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我再干一会儿吧

2018-04-15 作者: 张爱国
让我再干一会儿吧

太阳还没露脸,拐子爷就起了床,撒一泡尿,泡一瓷缸老红茶,扛起铁锨往外走。才走出两步,拐子爷止住脚,转身放下铁锨,空着手往外走。到了院门口,拐子爷又折回头,拿起铁锨,正要扛上肩,老伴出来了,说:“你又要干啥去?就不怕人笑话?”

拐子爷鼻子“哼”一声,扛起铁锨,大踏步走去。

下了一夜小雨,麦苗仿佛长高了许多,绿绿的,好像在香油里浸过。拐子爷张开嘴,贪婪地吸着这满是麦香、草香和泥香的空气。

来到坝滩嘴,拐子爷一看大青石上又积了泥巴,赶紧蹲下来清理。

一碰到大青石,拐子爷的思绪就飞了:分单干时,这块田还是一汪水凼,是拐子爷用一担土筐,连天带夜挑土才使之变成这旱涝保收的田。这块大青石,是拐子爷从村口一个跟头一个跟头翻过来做界桩的。那时候,大青石上还斑斑点点的,脚踩上就硌得生疼,是拐子爷几十年的清洗、站着瞭望和坐着抽烟才磨得如此光滑。

可自从去年秋,这大青石就总是被泥巴覆盖了,因为田地被村里集体承包出去了,拐子爷来得少了。其实拐子爷并不是不想来,而是不能来——来了又能做什么呢?很多个早晨,拐子爷都习惯地扛着铁锨来了,见那机器干活不细密,就要下去干,人家却不同意,拐子爷说:“我白为你干,一分钱不要。”人家还是不同意:“您这大把年纪了,出了啥意外,我们这些田就白承包了。”为此拐子爷没少受村人的笑话。

一声鸟叫,拐子爷的思绪回到了眼前。他四下里望望,没有一个人,村子也十分安静,连一缕炊烟都没有——告别了庄稼,也都告别了早起的习惯。拐子爷蹲到石上,点一支烟,吸一口,再端起大瓷缸,“咕咚”着老茶……

一支烟吸完了,茶也喝完了,拐子爷脱了鞋袜,走下大青石,往手心里唾一口,拿起铁锨,走下麦田——田沟里积了水,不清理会烂了麦根。

春天的泥水还很凉,拐子爷赤脚一踩上,就不由得一哆嗦。拐子爷将双脚在泥巴里磨几磨,就不那么凉了。拐子爷小心地铲起积水,泼向地势高的麦垅上。有时候,地势高的地方离得远,拐子爷就端着一锨水,小心翼翼走上十几乃至几十步,将水送过去——春水赛油,拐子爷可不敢浪费一滴。

约莫一支烟工夫,拐子爷浑身就热了起来,额头上也冒出了粒粒汗珠。拐子爷将外套脱掉,放到大青石上,接着干。不知不觉,那几十年不变的歌又从拐子爷的喉咙里冒出来。

“是谁?谁在干什么?”一个声音突然从背后响起。

拐子爷嘴里的歌还在欢快地跳跃着,回头一看,赶紧吞下后半句,脸也红了:“是我,是我呢,洋种——哦不,杨总……”拐子爷总将这承包田地的杨总喊作“洋种”。

“怎么又是你?”杨总从摩托车上下来,墨镜架上额头,“我不是早对你说过,这田地与你无关了,你就不要管了?”

“我不是管呢,我是看沟里积着水,烂麦根呢。”拐子爷说着,又将一锨水泼了出去。

“快上来!你看你,将我这田沟踩得深脚印浅脚印的,成何样子?”杨总愤愤地说,“你再这样下去,我就要告你破坏我生产!”

“告我?”拐子爷来气了,把铁锨一扎,“怎么着,我自己的田,我干一会儿都不行了?说急了,我还不包给你了呢——反正我一直都不想包!”

“老人家,莫非你想一个人撕毁合同?”杨总笑了笑,“你知道后果吗?”

“啊别介,杨总,我没别的意思,我只想再干一会儿。”拐子爷赔着笑,“杨总,你就让我再干一会儿吧。”

“不行!你再不上来,或者以后再跑到我田里来,我就以单方面撕毁合同论你!”说着,杨总跨上摩托车,“呜”一声,走了。

朝阳正好,拐子爷站在田沟里却不由得又哆嗦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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