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稚气却很自然

2018-04-15 作者: 外研社编译组
第一章 稚气却很自然

作者:凯瑟琳·曼斯菲尔德

亨利也说不清,究竟是他忘记了戴这顶草帽的感觉,还是自去年夏天以来他的头真的变大了。Www.Pinwenba.Com 吧他那顶草帽可真是把他给弄疼了,帽子勒在他的前额上,结果使太阳穴上方的两块骨头隐隐作痛。于是,他在三等“吸烟车厢”的角上挑了个位子。他摘下帽子,把它和一个黑色硬纸板做的大文件夹以及B姑妈圣诞节送他的一副手套一同放在了行李架上。车厢里满是潮橡胶和煤烟的怪味。火车再过十分钟才开,于是亨利决定到书摊上去看看。阳光透过车站的玻璃屋顶,投下一道道长长的蓝色和金色光束。一个小男孩拿着一盘樱草花跑来跑去。人们——尤其是女人们——有种慵懒而又充满渴望的神情。这可是一年当中最令人激动的一天,是第一个真正的春日,即使是对伦敦人,它也展示了那温暖宜人的美。它使每一种色彩都在闪烁发光,给每一种声音都赋予了新的腔调。市民们走起路来,也像是在表明他们衣服下面有着真正充满活力的躯体,躯体里那真正充满活力的心脏正有力地把黏稠的血液输送到全身各处。

亨利是个十足的书迷。他读得不多,藏书也不到半打。可是他利用午饭时间和在伦敦的全部空闲时间,跑遍了查灵十字大街的所有书店。要说他略知一二的书籍,那数量可是大得惊人。看他和这个或那个书商讨论这些书时那干净利落的动作和措辞得当的谈吐,你会以为他在吃奶的时候就在奶妈胸前支着一本巨著呢。但是你若这样想,就大错特错了。这只是亨利待人接物的一种方式。那天下午他看的是一本英国诗集,翻着翻着,忽然一个标题吸引了他:《稚气却很自然》。

我若有双小小的翅膀,

我若是一只羽翼丰满的小鸟,

亲爱的,我定要向你飞翔,

无奈这只是空想,

我只好就地徜徉。

我在梦中向你飞去,

睡梦中,你我永远在一起,

全世界为我所有。

然而,梦醒时分,我身在何处?

空我一人,独自孤寂。

纵使君主下令,梦境亦难留。

故我愿在黎明破晓时醒来,

尽管睡意全无,

当黑夜再度降临,闭上双眼,

如此一来,再续梦境。

他对这首小诗简直是爱不释手。让亨利如此陶醉的与其说是那些词句,倒不如说是这首诗的整个意境。诗人或许是清早躺在床上,注视着阳光在天花板上起舞时写下它的吧。“就是那般寂静,”亨利想,“我肯定他是在睡眼朦胧时写下的,因为诗里含有梦中的笑意。”他目不转睛地看着这首诗,然后挪开视线,默诵一遍。背到第三节,他漏掉了一个字,于是再去看,就这样看了背,背了看,直到他开始觉察到有喊叫声和拖着脚走路的声音。他抬起头一看,火车已经开始缓慢前行了。

“糟了!”亨利大步向前冲去。一个举旗吹哨的人把手放在车门上。他设法抓住了亨利……亨利进来后,门就砰地关上了。他上的不是“吸烟车厢”,他的草帽、黑文件夹以及B姑妈圣诞节送他的手套都没了踪影。反而,他对面的角落里坐了一位姑娘,姑娘紧贴着车壁坐着。亨利不敢看她,但他感觉到她准在盯着自己。“她准是认为我疯了,”亨利想,“冲到火车上,甚至连个帽子都没戴,而且还是在晚上。”他觉得真够可笑的。他坐也不是,站也不是。他把手插进口袋,皱着眉头看着博尔顿修道院的巨幅照片,竭力显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但是亨利,感觉到她的目光停留在他身上,就轻微地瞥了她一眼。

她立刻移开视线去看窗外,于是留意着她的一举一动的亨利就继续望着她了。她紧贴着车窗坐着,脸颊和肩膀被金盏花颜色的波浪长发半遮着。一只戴着灰棉布手套的纤手攥着放在腿上的皮包,包上写着首字母“E. M.”。另一只手伸到车窗的拉手吊环里,亨利注意到她手腕上的一只银镯,上面系着一只瑞士牛颈铃、一只小银鞋和一条鱼。她穿一件绿外套,戴了顶饰有花环的帽子。亨利看到这一切的时候,那首新诗的标题——《稚气却很自然》,始终浮现在他脑海里。“我猜她在伦敦某个学校上学,”亨利想,“或许在哪个事务所工作。噢,不可能,她太年轻了。再说,她要是工作了,她会把头发拢高的。而她甚至还没有把头发束起来垂在背后呢。”他的眼睛无法离开那头波浪状的秀发。

“‘我的双眼犹如两只醉蜂…….’啊,我都不知道这一句是我读到过的,还是我自己编出来的?”

就在这时,姑娘转过头来,正好与他目光相遇,她的脸一下就变红了。她低下头遮掩飞上两颊的红晕。亨利也窘得厉害,脸涨得通红。“我得说句话——必须——必须得说!”他举起手去抬那顶并不存在的帽子。他觉得这真可笑,不过这使他有了自信。

“我——我很抱歉,”亨利看着姑娘的帽子微笑着说,“不过,要是我不解释一下刚才为何连帽子也没戴就那样冲进来的话,我就不好再继续同你坐在一个车厢里了。我一定吓了你一跳。刚才我盯住你看——那只是我的一个糟糕的毛病而已,我总爱盯着人看。要是你愿意听我解释一下——我怎么在这儿——当然不是解释盯着人看,”他微微笑了笑,“我就解释一下。”

她沉默了片刻,然后才羞涩地低声说:“没关系。”

火车已把一片房顶和烟囱甩在了后面。他们摇摇晃晃地进入乡村,穿过黑漆漆的小树林、逐渐消失的田野,还有在杏黄色夜空之下闪闪发亮的水塘。亨利的心开始随着火车的节奏怦怦跳动。他不能就这样僵持下去。她就那么安静地坐着,掩藏在披下来的头发里。他感觉她应该抬起头来,应该了解他,这绝对是必要的——至少要了解他。他向前探了探身子,然后双手抱住膝盖。

“你看,我把我所有的东西——一个夹子——放在三等车的‘吸烟车厢’里了,正在书摊上看书。”他解释说。

他正说着,她就抬起了头。亨利看到她的帽子遮影下那一双灰色的眼睛,双眉就像两片金色的羽毛。她双唇微微张开。他几乎是不自觉地就被这情境吸引了:她戴着一束樱草花,脖颈白皙,在烈焰般的头发的衬托下,她的脸庞显得那么俊秀优雅。

“她真美啊!多么淳朴的美啊!”亨利在心里歌唱道。而那颗心由于这些话膨胀得越来越大,像个神奇的气泡在颤动——他不敢呼吸,生怕碰破了它。

“希望文件夹里没有什么贵重的东西。”她一脸严肃地说。

“噢,只有些从办公室里带回来的蹩脚的图样而已。”亨利满不在乎地回答,“而且——要是帽子丢了,我反而挺高兴的。它夹得我疼了一整天。”

“是啊,都留下印儿了。”她几乎笑着说。

这些话究竟怎么就让亨利顿时觉得那么自在,那么高兴,让他兴奋得都几近发狂了呢?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两人什么都没说,可是对亨利来说,他们的沉默是充满生机的、暖洋洋的。这使他从头到脚一阵震颤。她那句不可思议的话——“都留下印了呢”——以某种神秘的方式在他俩中间建起一种默契。她的谈吐如此坦率,如此自然,他们不可能是完完全全的陌生人。而且,现在她是真的在微笑。笑意在她眼睛里荡漾,接着掠过两颊到了双唇,然后就停在了那里。亨利靠回去。“生活真美好!”他不假思索地说。

这时,火车驶进了一条隧道。他听到她提高了嗓门来压过噪声。她朝前探了探身子。

“我可不这么觉得。说起来,很长时间以来我都是个宿命论者,“她顿了顿又接着说,“都好几个月了。”

他们颠簸着穿过黑暗。“为什么?”亨利大声地问。

“嗯……”

只见她耸耸肩,微笑着摇了摇头,表示噪音太大,她没法说下去。他点点头,又向后靠了回去。他们出了隧道,周围稀疏地散落着几处灯火和房子。亨利在等她解释。但是她却站起来,扣上外衣,两手放在帽子上,身子微微摇晃着。“我在这儿下车。”她说。亨利觉得这根本是不可能的事。

火车慢下来,外面的灯光越来越亮。她朝他那头的车厢走去。

“喂,”他结结巴巴地说,“我再也不能见到你了吗?”亨利也站了起来,一只手扶着行李架,“我一定要再见你。”火车渐渐地停了下来。

她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每天傍晚我都会从伦敦坐车到这儿来。”

“你——你——你——真的吗?”他急切的神情吓了她一跳。但他立即控制住了自己。我们要不要握手呢?他脑子里飞快地转着。她一手放在门把上,一手拿着小皮包。火车停下了。她没再说一句话,甚至连看都不看他一眼,就下车了。

然后是星期六——半天办公——接着就是星期日。到了星期一晚上,亨利已是精疲力尽了。他很早很早就到了车站。满脑子的傻念头跟着他,逼得他不停地走来走去。“她并没有说她搭这班车。”“万一我迎上去,而她又不理我呢?”“可能会有什么人跟她在一起。”“你凭什么就觉得她会再想起你呢?”“如果真见到她,你打算说些什么呢?”他甚至祈祷说:“主啊,倘若这是你的意愿,那就让我们见面吧!”

可是,什么都不起作用。车站屋顶上白烟缭绕,烟雾时而散开,时而摇摇曳曳,一圈圈聚拢。望着如此轻袅宁静的白烟,以这般神秘而优雅的姿态漂浮在喧嚣的人群之上,亨利突然镇定了下来。他感到非常疲乏——他只想坐下来闭上眼睛。她不来了——他用一种绝望却又释怀的口吻低吟道。就在那时,他看到她近在咫尺,正朝列车走去,手里还拿着那只小皮包。亨利等待着。不知怎的,他知道她已经看到自己了,但他没有动,直到她走到他面前,羞答答地低声问:“你找回它们了吗?”

“啊,是的,谢谢,我找回来了。”亨利用一个滑稽的不完整的手势,把文件夹和手套指给她看。他们并肩朝列车走去,上了一节空车厢。他们面对面坐下,怯怯地笑着,但是谁也没说话。这时列车缓缓开动,逐渐加快了速度,变得平稳了。亨利先开了口。

“真可笑,”亨利说,“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她把一大绺披散在肩上的头发撩了回去,他看到她那只戴灰手套的手在颤抖。接着亨利又注意到,她极其拘谨地端坐着,两膝紧紧并拢——他也那样坐着——两个人都在努力使自己别那么哆嗦。她说:“我叫埃德娜。”

“我叫亨利。”

他们沉默片刻,相互记住了彼此的名字,又琢磨了一番之后才把它们放到脑后。随后,两人就不再那么紧张兮兮了。

“我还想问你件事。”亨利说,他侧着头望着埃德娜,“你多大了?”

“过十六了,”她说,“那你呢?”

“我快十八了……”

“天真热,是吧?”

她突然这么说。她脱下灰手套,把手放在脸上,就再也没拿下来。两人眼里都没有惧色,反而他们却以一种极其镇静的神色相互望着对方。要是两人的身子都不那么可笑地打颤就好了!埃德娜仍半掩在头发里。她说:

“你恋爱过吗?”

“没有,从来没有过!你呢?”

“噢,这辈子从来没有过。”姑娘摇摇头说,“我甚至觉得那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情。”

他一口气说出了下面的话:“从上星期五晚上以来,你都干了些什么?整个星期六、星期日再加上今天,你都做什么了?”

可是她没有回答——只是摇头一笑,然后说:“不,你告诉我吧。”

“我?”亨利大声说道——他这才发现自己也没法告诉她。他无法回忆度日如年的那几天,他也不得不摇摇头。

“但那些日子真是很痛苦,”亨利爽朗地笑着说,“痛苦。”这时,她把手拿开,开始哈哈笑了,于是亨利也跟着笑了起来。直到两人都笑累了。

“好——好奇怪,”她说,“真的,我突然觉得自己好像已经认识你好多年了。”

“我也这么觉得……”亨利说,“我想这肯定是由于春天的缘故吧。我认为自己一定是吞下了一只蝴蝶——它就在这儿扇动翅膀。”他把手放在心口上。

“最异乎寻常的是,”埃德娜说,“我本来已经断定我一点都不喜欢——男人。我是说,学院里所有的女孩——”

“你在学院上学?”

她点点头。“一所职业学院,培养秘书的。”语气中带着轻蔑。

“我在一家事务所上班,”亨利说,“一家建筑事务所——一个在一百三十级楼梯上一个可笑的小地方。我总是在想,我们真该去造鸟窝,而不是盖房子。

“你喜欢你的工作吗?”

“不,当然不喜欢。我什么事也不想做,你呢?”

“嗯,我也是,我都讨厌死我的学校了……而且,”她说,“我妈妈是个匈牙利人——我相信这一点让我更加讨厌它。”

亨利觉得这很正常。“是会那样的。”亨利说。

“我跟妈妈完全一样。我跟爸爸却没有一点共同之处。他只是……伦敦城里的一个小人物,但是,妈妈有种狂放不羁的气质,并且她把这种气质遗传给了我。她跟我一样地厌恶我们的生活。”她停下来,皱了皱眉头。“尽管如此,我跟妈妈却合不来——真是太可笑了——是不是?我在家里却相当孤独。”

亨利在听——从某种程度上说是在听,但是他还想问她点别的事情。他十分害羞地说:“你——你能把帽子摘下来吗?”

她似乎大吃一惊。“把帽子摘了?”

“是的——是你的头发。为了好好看看你的头发,我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她不太同意。“真的没什么……”

“啊,真的很美。”亨利叫道。她摘下帽子,轻轻地甩甩头。“啊,埃德娜!这是世界上最可爱的东西!”

“你喜欢吗?”她微笑着说,心里非常高兴。她把头发散开,让它像一条金色披肩似的披在肩上。“人们通常都笑话我这头发。它的颜色太怪异了。”但是亨利决不相信。她把臂肘支在膝上,双手托住下巴。“我生气的时候,经常会这么坐着,我就感觉头发让我燃烧起来似的……很可笑吧?”

“不,不,一点儿也不,”亨利说,“我知道你会有那种感觉。这是你用来对付一切单调讨厌的事情的一种武器。”

“你是怎么知道的?是的,就是这样。可你究竟是怎么知道的?”

“就是知道,”亨利微笑着说。“天哪!”“人们多傻呀!想想你我认识的那些长舌妇。仅看看你和我。我们相遇了——只需说这一句话。我了解你,你了解我——我们就这样发现了对方——很简单地——自然而然地。生活就是这样——稚气却很自然。不是吗?”

“是啊——是啊,”她热切地说,“我一直就是这样想的。”

“正是人们把事情弄得这么地——愚蠢可笑。只要你能远离他们,你就是安全的,你就是幸福的。”

“噢,很久以来,我一直是这么想的。”

“那么你跟我一样。”亨利说。事情真是太奇妙了,亨利几乎要哭出来了。相反,他却非常严肃地说:“我相信我们是世上仅有的有这种想法的两个人。事实上,对这点我非常确定。没有人理解我。我感觉自己好像生活在一个到处都是陌生人的世界里,你呢?”

“一直都这么感觉。”

“我们马上又要开进那个讨厌的隧道了。”亨利说,“埃德娜!我能——摸摸你的头发吗?”

她急忙向后一缩。“噢,不,请别这样。”他们进入黑暗中时,她又挪远了一点。

“埃德娜!我已经买好票了。音乐厅的售票员对于我有钱买票似乎一点都不感到惊奇。三点钟在顶层楼座的入口处见面,穿你那件奶油色的衬衫,戴上珊瑚,好吗?我爱你。我不愿把寄到店铺里。我总觉得,那些在窗口摆着‘信件招领’字样的人在后厅烧着一壶水,他们会用水蒸气嘘开信封的封口。不过,这没什么关系,是不是,亲爱的?你星期天能出来吗?就假装你要和办公室里的一个女孩出来玩好了,我们找个小地方见面,散散步或者找一片我们可以观赏到雏菊绽放的田野。我的的确确爱你,埃德娜!星期天没有你简直无法忍受!星期六以前,小心不要遇到车祸,不要吃任何罐头食品,也不要喝任何公共喷泉里的水。就这些了,亲爱的。”

“我最亲爱的,好的,我星期六到那儿去——星期天的事我也安排妥当了。这真是极大的幸运!我在家里相当自由自在。我刚从花园里回来。多可爱的夜晚啊!噢,亨利,我真想坐下来哭一场,今晚我是如此地爱你。很荒谬——是吗?我不是幸福地笑个不停,就是悲伤地哭个没完,而且是出于同一个原因。但是我们还这么年轻就找到了对方,是吗?我要送一束紫罗兰给你。天气可真暖和。真希望你现在就在这儿,哪怕一分钟也好。晚安,亲爱的。我是埃德娜。”

“平安无事了,”埃德娜说,“平安无事了!这个位置好极了,是不是,亨利?”

她站起来脱大衣,亨利正要去帮她。“不用——不用——已经脱下来了。”她把大衣塞到座位下面。她挨着他坐下。“噢,亨利,你那儿是什么?花吗?”

“只是两朵小小的玫瑰。”他把花放在她膝上。

“你收到我的信是完好的吗?”埃德娜边问边把包花纸上的别针拔掉。

“是的,”他说,“紫罗兰开得漂亮极了。你该看看我的房间才是。我在每个角落里都插了一小枝,枕头上一枝,睡衣口袋里一枝。”

她对着他甩了甩头发。“亨利,把节目单给我。”

“在这儿呢——你可以和我一起看。我给你拿着。”

“不,给我吧。”

“那么,我念给你听。”

“不,你可以呆会儿再看。”

“埃德娜。”他低声说。

“啊,请别这样,”她恳求说,“别在这儿——这么些人。”

他为什么这么想亲近她,而她为什么又这么介意呢?每当他和她在一起的时候,他就想握住她的手;当他们一起走路时,他就想挽住她的胳膊,或者靠着她——不是紧紧地,只是轻轻地,这样他的肩膀就可以挨着她的肩膀了——可是,她连这样也不肯。他不在她身边的时候,他总是那么如饥似渴、那么急切地盼望接近她。埃德娜的气息似乎能散发出慰藉和温暖,他需要这个来让自己保持镇静。是的,正是这样。他和她在一起时无法镇静下来,就是因为她不肯让他碰她。但是她爱他。亨利知道这一点。可是她对这种事为什么会有这么奇怪的感觉呢?每次他想去碰她的手,甚至只是开口请求她把手给他,她都往后退缩,一双惊恐不安的眼睛哀求地望着他,就好像他要伤害她似的。他们之间无话不谈。而且毫无疑问的是,他们彼此已是许定终身。然而,他却不能碰她。为什么!他甚至都不可以帮她脱大衣。她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沉思。

“亨利!”他倚过去听,双唇紧闭。“我要向你解释一件事。我会的——我会的——我保证——音乐会之后。”

“好吧。”他仍然觉得委屈。

“你没不高兴吧?”她说道。

他摇摇头。

“不,亨利,你伤心了。”

“不,真没有。”他看着她手中的玫瑰花。

“那么,你高兴吗?”

“是的。乐队来了。”

他们走出音乐厅时,已是黄昏时分。一片蓝色的光网罩住了街道和房子,苍白的天空上漂浮着粉红色的云彩。两人离开音乐厅时,亨利感觉到他们是渺小而孤独的。这是他认识埃德娜以来,第一次感到心情沉重。

“亨利!”她突然站住,两眼凝视着他,“亨利,我不和你一起去车站了。别——别等我了。请你离开我,求求你。”

“天哪!”亨利叫道,他大吃一惊,“这是怎么了——埃德娜——亲爱的——埃德娜,我做错什么了?”

“噢,没什么——走开,”她转身奔过马路,跑进一个广场,倚在广场栏杆上,两手遮住脸。

“埃德娜——埃德娜——我的小爱人——你哭了!埃德娜,我的小姑娘!”

她双臂倚着栏杆,心烦意乱地哭泣着。

“埃德娜——别这样——都是我不好。我是个傻瓜——是个愚蠢至极的白痴。我把你的整个下午都弄糟了。我又蠢,又粗鲁,又不知趣,让你受折磨了。就是这样。是不是,埃德娜?看在上帝的份上,别哭了。”

“噢,”她呜咽着说,“我的确讨厌这么伤害你。每次你请求我让你——让你握我的手,或者——或者吻我,我真想为自己不肯这么做——不肯让你这么做而杀了我自己。连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不肯。”她急切地说,“这不是因为我怕你——不是的——只是一种感觉,亨利,一种连我自己也不能理解的感觉。亲爱的,把你的手绢给我。”他从口袋里掏出手绢。“整个音乐会上,我都在想这件事。每次我们见面,我都知道这个问题肯定要出现。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我们一旦那么做了——你知道——一旦牵了手,接了吻,事情就会完全变样了——我感觉那时候我们就不会像现在这么无拘无束了——我们就会去做一些秘密的事情。我们就再也不会是小孩子了……这很愚蠢,对吗?我跟你在一起就会感到不自在,亨利,我会感到害羞。我确实觉得,就是因为你我就是你我,所以我们之间不需要那一套。”她转过身来看着亨利,两手紧紧贴住脸颊,这姿势他是那么熟悉。而在她身后,像在梦中似的,他看到了天空、半轮白月和广场上的那些花蕾尚未绽放的树木。他把那张音乐会节目单放在手里拧来拧去。“亨利!你确实理解我——是不是?”

“是的,我想我是理解的。但是你不会再害怕了吧?”他努力想笑一下。“我们会忘了它的,埃德娜。我再也不提这事了。我们把这个妖怪埋在这个广场上——就现在——你和我一起——好不好?”

“可是,”她边说边细细观察他的脸,“这会减少你对我的爱吗?”

“噢,不会的,”他说,“任何东西都不能——世上没有任何东西能使我那样做。”

伦敦成了他们的游乐场。每到星期六下午,他们就四处探索。他们找到了自己的商店,在那里买香烟和埃德娜的糖果;他们找到了自己的茶点铺,那里有自己的桌子;他们还找到了自己的街道。一天晚上,在埃德娜本该去综合性工艺学校听课时,他们找到了自己的村庄。是村庄的名字吸引他们去那儿的。“名字里有‘白鹅’的意思,”亨利对埃德娜讲,“一条小河,矮矮的小房子,老头们坐在屋外,装了假腿的老船长在给表上弦,还有窗户上点着灯的小铺子。”

天太晚了,他们没看见鹅,也没看见那些老头们。但是看到了小河、房子,甚至还有点着灯的小铺子。在一家铺子里,一个女人坐在柜台上的一架缝纫机旁干活。他们听见缝纫机转动的嗡嗡声,看到她庞大的身影罩满了整个铺子。“太满了,一个顾客都进不去了,”亨利说,“这个地方简直太妙了。”

房子都很小,上面爬满了常春藤和各种藤蔓植物。有些房子门前有破旧的木头台阶。你要是想进另一些房子里,就得再往下走几级台阶。大路对面就是河——无论从哪扇窗子都可以望见它。河边有条小径和几棵高耸的白杨。

“这是给我们住的地方!”亨利说,“这里正有房子要出租。如果我们要租,不知道主人肯不肯等。我相信他会等的。”

“是啊,我很想住在那儿。”埃德娜说。

他们穿过大路,她倚在一棵树干上,带着梦一般的微笑仰望着那所空房子。

“房后还有座小花园,亲爱的,”亨利说,“有一片草地,其间长着一棵树,沿墙是些雏菊花丛。夜间,繁星像小蜡烛似的在树上闪烁。房间里面,楼下有两个房间,楼上是一个折叠门的大房间,再往上就是阁楼了。通往厨房的是八级台阶——厨房里漆黑一片,埃德娜。你知道,你很害怕这些黑漆漆的房间。‘亨利,亲爱的,你把灯拿来好吗?我只是想在我们睡觉之前确定一下尤菲米娅确实把火熄了。’”

“是的,”埃德娜说,“我们的卧室在最顶上——那个有两扇正方形窗户的房间。当四周静悄悄的时候,我们可以听见很远很远的地方河水在哗哗地流着,白杨树在响着。亲爱的,在我们的梦中,河水哗哗地流,树叶沙沙地响。”

“你不冷吧——冷吗?”他突然说。

“不——不,只是很快乐。”

“那间有折叠门的房间是你的。”亨利笑着说,“它是个混合体——根本不能算是个房间。那里面尽是你的玩具,壁炉前有一把蓝色的大椅子,你蜷缩在上面,炉火映照着你的卷发。因为尽管我们结婚了,你还是不肯把你的头发拢上去。只有在上教堂做礼拜的时候,你才把它塞进大衣里。地板上有一块地毯,好让我躺在上面,因为我太懒了。尤菲米娅——我们的女仆——只在白天来。她走以后,我们就下到厨房,坐在桌旁吃苹果。或许我们沏点茶,目的只是为了听一听茶壶的吟唱。这不是在说笑话。如果你从头到尾仔细听着水壶烧开水的声音,那就像是春天的清晨一样。”

“是的,我知道,”她说,“就像百鸟齐唱。”

一只小猫钻过空房子外面的栏杆,跑到了路上。埃德娜弯下身子,伸出双手,呼唤道:“猫咪!猫咪!”小猫朝她奔来,在她膝上蹭着。

“要是我们去散步,就抱起这只猫,把它放进前门里,”亨利仍然在设想,“我有钥匙。”

他们穿过马路。埃德娜站在那里抚摸怀里的小猫。亨利走上台阶,假装要去开门。

他又迅速地走了下来。“我们赶快离开这儿吧。这一切快要变成一场梦了。”

夜是黑沉沉而温馨的。他们不想回家。“有一点我很肯定,”亨利说,“那就是我们现在就应该住在那儿。我们不应该等待。年龄又怎么样?你已经够大了,我也是的。你知道,”亨利说,“我常常感到等待是危险的,如果你坐等,你想要的东西只会离你越来越远。”

“可是,亨利,钱呢?你明白的,我们一分钱也没有。”

“啊,嗯,要是我化装成一个老头,也许我们就能找到在一所大房子里当看守人的差事——这一定很有趣。如果有人来看房子,我就编出一段关于这房子的很恐怖的历史,你可以装扮成鬼魂在废弃了的画廊里呻吟,扭动双手,把他们吓跑。你不觉得钱这东西多少有点偶然性?如果一个人真想要些什么,那么他不是恰好有这笔钱就是有没有钱都无所谓。”

她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她抬头仰望着天空说:“噢,亲爱的,我不想回家。”

“一点不错——问题就在这儿——我们不应该回家。我们应该回到那所房子里去,找一个没用的盘子,给猫喂点牛奶罐底的残渣。我不是真在笑——我甚至很不高兴。埃德娜,因为你我才感到孤独——如果能躺下来哭……”他无精打采地加了一句,“能把头枕在你膝上,让你可爱的脸埋在我头发里,我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但是,亨利,”她说,靠近了些,“你有信心,是不是?我意思是说,你绝对有把握我们会有一所那样的房子,我们会有我们所想要的一切,是不是?”

“不止这些——这些还不够。我想要现在就坐在那台阶上,脱掉这双靴子。你呢?光有信心对你就足够了吗?”

“要是我们不这么年轻就好了。”她苦恼地说,“但是,”她又叹息道,“我并不觉得自己很年轻——我觉得自己至少有二十岁了。”

亨利仰卧在小林子里。他动一下,枯叶就在他身下沙沙作响,他头顶上的新叶颤动着,仿佛沐浴在阳光下的绿色喷泉。埃德娜在他看不到的地方采集樱花草。那天早晨,他一直沉浸在种种梦想之中,不能像她那样对于花儿发生兴趣。“好的,亲爱的,你去吧,然后回来找我。我太懒了。”

她扔掉帽子,跪在他身边采花。渐渐地,她的声音和脚步声就越来越小了。

现在林子里一片寂静,只有树叶在沙沙作响。但是,亨利知道她就在不远处。他动了一下,手指尖触到了她的粉红色上衣。从一醒来,他就奇怪地感觉到自己仿佛没有真正地醒过来,而是依然在梦境中。在这之前,埃德娜是个梦。而现在,他和她在一起做梦,在某个黑暗的地方,另一个梦在等待着他。“不,这不会是真的,因为我根本无法想象这个世界没有我们。我感觉我们两人在一起,意味着某种自然而然的、一定会存在的东西,就像是树木,或者鸟儿,或者云彩那样。”

他试着回忆没有埃德娜时的感觉是怎样的,但是他怎么也想不起那些日子了。它们让她遮盖住了。埃德娜,她那金盏花颜色的头发,她那奇特的、梦幻般的微笑,把他的身心全部填满了。他呼吸的是她,所饮所食的也是她。他走动的时候,埃德娜的光圈跟随着他,把世界挡开了,或者使它所照耀到的一切都带上了它自己的美。“你笑完之后很久很久,”他告诉她,“我还能听见你的笑声在我的血管里上下奔腾——然而——我们是在做梦吗?”突然间,她看到他自己和埃德娜就像两个很小的小孩子。他们走街串巷,贴着橱窗望,买东西玩,两人说啊笑啊——他甚至看到了他们的手势以及他们站立时常有的那种姿势,就那么安安静静地,面对面地站着。然后他翻过身去,把脸紧贴在叶子上,因为渴望而要晕过去了。他想亲吻埃德娜,把她抱在怀里,搂紧她,接触她那因为他的亲吻而发烫的脸颊。他要吻她,一直吻到他透不过气来,好把梦抑制住。

“不,我不能再这样饥渴下去了。”亨利说。他跳起身,朝她走的方向奔去。她已经漫步走出很远了。他看见她跪在一片绿油油的洼地上。她看见了他,向他挥挥手,说:“噢,亨利,这么美丽的东西!我从来没见过这么美丽的东西。过来看呀。”这时他已经到了她跟前,可是他宁可砍掉自己的手,也不愿去扫她的兴。这一天的埃德娜多奇怪呀!她和亨利说话时,满眼都是笑意。她那双眼睛既亲切又调皮。草莓似的两小块红晕在她的脸颊上闪闪发亮。“但愿我能感到累就好了,”她一直在说,“我想走遍全世界,一直到死。亨利,过来呀!走快点儿,亨利!要是我突然飞起来了,你得答应我要抓住我的两只脚,好吗?不然,我就永远都不下来了。她又喊道:“噢,我真开心。非常地开心!”他们来到了一个神秘的地方,那里长满了石南草。午后不久,阳光倾泻在这一片紫色上。

“我们在这儿歇会儿吧。”埃德娜说。她蹚到石南花丛中,躺了下来。

“啊,亨利,这多可爱呀!除了天空和小小的花铃,我什么都看不见。”

亨利跪在她身边,从她篮子里拿出一些樱草花,做成一个可以套在她脖子上的长花环。“我都快要睡着了。”埃德娜说。她朝他膝盖爬过去,紧挨着他躺下,脸藏在她头发里。

“这就像躺在海底下,是吗,亲爱的?这么甜美,这么宁静!”

“是的,”亨利怪声怪调喑哑地说。

“现在,我要把你变成一朵紫罗兰。”但是,埃德娜坐了起来。“我们到房子里去吧。”她说。

他们回到路上,走了很长一段路。埃德娜说:“不,我不能走遍全世界了,我这会儿就累了。”她沿着路边的青草,拖着步子走。“你和我都累了,亨利!还要走多久?”

“我也不知道,不是很远了吧。”亨利说着,凝视着远方。然后他们默默地走着。

“噢,”她终于说话了,“这真是太远了,亨利。我现在又累又饿。给我提着这篮讨厌的樱草花吧。”亨利拿了过来,没有看她。

最后他们终于到了一个村庄,一间农舍上挂有一个“供应茶水”的招牌。

“就是这地方,”亨利说,“我经常来这儿。你坐在小板凳上,我去叫他们送茶。”绚丽的花园满是白色和黄色的春花,她在园中的小凳子上坐了下来。一个女人走到门口,倚在那里看他们吃。亨利对她彬彬有礼,但是埃德娜却一言不发。“你好久没来这里了。”那女人说。

“是啊——这花园美极了。”

“是很漂亮。”她说,“这位年轻小姐是你妹妹吗?”亨利点点头,吃了些果酱。

“你们有点儿像。”那女人说。她到花园里摘了一捧白色的长寿花,递给埃德娜。“不知你们是否知道有没有人想租一套农舍?”她说,“我妹妹病了,把她那所房子留给我。我想把它租出去。”

“长期出租吗?”亨利很有礼貌地问。

“噢,”那女人含糊地说,“那得看情况了。”

亨利说:“噢——我也许认识这样的人——我们可以去看看房子吗?”

“可以,沿这条路不远就是,就是房前有棵苹果树的那座小房子。我去给你拿钥匙。”

她走后,亨利转过身对埃德娜说:“你来吗?”她点点头。

他们沿路而行,进了院门,顺着长满了草的小径走去,小径两旁的树上开着白色和粉红色的花。这是一所小巧玲珑的房子——楼上楼下各有两间房。埃德娜从楼上的窗户探出身去,亨利站在门边。“你喜欢这地方吗?”他问。

“喜欢!”她喊道,在窗边给他腾出地方,“来这儿看看。这儿真美!”

他走过来,也从窗上探出身去。他们下面是在微风中轻轻摇曳的苹果树,风还把埃德娜的一绺长发吹得拂过他的眼睛。他们没有动。已经是傍晚了,浅绿色的天空上繁星闪烁。“看!”她说,“亨利,星星。”

“月亮一会儿就要出来了。”亨利说。

她似乎没有动过,然而她现在却倚着亨利的肩膀了,他用一只胳膊搂住她。“下面这些树——都是苹果树吗?”她用颤抖的声音问道。

“不是,亲爱的,”亨利说,“一些树上住满了天使,另一些树上则长满了甜杏仁——但是,傍晚的光线是非常靠不住的。”她叹了口气。“亨利——咱们不该在这儿再呆下去了。”

他放开她,她在昏暗的房子里直起身子,摸摸头发。“你这一整天是怎么了?”她说,然而不等他回答,她就朝他奔去,伸出双臂搂住他的脖颈,把他的头按在她的肩窝里。“噢,”她低声说,“我真爱你。抱住我,亨利。”他把她搂进怀里,她倚着他,抬头望着他的眼睛。

“今天一天糟透了,对吗?”埃德娜说,“我知道是怎么回事。我一直在想方设法向你表明我要你吻我,向你表明我已经克服了那种感觉。”

“你太棒了,太棒了,太棒了!”亨利说。

“问题是,”亨利想,“我怎么才能等到傍晚呢?”他从衣袋里掏出表,走进农舍,把表放在壁炉架上的一只瓷罐里。他一个小时就看了七次表,现在却又不记得是几点了。好吧,再看一次吧。四点半。她那班火车七点到。他得在六点半动身到车站去。还要再等两个小时。他又把房子的上上下下巡视了一番。

“它看上去挺可爱。”亨利说。他走进花园,采了一大束白色石竹花,把它们放在埃德娜床边小桌的花瓶里。“我不相信这一切,”亨利想,“一点儿也不相信。我得到的太多了。她两个小时以后就来了,我们一起走回家,然后我拿起厨房桌子上的白罐子,穿过马路到比迪太太家取牛奶,再走回来。我回来时,她已经点上了厨房里的灯。我透过窗户,看到她在灯光里踱来踱去。接着我们就吃晚饭,饭后(一大堆啤酒壶我来洗)我往壁炉里添些木柴,我们坐在炉前地毯上,看着木柴燃烧。四下里静悄悄的,只有木柴在噼噼啪啪地燃烧,风也许会轻轻地吹过房子……然后我们换上蜡烛,她先上楼,落在墙上的影子伴随着她。她大声说‘晚安,亨利’,我回答‘晚安,埃德娜’。然后我冲上楼,跳上床,凝望着来自她房间的一线灯光轻拂着我的房门。那光线一消失,我就立刻闭上眼睛,一觉睡到天亮。然后,我们将会有明天一整天,接着再一天和再一天的晚上。她是不是也在想这些呢?埃德娜,快来吧!”

我若有双小小的翅膀,

我若是一只羽翼丰满的小鸟,

亲爱的,我定要向你飞翔——

“不,不,最亲爱的……因为等待也是一种幸福,亲爱的。要是你能理解这一点就好了。你可曾知道,一所农舍也能翘足期盼呢。现在这所房子就是这样。”

他到楼下坐在门前台阶上,两手抱住膝盖。他们发现这个村庄的那个晚上,埃德娜说:“你有信心吗,亨利?”“我那时没有。现在我有了,”他说,“我感觉自己就像是上帝。”

他把头靠在门框上。他几乎睁不开眼睛,倒不是因为他困了,而是由于某种原因……很长时间过去了。

亨利感觉自己看见一只大白蛾沿着马路飞过来。它落在院门上。不,这不是一只飞蛾。这是一个穿着围裙的小姑娘。多漂亮的小姑娘啊!他在睡梦中微笑着,她也笑眯眯的,走路时脚尖向内扭着。“但是她不可能是住这儿的,”亨利想,“因为这房子是我们的。她来了。”

她走近他之后,手从围裙下拿出来,递给他一份电报,笑了笑就走了。真是一份奇怪的礼物!亨利盯着它想。“说不准只是一份假电报,里面有一条蛇,会朝你蹿过来。”他在睡梦中轻轻地笑了,并且小心翼翼地把电报拆开。“这只是一张折叠起来的纸而已。”他把电报纸拿出来展开。

花园里变得阴影幢幢——这些阴影撒下一张黑暗的网,把农舍、树木、亨利以及电报纸全都罩住了。但是亨利没有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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