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重阳说“糕”

2018-04-15 作者: 薛理勇
第七章 重阳说“糕”

在《“汤饼会”上食“汤饼”》一文中提到,根据《说文解字》的解释,“饼”的本义是指麦子、稻谷之类的粮食作物磨成的粉,即面粉、米粉之类,《说文解字》又释:

餈,稻饼也。从食,次声。

段玉裁有一段注:

《方言》曰:“饵谓之餻,或谓之餈,或谓之,或谓之,或谓之。”谓米饼也。《周礼》:“糗饵粉餈。”注曰:“饵、餈皆粉稻米、黍米所谓也,合蒸曰饵,饼之曰餈。糗者,捣粉熬大豆为饵;餈之粘著以粉之耳;饵言糗餈、言粉,互相足。”……今江苏之餈饭也。粉糯米而饼之、而蒸之,则曰饵。

《方言》是汉代扬雄的著作,主要收录各地对同一种物品或动作的不同说法。扬雄认为,用谷类种子磨成粉后做的食品各地有不同的称谓,如叫做饵、餈、等,段玉裁对此有不同的看法,他认为用米粉做成不同的食品有不同的名称。汉人刘熙《释名·释饮食》也是这样讲的:

饵,而也,相粘而也。

餈,渍也,烝燥屑使相润渍。

王先谦《释名疏证补》并没有对“饵,而也”作解释,我认为,“而”应作“耎”,今“糯”字原写作“稬”,软字写作“輭”,实际上“耎”即“软”的古字。这个“饵”就是用谷类种子磨成的粉制作的食品。豆类种子磨的粉不黏,难以捏成团,如掺入糯米粉,不仅可以捏成团,还可以做成不同的糕;而“餈”则是将米粒或米粒碾碎后用蒸或烘的方法做成饼,也就是今天所谓的“糕”。直到今天,一般用面粉制作的各种食品大多讲作“饼”,而用谷类、豆类制作的食品大多叫做“糕”。以前上海有一种叫“米饭饼”的食品,制作方法是将已浸泡过的米连同水一起磨成相应厚度的米浆或米糊,让其自然发酵,备一平底中间有凹洞的大铁锅,将米糊舀到大铁锅上,其自然成扁饼状,用木刨花为燃料,旺火燃烧几分钟即成。饼的底部微焦,松软可口,其形状似饼,但其是以米饭为原料,于是被叫做“米饭饼”,就是因为它属于“糕”而不属于“饼”之故。

北方主产小麦,食品以“饼”见多,南方生产稻谷,又以“糕”居多。问题在于古代南北文化差异很大,汉字的起源在北方,文化的中心也在北方,所以许慎的《说文解字》中只收“餈”字,没有收录“餻”或“糕”字,而扬雄的《方言》和刘熙的《释名》只是把“餻”作为方言,即区域性语言或文字收入书中。

“餻”与“糕”为古今字或异体字,“餻”为古字,“糕”为今字。“餻”之所以被异写为“糕”,一定是古人已经认识到,糕大多是用米做的。而与“餻”、“糕”同义的字就是“餈”。宋人《岁时广记》中引《续齐谐记》讲:

汝南桓景,随费长房游学累年。长房因谓景曰:“九月九日,汝家当有灾,宜急去,令家人各作绛囊,盛茱萸以系臂,登高饮菊酒,祸乃可消。”景如其言,举家登山。夕还,见鸡犬牛羊一时暴死。长房闻之曰:“此可代之矣。”今世人九日登高饮酒,妇人带茱萸囊,因此也。

费长房是东汉人,随一道士学道术,并成为一个介于人妖之间的妖道。一天,他对自己的学生桓景讲,九月九日那天你家会发生重大灾难,唯一的解救办法就是带领全家人逃到山上,女的用装有茱萸的粉红色香袋系到手臂上,男的多喝一点菊花酒。桓景听从老师的指示,全家逃到山上。九月九日过后,桓景才敢下山回家,发现自己家中养的家禽牲畜全部得瘟病死了。费长房告诉桓景,这些死去的家禽牲畜是代你受过。从此,九月九日就成了一个节日,人们要登高,赏菊花,喝老酒,而妇女们则要挂茱萸香袋。

历史追求真实,文化则化作故事。真实的历史往往古板乏味,而故事则有趣动人,于是,希望历史能为后人流传,那一定要“文而化之”,而要使文化被人们相信,那一定要依托史家的鼓吹,古人如此,今人甚之。原来,汉代崇尚儒学后,在秦始皇焚书坑儒时,因被定为“筮卜之事”的《周易》躲过了一劫,它也成了唯一一部没被烧掉的儒家著作,到汉代“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后,《周易》就成了唯一没有争议的儒家经典。《易》学强调“数”的作用和影响,认为自然数中的奇数一、三、五、七、九属于阳数,而偶数二、四、六、八属于阴数,阴阳可以结合,二阳相逢必然相克、对冲。在历法中,一月一日、三月三日、五月五日、七月七日、九月九日就是二阳相逢相克的日子,一定会有灾难出现,为了逃避、应对、战胜灾难,就产生了各种风俗活动。如正月初一可以燃烧竹子,竹子燃烧时的火光和爆裂的声响可以驱逐妖魔鬼怪;三月三日适逢大地春暖,蛇虫百脚已经惊醒,会对人类安全带来不利影响,于是,人们必须到水边,因为水能降魔伏妖;五月五日被称为“毒五月”,人们剪菖蒲作剑,摘艾蓬作法器,将其插在大门上,可以抵挡魔鬼的入侵,女眷还可以在自己的闺房边挂一些生大蒜头,其刺鼻的气味可以熏走近身的“色狼”,于是民谚有“小鬼摸着大蒜头”之说;至于七月七日也不是“情人节”,倒是西王母残忍地将自己的孙女——天孙(即织女)和孙婿——牛郎拆散后,只允许此日给一天“探亲假”,到鹊桥相会,如读过《红楼梦》原著者应该记得,王熙凤的女儿没有真名,只有一个叫“巧姐”的小名,这个小名还是刘老老第一次进大观园时给取的。

九月九日也是两个阳数相逢,而且在《周易》理论中,“九”是自然数中最大的一个数字,被称为“阳之极数”,九月九日就是两个“极阳”相逢,其相克也特别厉害,于是才有了如费长房之类的妖道妖语,而故事的传播快、影响大,九月九日就被叫做“重阳”固定了下来。只要稍加思考,不难明白,“重”是重叠之义,“重阳”不就是两个“九”的重叠吗?

至少在唐代,重阳登高就形成了节日在士大夫中流行。杜甫《九日兰田崔氏》诗:

明年此会知谁处,醉把茱萸子(仔)细看。

朋友们今日在此登高相会,但漂泊不停的生活,谁知道明年在何处登高,与谁相会呢?!

王维《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诗:

遥知兄弟登高处,插遍茱萸少一人。

往年在家乡,九月九日兄弟们相聚登高、饮酒、插茱萸,而今天,当兄弟们登高时,肯定会思念远离故乡、远离亲人的我。

扬雄《方言》:“饵谓之餻,为谓之餈,或谓之,或谓之,或谓之。”但后来的许多学者认为,“餻”是的误刻,读作yàng,虽然也是“餻”的意思,但却是两个不同的字,如王国维《书郭注〈方言〉后》三:

六朝尚无餻字,《广雅》之餻字,亦本作,与《方言》同,均后世所迫改也。

不仅如此,如南朝顾野王《玉篇》引《方言》时,“餻”也写作,由于后来“餻”字流行,人们普遍认同“餻”字,后来各本《方言》把改刻为“餻”了。餻通常是用米碾成的粉做的,所以后来又被改写成“糕”了。

登山饮酒难免要带一些下酒的菜和充饥的点心,而糕就是其中之一。唐白居易《九日登西原宴望》诗:

移座就菊丛,餻酒前罗列。

人们之所以把糕当作九月九日登高必备的食品,也许就是“糕”与“高”谐音的缘故。王琳(1151~1213),字勉夫,号分定居士,祖籍福建福清,与我是同乡人,其《野客丛书·卷六·周礼中言餻字》讲了一个有趣的故事:

宋景文公曰:“梦得尝作《九日》诗,欲用‘餻’字,思《六经》中无此字,遂止。”故景文《九日》诗曰:“刘郎不肯题餻字,虚负人生一世豪。”仆读《周礼疏》:“差笾之实,糗饵粉餈。”郑笺:“今之餈餻。”安谓《六经》中无此字邪?又观扬雄《方言》亦有此字。苕溪渔隐谓:“古人《九日》诗未有用‘餻’字,惟崔德符《和吕居仁》一诗有‘买餻沽酒’之语。”仆谓景文诗“刘郎不肯题餻字,虚负人生一世豪”,兹岂古人诗未用“餻”邪?

这是古代文人的一场笔墨官司。景文即北宋的宋祁,官工部尚书,拜翰林院学士承旨,谥景文,有《宋景文集》等著作;梦得则是唐代诗人、文学家刘禹锡。宋祁认为,当年刘梦得登高吃糕作《九日》诗时,由于古代的经书中没有“餻”字,干脆放弃描述“吃糕”而只写“登高”之事。我不知宋祁讲的是刘梦得的哪一首诗,但他确实写过一首《九日登高》诗:

世路山河险,君门烟雾深。

年年上高处,未省不伤心。

汉字起源于象形文字,但有许多的物或事难以或无法用象形造字,于是又产生了多种造字方法,“形声”即是其中之一,形声字也是汉字中最多的。形声字一般用两个字合成后组成新的字,一边是形部,多用于指这个字的意义,另一边为声部,即这个字的读音。如“饼”字左边的“食”是形部,表示这个字与饮食、食物有关,而右边的“并”就是声部,表示这个字的发音。古人在造形声字时,许多声部的字还兼顾形部,仍以“饼”为例,“并”除了作声部外,还有将水和面粉合并在一起捏成面粉团之义。同样,“餻”左边的“食”是形部,右边的“羔”是声部,而“羔”的本义指美味的小羊羔,所以“餻”也有美味食品之义。至迟到唐代,重阳登高已蔚然成风,偶尔也会有人把餻带到山上,作为下酒的菜、垫饥的料。由于“餻”与“高”谐音,许多地方不见得有山,有的地方,人居住之地离山又很远,平原的百姓无山可登,就只能择一稍高的建筑攀登,也许有的地方连稍高的建筑都没有,或不许攀登,总不见得叫人爬到屋顶上,于是就用谐音的“餻”来替代“高”,也即用“上餻”来替代“上高”,而商家往往又对风俗的传播、发扬起推波助澜的作用。记录北宋京城风俗的《东京梦华录·卷八·重阳》中记:

九月重阳……都人多出郊外登高,如仓王庙、四里桥、愁台、梁王城、砚台、毛驼冈、独乐冈等处宴聚。前一二日,各以粉面蒸餻遗送,上插剪彩小旗,掺饤果实,如石榴子、粟子黄、银杏、松子肉之类;又以粉作狮子蛮王之状,置于餻上,谓之“狮蛮”。

在重阳前几天,各商店就开始做各种各样的糕,凡重阳日邻里之间相互馈赠的糕都可以叫做“重阳糕”,但重阳糕也有一个明显的特征,就是——“上插剪彩小旗”。古代,旗帜往往是军队的标识和引领者,犹如现代战争中,当军队攻占一个山头、一个制高点,就会把军旗插在山顶,插到制高点上。今天,当人们攀登上珠穆朗玛峰,进入南极高纬地区,或登上月球时,首先要做的事就是插上代表自己国家或组织的旗子。在糕上插彩旗,就表示自己已经攀登上高点。

在我的记忆中,上海的许多糕团店在重阳时供应的糕上都会插一杆用细竹为杆,用蜡光纸剪成三角形的小旗,这对许多小孩有强烈的诱惑力,吵闹着要母亲买重阳糕。

上世纪80年代,我正在筹办一个《江南春节风俗》的展览,并以此为基础筹备“上海风俗”展。在当时宝山罗店文化馆朱玲宝先生的帮助下,找到了一位长期从事纸扎的老人,实际上就是制作纸张类风俗用品的手艺人。他按传统的工艺帮我做了一些旧时上海地区祭灶时使用的灶桥、灶元宝,中秋节使用的香斗,还有就是一面重阳旗,做工精致,使几位长期在博物馆从事美工设计者也叹为观止。后来看到清《吴友如墨宝》,发现这位手艺人做的重阳旗与该画中所绘基本相似,可惜,那些东西在几次博物馆搬场中遗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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