去。

石宝正在悠闲的抽着烟,理着麻将,顾不及理我。我就坐在一破椅子上,像个没有归巢的乌鸦,张望着里边。只听到哗啦啦的麻将声,听见“糊了、杠上花”“日他娘的,手气被”“哎呀,又打错了”“走霉运了,一把没糊”杂七杂八的嘈杂声。我特别的饿,特别的困,特别的感到后悔,后悔我咋就相信了经理官的职位,还来找他们。于是,我想出去转转。

我走到一个路口,看见了小卖部,我鼓足勇气和他说了我没钱,他让我打了个电话给我在工地的老板。老板把我带回了工地。

年末了,我老板说有电话找我。是赶年他们,赶年说约上一起回家过年,我说好。我们说好了在车站相遇。

那天,我们相遇了,石宝说让我去买票,我去了。

在火车上,整个车厢都是嘈杂的,但总能在每一个座位清楚的听到石宝的声音。还是一个样子,石宝给他的高端朋友打着电话。

喂喂,这边好啊,好啊……。我们公司就是这样,是国际品牌呢,你找马总就好,这事他向我汇报就好。

邻座的人都盯着石宝,石宝放下电话。

唉,这个公司的事就是忙,没个闲。下个开发的楼盘就要动了,我们明年工作更忙……。

我一路给他们三垫了路费还包了吃帐,我知道他们没有一个铜板。

我不得不说说石宝的城里。那天在麻将馆,有人说:高志,还钱了吧,这个月马上要交房租。石宝求饶着:等等吧,这个月手气背着呢,下个月,下个月初一去庙里开开光,手气看旺不。

切,你还手气旺。

我咋就不信了,会一辈子手气背。石宝侥幸着。

另外一个人也说着:高志,丟五百过来,我这输光了。

石宝说:老板,借五百来还他。

老板没有鸟他,瞅了他一眼。

石宝说:怕还不起是,改天我那两个兄弟发工资还你。

麻将老板:你那两个发传单的兄弟?看,对面那酸辣粉还欠着钱呢。

麻将老板咀着嘴,很不高兴的样子:还经理,遍大街都是经理,一个唱歌的地就有几十个经理。

我不懂,经理官不是很大么?

石宝一脸灰沉,耷拉着头,然后猛地摇起脖子,金项圈就轱辘两三个转。

我看见他的金项圈在转。对了,九千嗦螺币。我想,石宝全身是宝的嘛!

拿这个压着咋地?石宝扭过头问麻将馆老板。

哼,你那个不知道是真是假呢咯!

我这个价值九千嗦螺币呢。

“嗦螺币,我们用来买游戏装备那个?”旁边一个娃娃问道。

石宝顿时脸红得像个猴子屁股。:“小孩子,知道个哈,我这个是高端交易的虚拟货币,知道不?一边玩去。”

“就是就是,嗦螺币就是买游戏装备用的嘛。”娃娃哭了。

然后麻将馆老板那个胖妇人给了她的儿子一个耳光,“哭啥哩,整天就知道打游戏。”

我看见石宝又笑了,用手指指小孩:娃娃不懂事,要好好说话,好好说话。

于是,“糊了”有人说着。麻将吭哩花啦的响着。“给钱”一个四眼仔干脆的吼着石宝。石宝回过头看看我,眼神有些彷徨且有哀求。我说:“我没钱。”石宝便有些不耐烦我的样子:“打着,打着,等下去老李那拿。”

麻将馆老板过来扯两百块钱给石宝:记着,一共三千七百块。

呵呵,拿了新钱,手气要红了。石宝捡起钱,高兴的乐呵着。脸上有种洋洋自得的喜悦,可爱至极。

至于赶年的名字,后来我听福后说过,叫“黄星”。

我问福后,石宝真的找过关系帮了李麻子的女儿上了一所职校。福后说那是真的。偶尔在麻将馆里有人会说起职校招生的事,每招来一个学生给五千块钱,搓麻将的人给了石宝一千块,正巧李麻子女儿没有考取高中,石宝耳朵灵,他能知道天下所有的事,就给李麻子打了电话,说他能够帮忙李麻子事。李麻子女儿依此进了昆明一所职校,李麻子对石宝特别感谢,还送去了一支腊肉火腿。石宝的地位在村里又得到了提高。

我又问,石宝真的有关系?

福后说:不大清楚,反正他打麻将的朋友都会说起关于请客某某局长、处长吃饭的事。

伪造的?

福后答不上来。

人是七百种形色的,总会沾摸些官的味,一个狐朋九个友。总有几次是与官爷碰面的,石宝就说成是他的至交,这也没必要去考证。反正石宝是混在城市了的。

我问经理官大不?

福后说:和我们一起发传单那些个临时工都是“官”,有经理官,有顾问官,还有公关,都是官。有时给盖房子的发,有时给音响唱的发,都有名号的。

回到村里,人们都说着:石宝回来了耶。

石宝还是那样,脖子一个圈圈,手上几串链子,头发几个颜色。碰见人就招呼:三叔、四伯,我回来了。

然后,赶年和福后也说着,回来了,回来了,我们从省城回来了。

石宝还是说着他在城里的阔绰。

往后的好多年里,石宝还是说着他的阔绰。有天,我们都看见他那些掉落了颜色的圈子与链子在雪地里异常明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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