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文解字》是中国第一部大型字书,收录的字很多,但是并没有收到“馄”和“饨”,更不会有“馄饨”。这有几种可能,其一就是许慎的时代根本就没有“馄饨”这一食品,那自然就没有“馄”、“饨”这样的字;其二则是,古代有这样的食品,但它不叫做“馄饨”,而是叫做其他名称,所以许慎也收不到“馄”和“饨”。不过,距许慎年代并不远的扬雄的《方言》卷十三中记:
饼,谓之饦,或谓之馄。
所谓“方言”,就是各地方的语言。中国幅员辽阔,民族众多,各地有自己的语言,会对同一事物、行为、动作等有不同的称谓,有的可能有相应的文字,有的可能没有相应的文字,也有的是人们根据发声记录的文字。如今日的“玩耍”,上海及江南方言中讲作be xiɑng,后被写作“薄相”、“孛相”、“白相”等;北方、湖南等方言讲作shuɑ,通常写作“耍”;宁波方言讲作nɑwo,福州人讲作kɑlio,我不知道该怎么写,询之当地人,也不知它们的写法。
《方言》:“饼,谓之饦,或谓之馄。”译成白话就是:“饼就是饦,有的地方叫做馄。”清钱绎《方言笺疏》:
《初学记》全引此文,下多“或谓之”三字。
清代能见到的《方言》已只有明刻本,而《初学记》是唐代的著作,所以《方言》此句的原话是:
饼,谓之饦,或谓之,或谓之馄。
译成白话就是:“饼,叫做饦,有的地方叫,有的地方叫‘馄’。”
在本书的相关篇目中多处提到,在古代,“饼”就是在面粉中掺入适量的水后捏成面团,用面团做成的食品都叫做“饼”。汉代刘熙《释名》中记录的“饼”有“蒸饼、汤饼、蝎饼、髓饼、金饼、索饼之属,皆随形而名之也”。蒸饼后来也讲作“炊饼”,自然是用蒸汽蒸的,应该就是今天的“馒头”,犹如外国人把中国的馒头叫做“steam bread”(蒸汽面包)一样;“汤饼”就是水煮的面食,大致就是被拉长的切面和有馅的水饺、馄饨之类;“蝎饼”在《齐民要术》中作“截饼”,就是一种较大的、必须切或撕成小块吃的饼;“髓饼”也见于《齐民要术》:“作髓饼法,以髓、脂、蜜合和面,厚四五分,广六七寸。”这是一种有馅的饼;金饼应是圆饼状的饼,而“索饼疑即水引饼,今江淮间谓之切面”。这样,“饼……或谓之,或谓之馄”就容易理解了。由“食”和“长”合成,就是“很长的饼”,那一定是今日的面条,而“昆”的本义是“相同”,那“馄”就是一堆相同形状的饼,也许就是今日的水饺或馄饨。
《说文解字》中收有字,下面的“鬲”是一种下有三只空心脚的炊具,上面的“弜”即,像从“鬲”上冒出的蒸汽,而中间的“耳”就是这个字的读音。汉字中的形声字往往也是会意字,如果将“耳”理解为“像耳朵一样的东西”,那么“鬻”就是把“米”放到“鬲”里煮,也就是稀饭——粥,则是“把一种像耳朵一样的食品放到鬲中煮”,而面食中最像耳朵的就是水饺,所以后人注《说文》曰:“‘粉饼也。’即饵,后谓之‘粉角’,北人读角如矫,遂作‘饺饵’。”这个字的笔画太多了,后来被简化为“饵”,而这种像耳朵一样的食品更像圆的一部分,又被人叫做“粉角”,北方人把“角”念如jiɑo,最后又被写作“饺”了。
汉字起源于象形文字,每一个字必须有字形、发声、意义三个部分,缺一就不成汉字了,所以古汉语的“字”就是“词”,以单音节为多。但单音节的“词”在表述上会有不少的困难,于是出现由两个或更多的“字”组合为“词”,如“桃”就是与桃树相关的字,后来后缀字为桃子、桃树、桃木等,同样“饺”就是“饺子”,但须后缀“子”为“饺子”才成词。
清钱绎《方言笺疏》对“馄饨”有考证:
《众经音义》卷十五引《广雅》:“馄饨,饼也。”又《北户录注》同《集韵》、《类篇》,引做“肫”。今本无此文,误脱也。窃谓《方言》:“饼,谓之饦。”饦字即饨之伪。《注音》:“饦乃屯之伪,宋本作讬者。”又:后人以正文既误作饦,遂改屯为讬。《广雅》合言之,则曰:“馄饨,饼也。”义本《方言》,而后乃误“饨”为“饦”耳。《齐民要术》有“水引馄饨法”,颜之推曰:“今之馄饨,形如偃月,天下通食也。馄饨之言倱伅也。”《众经音义》卷十二引《通俗文》云:“大而无形曰倱伅。”《庄子·帝王篇》释文引崔云:“浑沌,无孔窍也。”……
作者旁征博引,证明《方言》中的“饦”是“饨”的伪字,“饨”和“馄”本来就是一种相同或相似的水煮面食,至少在南北朝时就合“馄”和“饨”为“馄饨”,还被写作“肫”,到了唐代,馄饨已经是“天下通食”,是各地常见的食品,而颜之推也认为,“馄饨”义同“倱伅”,即与“浑沌”同义,就是馅子被面包裹得不会“露馅”的食品——古人的训诂学就是咬文嚼字,望文生义,凭义察文,但其叙述的“馄饨”的发展或词义的变化,何尝不是故事,不是文化呢?!
颜之推是北齐人,他说:“今之馄饨,形如偃月,天下通食也。”“偃月”就是横卧的半弦月,这形状并不像现在的馄饨,而更像饺子。记录北宋汴京(开封市)风俗的《东京梦华录》中提到城里有“馄饨店”,而并没有记录到“饺子店”或“水饺店”,这倒有点奇怪了。徐珂编《清稗类钞·饮食类》:
饺,点心也,屑米或面,皆可为之,中有馅,或谓之粉角。北音读角为矫,故呼为饺。蒸食、煎食皆可。蒸食者曰汤面饺,以水煮之而有汤者曰水饺。
北方俗语,凡饵之属,水饺、锅贴之属,统称为“扁食”,盖始于明时也。
这一下就清楚了,在明代以前,还没有“饺”这词,后来讲的“扁食”、“水饺”等实际上就是古书上记的“馄饨”。
北方产麦,北人以面食为主,以前,北方的女人人人会擀面,个个是包水饺的能手;而南方种稻,南人以米饭为主,家庭主妇大多是烧饭炒菜的高手,但大多不擅长擀面,更不会包饺子,于是一旦想换口味,吃一点面食,只好先将粉和成面,再用擀面杖打成大张薄饼状,用刀切成条,那就是“切面”,如将其切成方块来裹馅子,那就是馄饨。我家以前也用此法做过饺子,就是将面团打成薄片后,用家用的小碗把面片刻出一张张水饺皮,然后加馅做成水饺。记得《水浒》中山寨大王们常讲:“你是想吃板刀面还是馄饨面?”这“板刀面”就是以切面的方式直接剁了,而“馄饨面”就是将人捆扎起来后装入袋里,沉到江底,也就是近代清帮切口所谓的“种荷花”。北方人喜食饺子,《水浒》为何不说“饺子面”而说“馄饨面”呢?道理很简单——当时没有“饺子”一词,古代的馄饨后来才被改叫为“饺子”的。
古代的“馄饨”包括北方人讲的“饺子”和南方的馄饨,这两样东西原则上是一种东西。北方人善弄面食,直接用手工包饺子,而南方人不善做面食,只好先将面做成面饼,切成皮子再裹馅,形状、口感就出现了偏差,并被人们理解为两种不同的食品。如果有人用做汤团一样的方法做“馄饨”,那也许会是一种新产品,也可以取一个新的名字。
一直到今天,饺子还是北方的常食,而南方仍习惯裹馄饨,但到了特定的节日,情况又发生了变化。夏至日是地球北半球白天时间最长、黑夜时间最短的一天,而冬至日相反,是白天时间最短、黑夜时间最长的一天。在中国的北方就有“冬至馄饨夏至面”之谚,面条是长的,表示“与日竞长”,而“馄饨”与“浑沌”谐音,借喻“大地浑沌初开”,即天一天比一天亮,白天一天比一天长。南方则是“冬至饺子夏至面”,冬至是地球与太阳关系的转折点,古人称之“交止”,而“交止”又与“饺子”谐音,吃了饺子以后,大地开始一天比一天亮了。
饺子皮是手工擀的,形状基本相似,只能变换馅子来做出不同的饺子;而南方的馄饨是先压成皮子,如皮子压得厚一点,可以裹更多的馅,那就是“大馄饨”,如皮子压成中等厚薄,上海人称之“中馄饨”,而压成极薄,里面只裹一点肉末,那就是“小馄饨”。以前,馄饨店同时供应不同的馄饨,其中小馄饨又叫做“绉纱馄饨”,就是以其皮子薄如绉纱而得名。1909年上海环球社出版《图画日报》绘有“卖馄饨”一画,小贩肩一馄饨担,其形状似骆驼,又似马,于是被叫做“骆驼担”或“马头担”;一头放一只炉子,上面为锅,另一头则放馄饨皮子和馅料。作者的配画文说:
大梆馄饨卜卜敲,马头担子肩上挑。
一文一只价不贵,肉馅新鲜滋味高。
馄饨皮子最要薄,赢得绉纱馄饨名蹊跷。
若使绉纱真好裹馄饨,缎子宁绸好做团子糕。
我以前在江西中部的吉安市生活过一段时间,那街上有多家面馆,门口挂着幌子,上书“清汤大面”。开始我以为这里只卖“阳春面”,后来才知道江西人把馄饨叫做“清汤”;四川人又把馄饨叫做“抄手”,那应该是小馄饨,因为裹小馄饨的方法是,将皮子摊到左手上,右手将一点肉馅刮到皮子上,左手一捏皮子即成;而广东人又叫做“云吞”,那应该是“馄饨”的谐音;我老家福建则又讲作“扁食”,此已见于前文所讲,明代馄饨、饺子类食品一律叫做“扁食”,我认为,“扁食”可能是“便食”之讹,因为馄饨是一种“方便食品”。
“馄饨”是中国特有的点心,传入西方后被叫做ravioli,该词来自意大利语,指有馅的小包子,后来又被音译为won-ton。中国的馄饨大概在宋代传入日本,日文写作“饨”,发音近wɑn tɑn。大概在十年前,日本NHK与上海电视台合作拍摄一部关于上海住宅的纪录片,两位日本编导是通过日本的中文广播学习汉语的,阅读能力很强,口语较差。一次在南京西路的“上海人家”用餐,就餐将结束时,就问日本朋友要添一点什么点心,一位回应道:“我要wan-tan。”大家一愣,谁也不知他为什么要“完蛋”。后来通过文字才知道,日本把“馄饨”念作“wɑn tɑn”,与“完蛋”谐音。这一顿饭吃得真开心!
大概从1956年“公私合营”后,上海的馄饨大多由面馆供应,似乎见不到街头小吃。而到了上世纪**十年代,大量外来人口进入上海,上海街头随处可见馄饨担,这些小摊原本以柴爿为燃料,于是,此一类的馄饨被上海人叫做“柴爿馄饨”。如今,“柴爿馄饨”似乎已成了街头小吃的代名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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