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节

2018-04-15 作者: 王宗仁
第五节

还有两支队伍撤离河北省,西行。

他们是中央军第2师和第25师,分别由黄杰、关麟征二位师长带队。去处:徐州和洛阳。

山那边是山,拐过弯去还是弯。队伍走得同样很艰难,很容易使人想起51军的撤离。

出天津时,它们和51军的队伍是搅在一起的。不过,慢慢的,距离就拉开了,那是因为归宿的方向不同。

弯弯的山路。两支队伍变得越来越细,拉成了两条弧线,飘忽飘忽,流向远方,随时好像都会断线。这线最终也不会成为一个完完整整的圆。

关麟征师长此刻的心情完全像离娘的孩子一样悲凉、孤独。对蒋介石,他关某人从来是满腔忠诚,以心相见;抵抗日寇,这是民众的呼唤,尽力为之。然而,谁会想到,如今落了个这样的下场,被日寇赶出了河北,蒋介石竟然连句保他的话都没吐。可悲呀,可悲!

关师长又一次回头望了望雾霭缭绕中的、模模糊糊的北平的影子,霎时,悲愤、怒怨、凄然相交的复杂感情缠绕在一起,无情地袭上心头,五脏六腑好疼!

他不由得想起了他的部队离开北平时的那种令人难以忘怀的、难以言喻的、难以忍耐的场面……

当时,他把团以上的军官召集起来,进行撤离动员。这是一间空空旷旷的会议室,原先定了位的凳子不知被什么人搬去了不少,剩下的歪歪斜斜没规则地放着。与会的数十名军官坐着的有,站着的也有,真个的“散兵游勇”,桌面上蒙着薄薄的一层灰尘。不知什么人用手指在上面画出了曲里拐弯的犹如蚯蚓似的印迹。

会议室里显出的凄凉、清冷是过去从来没有过的。他这个师长也失掉了昔日那种在部属面前盛气凌人的威严,半坐半靠地挤在墙角的一张桌子前,给大家刚念了《何梅协定》关于撤军的内容,马上就有人发问:“何梅?哪一国人,怎么没听说过呢?”他不得不作了解释:“哪一国都没有这个人。何梅是两个人,何应钦,还有日本人梅津美治郎。”“噢,原来这样,一个中国人,一个东洋鬼子!”

一阵哄堂大笑。

下面,他宣布的蒋总裁关于军队调防的命令也被笑声吵声淹没得烟消云散。

笑后,便长时间的沉默。每个人心都像压上了一块重石。

师里决定把撤离的时间放在夜里,这是有道理的。指战员们一个个都变得浮躁、火爆,仿佛一堆干柴,见火就燃,如果白天撤离,就不定会节外生枝地惹出多少恼人的事情。就让夜幕为全师的指战员作一块遮羞布吧,黑灯瞎火的晚上悄悄地离去,即使发生点意想不到的事,别人也难看到。不坐车,是步行,而且是长途夜行军,到长辛店去登车。

这是个很不安静的夜。啄木鸟在远远的什么地方狠劲地啄着树干,它是啄这个不同寻常的夜,啄每一颗烦躁的心。

队伍默然地行进着,竟没有任何响动,当然那种脚步声踩在地上是很沉重的,只是太单调,也就显得十分寂寞……

关师长这时候想得更多的事是学生军训总队。那些孩子们此刻不知到哪里去了?让他牵挂。

白天,他去宣布解散军训队的命令,还没等他把文件拿出来,学生们就像受惊的羔羊一样围上来,谁也不说话,用求援的目光望着他。原来大家从风言风语中已经得到了军训队解散的消息,谁也不愿相信它会是真的。这个军训总队是应爱国青年的强烈要求而举办的,国家正面临着难以预测的危难,热血青年们谁不想用军人的素质和要求把自己武装起来,随时准备奔赴疆场,为国尽忠。正在受训的3000余名学生过着军事化的生活,学政治、学军事,一个个像充满气的足球,时刻要射向企图侵吞中华民族的日寇强盗。现在他们从关师长的嘴里得到证实,军训总队确实要解散,这是上面的命令,也是《何梅协定》中中方必须履行的条件。学生们愤怒了,像煮沸的水一样躁动起来了,有的抱成一团痛哭流涕,有的三五成群围着关师长质问:“为什么要做出这样大逆不道、违背民意的决定?”有的索性就做起了鼓动性演说,抬高嗓门对大家说:“我们不能做可以任人宰割的绵羊,我们不解散,我们要抗日!”他这个师长在这种场合还能说什么呢?他只能劝导学生们,要大家理智一点,准备好撤离的工作。为了长远的事业,我们只能这样,保存自己,抗日的神圣大业需要我们出力的地方还多着呢!同学们都看出了师长的无奈,啥也不说了,只是哭,有的是大哭一场。先是几个孩子哭,后来是好多孩子都哭了起来。很快,整个军训总队一片哭声,哭声一片。哭得他也不知该说什么好,只能呆站在一旁,任同学们哭。他也记不得哭了多长时间,突然不知是谁带头喊了一声:“卖国贼绝没有好下场!”随之,整个军训队又沸腾起来了,口号声一个接一个:“打倒日本帝国主义!”“打倒卖国贼!”……

激昂的口号声过后,也许同学们把心中的积愤发泄出来了,感到很疲劳了,军训队平静了下来。同学们开始收拾东西,打捆行李,做着撤走的准备……

关师长离开军训总队走出好远了,还听到不知从什么地方传来一阵呜呜咽咽的哭声,不像是学生的哭声,抽抽泣泣,时断时续,声音很苍老。

他的脚步被这哭声拖住了,不由循着那哭声走去,想看看究竟是谁在伤心地流泪。

在一间破旧的茅草房前他站住了,这儿曾是个马厩,此时房前房后堆满了零零散散的粪便,好像多少年都没有使用过的一间遗弃了的破屋。奇怪,明明刚才还听见那哭声就是从这里传出,怎么霎时变得悄不声的没一点响动了?

关师长轻轻推开用竹竿编成的半虚掩着的门,一看,呈现在眼前的惨景令他心寒:

一个蓬头垢面、衣衫破烂的老者像一堆骷髅似地蜷缩在墙角的乱柴堆中。他脸上的五官已经被脏兮兮的污秽涂抹得难以分辨了。唯有那双无神的眼睛在怯生生打量着来人。可以看出,他饥饿至极,定是多日没有进食了。

“你是什么人?”关师长满脑子的疑团,这个人是什么时候跑进军营的,为什么没有人发现?

老者不回话,只是那双没神的眼睛闭上了,像一盏奄奄一息的小油灯灭了。

“我在问你话,你是从哪儿来的?知道吗,这里是军营,不许外人进来的!”关师长的声音很和缓,一点也不着急。他知道在这样一个也许很快就被饥饿夺去生命的人面前发威,实在是一种罪过。

老者的眼睛又从那一团松软的、折折皱皱的肉团里睁开了,仍然没有一点神气。他有气无力地给眼前这位在他看来威风凛凛的长官讲了几句话,声音很小,像马上就要断掉的游丝。但是,关师长还是听清了,老人说他是从关外来的,唯一的儿子5年前当了兵,他是来找儿子的。

关师长什么也没说,他又能说什么呢?

他离开了马厩。他只有一个祝愿:这位恐怕永远也找不到儿子的老人能多活些时间。儿子走了,平津乃至河北大地上暂时没有中国的军队了。老人的儿子也许开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了……

他出了马厩,在外面站了好久,才慢慢地向师部走去,脚步很沉。他紧紧地咬着嘴唇,才没有让自己的眼泪流出来。

……

缓缓行进的军车在痛哭!

两条深沉的车辙里灌着的却不仅仅是泪水。

整个华北处于风雨飘摇之中!

51军、还有中央军撤离河北省后,这里不会也不可能成为一片空白。它将要变成一片汪洋,横行一时的野兽不被淹没,善良的民众就要遭殃。二者必具其一,不会有另一个结局。

华北温凉的夏夜,中国已开始流浪。

那个身无半文的老人从干柴堆里挣扎起来,他没有追赶队伍,却扑进了那一片滔滔海浪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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