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莲,香莲,你猜,我今天见到谁了?春哥和冬妹可能不知道当今的皇上是谁,但说起他的故事来绝对如数家珍。忘了,咱们家好像什么珍也没有。真怀念那种囊中如洗家徒四壁却一身傲骨心比天高襟怀坦荡无忧无惧的日子。你一定知道是谁了。不错,他就是百官的楷模万民的景仰大宋的传奇―龙图公包拯包青天。记得有一次你说起他时,还说将来如果有幸拜见他,一定替天下苍生向他三叩首。韩琪禀告他来的时候,我是一路跑着到府门口迎接的,还差点把头撞了回廊的廊柱。我一路跑一路心中惴惴的,不知应该如何称呼他。龙图公?包大人?抑或包青天?
“学生陈世美,何德何能,敢劳恩师大驾亲临?”我抱拳长揖。包公是今年的主考,我叫他恩师应该也不为过。
“驸马爷,折杀包拯了。我朝自太祖以降,一应进士皆天子门生,驸马爷是今科状元,除非今上,恩师二字,无人敢当。”包公也抱拳还礼,言辞切切,虽是谦逊,却毫无做作。我这应该算是第一次见他。殿试和大殿赐婚时他应当也在,只是那时的我心中惶惶,目不敢斜视,耳不敢旁听,殿试关乎前程,赐婚我更是命悬一线,哪里还顾得其他?眼前的他并不似传说中的那般威风凛凛,不可侵近,也不像是悍不畏死,连龙袍都打过的样子。可打龙袍是包 亲口所说,应该不会是假的。黑倒是确实黑。包 在他面前只能是小巫见大巫,难怪公主叫他二黑。大黑毫无疑问就是二黑的父亲了。估计也只有公主能想得出来。但是,不管怎么说,站在我面前的这个人,毋宁说是一个传奇,倒不如说只是一个平易得不能再平易的老人。
和他一起来的是三朝元老相爷王延龄。老相爷一开口,我就想起当天那个对皇上说以公主为大原配为小的声音。没错,就是他。老相爷确实老了。他自己说是老眼昏花,两耳昏聩,脑子昏糊,整日只知昏睡。说的时候,脸上还带着孩子般的笑。我嘴上不说,心里却明白。单凭他那天大殿上一句话,就可知道,群臣之中,心明眼亮如他的,恐怕不多。否则,也不至于这丞相之位,三朝以来,无人能代。
跟随着他们的,是两个铁塔般的汉子,与韩琪有得一比。龙图公给我引见时,我才知道他们一个是王朝,一个是马汉。这两个自从一进府门,四只眼睛就一直在韩琪身上转悠。而韩琪也不时打量他们俩。惺惺相惜,这大概就是英雄本色吧。
“恩师,学生有一不情之请…”我对包公说,“可否让韩琪领王大人,马大人后院一游?”我也知道这样显得很唐突,但我视韩琪为兄长,韩琪随我三月有余,连一根针都没有向我开口要过,反倒是我花了他不少银子。我从未见他这么殷切地想结识另外一个人。再说,如果韩琪能结交王马,对他自己的将来也不无裨益。我总不能一辈子把他留在身边,毁他前程。即使我有万分不舍。
六只眼睛急切而期待地投向包公。
“嗳,驸马爷,恩师二字,再也休提。一个惺惺遇到两个惺惺,我若不让他们叙几句,岂非太也无情?”他转向王马,“去吧,记住不可逗留过久,还有,你们是客人,应知为客之道?”
两人诺诺。韩琪喜出望外,领着两人,一溜烟不见了。
我把丫头们也支退。诺大的客厅,只剩下老相爷,包公和我。我走到包公面前,噗通一声跪了下去,连叩了三个头。香莲,你我一体,这三个头,我替你叩了,你看到了吗?
包公慌了,赶紧起身拉我起来,一脸惶惑。
“驸马爷这是何意?包拯当之不起啊?”
“世美心中,一直有一心愿,如果有朝一日有幸见到恩师,定必为天下苍生向恩师三拜。今日皇天见悯,让世美得偿所愿,世美虽死也无憾了!”我说。
“包拯惭愧,包拯惭愧啊!”包公仰天太息。我看得出来,他的确是心中惶恐,而不是表面谦虚。为什么呢?我也疑惑了。
“包拯上无治国良策,下未造福百姓,而身受民间溢美,实在是诚惶诚恐,惭愧万分啊?”他说。果然是一个心怀天下的老人。香莲,在他面前,我照出了自己的渺小。这个渺小的我有一颗渺小的心。这颗渺小的心里除了你就什么也没有了。好像连你都容纳不下,哪里还有什么天下,什么万民?我感到汗颜。但是,香莲,我真地做不到把心劈成两半,一半给你,一半给天下。你能原谅我吗?我曾经何尝不是一腔为国为民的热血,所以才会抛妻弃子,跻身千万大军过独木桥的科考行列。但当我失去你时,我才知道我真正要的是什么。如果过去可以重来,如果后悔有药可医,世上是不是会少很多泪水,多很多欢笑?
“驸马爷的文章,读之回肠荡气,虽掩卷之下,余音绕梁,三日不绝于耳。”我听到包公说,“然细读之,言犹未尽。包拯此来,即为状元公未尽之言。”
我赶紧收拾起放飞的思绪。
“我朝历经三世,今沟渠纵横,稼穑大兴,仓廪丰实,国库充盈,更有商贾货殖,交通四方,国泰民安,虽僻乡陋壤,穷困无聊如世美者,却也衣食无虞。国之根本已固。然举国上下,歌舞升平:百姓隶卒,瓦舍勾栏,流连忘返;大夫贵胄,红楼章台,玩玉弄茶;文人骚客,闺怨闲愁,浅唱低吟。殊不知,西有夏,北有辽,两狼并窥我中原沃土,牧马江南之心,无时或灭,就譬如有豪富之家,比邻二强贼,若不筑高墙,购甲兵,豢养死士,鹰犬护院,则必为二贼所乘,虽有富贵,不能久长…”我说。
语音未了,包公已拊掌而起。
“只君这一席话,就知状元之选,舍君其谁?”他说。
这句话,却使我想起包 来。我决定犯险一试。我也想为自己,为包 解开一个谜团。
“恩师,说到今科状元之选,陈世美心中确有不平…”我顿了顿,想看看包公的反应:“我拜读过贵公子包 的大作,陈世美胸中或有块垒,包兄却是丘壑大川,若论言辞,陈世美更不及万一,如何包兄反只点了个榜眼?”
包公静静地听我说完,从怀中取出两本奏折,对我说这是他打算明天早朝上疏给皇上的,既然状元公相询,也不藏拙,就先请驸马爷指正了。我看完之后,不由得惊得一身冷汗。第一篇正是请奏朝廷厉兵秣马,使民演武,排兵练阵,防患未然,连实施的细则,所需的费用,马从何处买,甲在何处造,几村为一屯,几屯为一阵,如何为必须,如何为意外,都巨细无遗,一一列出。我刚才所说,到他面前,不过空谈,虽大言不惭,哪及他连方略都拟定周全。
第二篇,我估计明天朝野,必然震动。在这篇奏折里,包公痛批当今科举取试,选贤任能的弊端,他说诗词文章,是为末端,可以娱身心,不可以治天下。虚谈废务,浮文妨要。昔夏禹勤王,手足胼胝;文王旰食,目不暇接。古之栋梁,太公望,管仲乐毅,无一字著述,诸葛武侯,呕心沥血,出师一表而已,前朝魏公,太宗之鉴,传世的,几首应制诗,几篇奏表。而唐后以诗取才,本已大缪。以诗才论,诗仙李白,冠绝古今,若以治理天下,则犹以剑斫布,才非所用。今朝以文取士,我大宋万民,都无不以文为能事,堆辞砌藻,口若悬河,夸夸其谈,不务其实,手不能缚鸡,胸中无甲兵,上不知天文,下不识地理,文不能治国,武不会用兵。因此,要我大宋基业长青,兵强国壮,就必须废除以文取士,不拘一格,选贤任能。
我读完之后,对着包公长揖再拜:
“大宋有恩师,还要陈世美辈何用?”
“大宋若没有陈世美,包拯行将就木之人,百年之后,丘土之下,心也不能安!”
香莲,我还能说什么呢?那一刻,只有一句话,在我心中拂之不去,“高山安可仰?”,这就是我对包公的全部印象。包 虽然是他的儿子,看来对他的父亲了解还是太少了。
韩琪带着王朝马汉回来了。我和包公,老相爷忍不住哈哈大笑,而他们叁面面相觑,尴尬不已。他们三个人的衣服上全是一道道的刀痕,穿在身上,象一堆破布条。我这才明白包公在他们离去前嘱咐王马的为客之道的话。原来他早料到他们是去打架的。
我故意板起脸来:“韩琪,这就是你的待客之道?”
韩琪低着头,不敢吭声,满脸却是喜悦之气。王马走上前来,抱拳施礼,说:“驸马爷,我三人已拜了把子,韩兄是我们大哥了。”
我不由由衷地为韩琪高兴。趁热打铁,我下定决心,向包公三拜:
“恩师,韩琪在学生身边,实属大材小用,于国国失一才,于己他贻误前程。古人说,宁为百夫长,不为一书生。世美愿举荐韩琪为一百夫之首领,假以时日,相信韩琪定然不负恩师栽培,不负国之厚望。”
包公颔首微笑。“百夫之长,岂可屈韩义士大才?”
他应允了。我有些难过,又有些兴奋,心中五味杂陈。我连连向韩琪示意,要他谢包公提拔任用的恩典。天下没有几个人能得到他的垂青的。不料韩琪略一犹疑,却径直走到我面前,跪下了。跪错人了,韩琪,你平时不是这么傻的,今天怎么了。我着急得真想给他一巴掌。
“爷的大恩,韩琪没齿难忘。可是韩琪心无大志,不求富贵,不望显达,只求终生留在爷的身侧,鞍前马后,端茶倒水伺候爷!”
韩琪啊韩琪,你好糊涂啊!但不知怎么的,泪水在我眼里,竟要夺眶而出。
韩琪又跪到包公身前,说:
“韩琪令大人失望了!但是大人恩德,小人铭记终生,今后但凡大人有所差遣,韩琪万死不辞!”
包公屈身伏他起来,唏嘘不胜道,有如此主,有如此仆,谁说我大宋无人?
临别之际,老相爷把我拽到一边,低声跟我说:
驸马爷,如果有一天用得上我王延龄,王某这把老骨头,驸马爷拿去就是,切莫客气。
说完,他脸上带着他招牌式的孩子般的笑,踽踽而去,背影在我眼中竟显得格外的凄凉。
天气逐渐的凉了。风吹在脸上,已透着霜雪的寒意。不知我给你的信和银子你收到没有。可以给自己,给孩子,还有父母添两件冬衣的。香莲,别那么亏待自己。我想要你也打扮得漂漂亮亮的,象一个状元夫人。想要你也可以对别人炫耀说,我相公是状元了。想要你也能被别人嫉妒一次,想看到你在他人艳羡的目光中花枝招展,喜笑颜开。
为什么这么长时间还没有你的回信呢?
想起禅宗的一个故事:某人在荒野孑孓独行,突遇一虎,于是没命奔逃,最后跑到一处悬崖,山穷水尽之时,在绝壁见一老藤,乃缘藤半吊在崖上,不意低头看时,崖下竟也有只老虎正张着血盆大口等他掉落。往上望去,原先的老虎已到崖上,冲他怒吼。更令他绝望的是,两只小老鼠不知从哪窜出,津津有味地啃啮起他攀着的老藤。这时,他发现峭壁上有一颗草莓。他于是用一只手攀住这藤,另外一只手摘了草莓。他把它放进嘴里。真鲜美啊!
这处境和我现在何其相似啊!我退不回过去,也进不到未来。我悬挂在现在这绝壁上。时间就是那两只小鼠。时候一到,我将万劫不复。我四处寻找,我的草莓在哪呢?
我的草莓就是你的信,香莲,救不了我的命,却可以滋润我的心,解不开这个结,却能给我坦然去面对。嗳,青鸟杳杳,雁断无凭,若能换你心为我的心,你应该不会吝啬给我几个字吧?
韩琪来说,王子英来了。这么晚了,他怎么也学起包 来?我先去看他,回来再继续跟你聊吧!
我惊诧万分。王子英不是一个人来的。在他身边还有一个少妇,隐约就是那天我在他家门口望见的那个。脸上好像还有泪痕,明灭的灯笼下看不分明。王子英一脸苦笑说,这是他内子王孙氏。女子向我裣衽万福。外面风寒,我忙把他们让进客厅。
王子英拉我到一边,说实在是难以启齿,如果不是他内子有了三月的身孕,他也断不敢叨扰。如果方便,他想在府上暂住几日。汴梁虽大,他却实在没有别的栖身之地了。我说你我兄弟,五指连心,世美求之不得。同时吩咐韩琪准备一间客房出来。
我正奇怪他怎么如此狼狈,韩琪回来,咬着我的耳朵低声说,魏明说了,没有公主点头,府上不容留外人,请驸马爷见谅。你叫魏明在书房等我。我对韩琪说。韩琪“喏”了一声,下去了。
我于是继续和王子英品茶闲话。嗳,香莲,直到今天,我才发现这个英俊潇洒,倜傥风流的王子英的另一面。那是我们完全陌生的另一个世界。我们虽家境清贫,却也父慈子孝,夫唱妇随,其乐融融。而王子英,和他内人,是被父母赶出门的。可怜他也是成了家立了业的人。
我父母脾气禀性不合,一个针尖,一个麦芒。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也不知老天爷开了什么玩笑,把他们俩个绑在了一起。王子英面无表情,漠然得好像在说别人的故事。儿时的事我已不记得了,但从我有记忆始,我就是在他们的每一次吵闹中哭着跑着去求助爷爷奶奶叔叔大爷们拉开他们,让他们别再吵别再打了。我上私塾的第一天,我就立志将来一定考取功名,远远地逃离这个家,大漠戈壁,蛮荒不毛,天之涯,海之角,越远越好。那一年,我五岁。点了探花之后,我是真想谋个外省的差事的,七品小令,什么都成。但眼看他们年近花甲,毕竟是我父母,他们虽吵,对我却视如生命,我又如何能背负无义不孝的千古骂名,忍心一走了之呢?
韩琪回来说,魏明等着呢。我说,让他等着!
那今天又是怎么回事呢?我问子英。
我还有个妹妹,在外面鬼混,镇日不归家。前些日子,认识了一个刘姓的小混混,说要跟他过。我和父母坚决不允。不料她一声不响,和那个混混离家而去。我父母着急得不得了,满世界地找了一个多月,最后无功而返。昨天,她回来了。带着四个月的身子。那个小混混不知所踪。他不会对孩子负责的。这孩子的出生只是给这个世上增加一个不幸而已。我因此坚决反对她留下这个孩子。我说如果她不听我的话,她会悔恨终生,如果她不听我的话,我就没她这个妹妹。没成想,这一次我父母空前的团结。他们给我的答复是,我们现在就没你这个儿子。
韩琪又回来说,魏明等急了。我说,让他等着!
其实我并不恨我妹妹。子英继续说。我们这种家庭长大的孩子,自尊,自卑,敏感,叛逆,渴望,都不是一般人能体会的。我也不恨我父母。他们毕竟生我,养我,从不曾抛弃我。我还是很感谢他们把我生下来,让我有机会体验这人世间的痛苦和不幸。世界五彩斑驳,因为有我,它得以圆满。想一想,如果这世上只有欢声笑语,没有血和泪,这世界是否是残缺的?这么想,我也就释然了,而且,还有一种成就感。我享受着这些痛苦和不幸。只是委屈了内子。我曾经在心中立誓要让她幸福的。子英说完,一脸歉意地望着他夫人。那妇人低着头,凄然凝噎,泪水无声地滑落。
当王子英含着笑把他的伤口血淋淋地展示在我面前时,我发现,我彻底失语了。这颗心千疮百孔,已远非语言所能疗治。
韩琪又回来。我跟子英说了一声,随韩琪来到书房。魏明正在那儿不耐烦地踱着步子,象热锅上的蚂蚁。见我来了,他倨傲得仰起了头。
“魏明,你能告诉我,你住的这个府第叫什么吗?”我和颜悦色地问他。
“这…是驸马府!”魏明迟疑了一下,回道。
“那你能告诉我你是驸马还是我是驸马吗?”我依然笑嘻嘻地问他。
“当然…当然…驸马您是驸马!”魏明的汗已经止不住浸浸渗出。
“哦?”我问,“那你又是谁?”
“老奴…老奴…是奴才…”魏明嗫嗫嚅嚅地说。
我拍案而起,厉声问他:
“大胆奴才,你来告诉本驸马,在驸马府中,是驸马听奴才的,还是奴才听驸马的?”
魏明浑身哆嗦如筛糠。
“当然…是…奴才听…听驸马的!…”
“韩琪,砍刀伺候!”我对韩琪说,“我数到三,你把这个不听话的奴才的脑袋给我砍下来!”
韩琪“唰”把刀抽出。魏明汗出如浆,噗通跪下,磕头如捣蒜。
“奴才该死!奴才该死!驸马爷大量!驸马爷大量!…”
我语气稍缓。
“魏明,本驸马在这驸马府中杀自己的一个奴才,跟捏死一只蚂蚁没区别的。你知道吗?”
魏明战战栗栗去给子英安排卧房了。韩琪哈哈大笑,说跟爷这么长时间,今天最痛快。
“韩琪,你今天为我得罪了魏明,今后不得不防啊!”我告诫得意忘形了的韩琪。
“爷,韩琪贱命一条,还是爷多加小心啊!”韩琪说。
“韩琪,你怕死吗?”我问他。
韩琪沉吟了半晌。
“怕!”
“还有比死更怕的吗?”我问。
韩琪低着头,艰难地思索了很长时间。
“没有!”他说。
“人皆畏死,”我叹口气,对韩琪说,“死固然可怕,可比死更可怕的,是生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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