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2018-04-15 作者: 灭蒙
第三章

今天约了王子英的。他就是汴京人,诧异我连驸马府的大门都没迈出过,一定要带我领略一下都城的物华人事。日上三竿了还不见他来。左右无事,我于是叫上韩琪,按他留下的名址,优哉游哉地向他府第溜达去。大老远就听到锅碗齐鸣,瓢盆交响,鸡飞狗跳,热闹不凡。我正寻思是不是走岔了路,韩琪早迫不及待地打起门来。开门的正是王子英。一脸的尴尬和无奈。透过半开的门,隐约能看到一个老翁和一个老妪,各五旬许,正剑拔弩张,戟指对骂。一个少妇站在一边,掩面而泣。王子英见是我,忙出门把门掩上,苦笑着说,今天不方便,就不请驸马爷进去了。走吧,我带你去见识见识咱汴梁城的瓦舍。我赶紧推辞说,不了,今天就不打搅了。王子英把着我的手说,世美兄就是我的救星。你若不来,我还真不知如何脱身。走吧。

我于是被他拉着走。过了一条街,王子英说,让兄见笑了。

我说,哪敢哪敢,谁家烟囱没有不冒烟的时候?王子英沉吟了半晌,幽幽地说,是啊是啊,谁说不是呢?

香莲,我终于见到了传闻已久的瓦舍了,当真是车如水,马如龙,车马阗拥,不可驻足,人如山,潮如海,人潮涌动,摩肩接踵。按子英的话说,是人流熙熙,皆为乐来,人流攘攘,皆为乐往。在这人山人海中,自己竟如同狂风沙中的一粒微尘,渺小到可以忽略,而况乎个人的悲喜哀乐,荣辱尊卑。这感觉好爽,再也没有陈世美,没有状元郎,没有驸马爷。这个陈世美就是此贩夫,彼走卒,此渔人,彼樵子,此白丁,彼酸儒。一如秋试前,那个除了秦香莲,就一无所有的陈世美。他还在啊!

香莲,可惜你不在,春哥冬妹不在,不然他们会兴奋地给你讲三天三夜。三天三夜都不带重复的。什么双碗堆花,仙人栽豆,假人摔跤,力士相扑,什么马上踢弄,单腿顶竿,杖头木偶,高空走索,什么水傀儡,幻术,口技,说唱,杂耍伎艺,层出不穷,勾栏十三,各个不同,使人莞尔,使人忘忧,使人浑不知此身何处,今夕何夕。

眼看着夕阳西下,月上柳梢,王子英拉我到一边,问公主是否等得急,说公主绝色,艳冠大宋,他可不敢阻了我**美人,千金一刻。我望着他殷殷的眼神满是期待,不禁哑然失笑。子英兄还有什么去处,陈世美敢不奉陪?

王子英也笑,暧昧而神秘。走,我带你去见一个人。

我于是跟着他穿街走巷。这么偏僻的所在,也亏得他找到。酒香不怕巷子深,他说,我担保世美兄不会失望。我们在一座很朴素的小楼前停下。门上方悬挂着两盏很小的红灯笼。不经意的话,谁也不会在这儿停下脚步。我抬头找了半天,好像故意不让人看到似的,一幅小小的匾额漫不经心地挂在二楼顶上,上面漫不经心地写着:“满天星”。

推门而入,就有两个俊俏的小丫头迎上来。“北斗星来了,请进吧!”两个小丫头嘻嘻笑着说,倒也憨态可掬,可怜可爱。“至于这二位嘛?本楼向不迎生人,还请两位自便吧!”王子英嬉皮赖脸地上去,两手抓住两个丫头的四只手,说,还请妹妹通报一声,这位是今科状元,当朝驸马,北斗星的至交。那两个小丫头丝毫不以为意,咬着耳朵嘀咕了一会儿,说,既是北斗的朋友,我就去问问我们星主吧。

“星主”?“满天星”的主人,可不就是“星主”?我也觉得越来越有意思了。我于是兴致盎然地在楼下等,等着解开一个谜,谜一样的小楼,谜一样的人。

她出来了。未见其人,先已**。她披着一袭轻纱,如同裹在云中的月亮,婀娜娉婷,从天外飞来,不带来人间任何烟火之气。她空灵朦胧,亦真亦幻,如梦如影。我不得不承认,有那么一刻,我在她散发的鹅黄色的光晕中迷失。挽着她的小丫头咳了一声,咯咯笑了起来,声音清脆,如新莺出谷。我把眼睛移向她。这丫头年龄虽小,却也清丽可人,巧笑嫣然,美目顾盼,假以时日,也是一个迷死人不赔命的。我的心又是怦然一动。

这时,“星主”开口了。

“长天如洗,云淡风清,东启明西长庚南勺北斗,满天繁星,敢问公子是哪颗?”

“星主姣容,冷艳如月。万星之主,也无非满月。世美僻处西北,挽得雕弓如满月,为星主姣容应声而落的,就是我了。”不暇思索,我脱口而出。

“天狼星?”这回是那个小丫头问。一个十三四岁小丫头能有如此才见,真是令我不得不刮目相看。

“狼性色心,正是我天狼星。”我故意阴森森色迷迷地盯着她看。

“那后面这位呢?”“星主”看向韩琪。高大威猛,如凶神恶煞的韩琪在她眼中和我一介文弱书生好像没有任何区别。

韩琪居然毫不犹豫。

“我是天狼星的侍卫星!”他说。

又一股暖流涌上我心头。

总算可以上楼了。我低声问王子英。

你为何是北斗星?

指引世人方向喽!

什么方向?

北斗,当然是北方。

北方是哪方?

你不记得屈子的“援北斗兮酌桂浆”吗?我指引的是人生几何,对酒当歌。

王子英满不在乎地说,还带着几分的玩世不恭。但我,不知怎么的,却分明听出几许悲凉来。

半夜从一个绮丽而躁动的梦中醒来,身下黏糊糊湿了一片。浑身软瘫瘫的,象一滩泥。脑袋也沉沉的。实在懒得动,我脱了小衣,躺在床上,想整理一下思绪。思绪很凌乱,一如刚才的梦境。好像是你,香莲,一会儿又好像是叶秋,又变成盼儿,又好像谁也不是,只是昨天瓦舍擦肩而过,惊鸿一瞥的一个女子。

叶秋就是那个所谓的“星主”了。她旁边的那个十三四岁的小丫头叫盼儿。我第一次听叶秋叫她的名字时,忍不住赞叹说,巧笑倩兮,美目盼兮,果然名如其人。小丫头羞红了脸,低着头嗤嗤地笑。叶秋说,既然两位如此投缘,天狼星是贵星初降,盼儿也凑个第一,为客人献个曲子吧。盼儿扭捏了半天,才抱了个琵琶。琴弦响处,明澈如水,如她的眸子,如秋水洗过的长天,可以涤荡心中所有的灰尘晦暗。

“新月曲如眉,

未有团圆意。

红豆不堪看,

满眼相思泪。

终日劈桃穰,

人在心儿里。

两朵隔墙花,

早晚成连理?”

香莲,那一刻,所有入口的酒,凝结成一个你充盈在我小小的心里,要把它胀裂;那一刻,所有入口的酒,化作对你的思念,令我心碎令我沉醉令我痛不欲生令我欲罢不能;那一刻,所有入口的酒经愁肠后汹涌而出。我潸然泪下。

歌声象长了翅膀的鸟儿,渐飞渐远,终于只在遥远的天际留一个缥缈悠长,若有若无的回忆。没有人看到这首歌给我的触动。但所有的人都看到了我的泪,男儿的泪…

“看来,盼儿和天狼星还真是前世有约啊,第一次献声就得天狼如许的泪水为彩,盼儿,我看你今夜一并连身子也献了吧!”显然,为了打破这尴尬的沉默,叶秋也只能调侃盼儿了。

“讨厌!”盼儿娇嗔,“人家还是孩子啦!…”然后,她一手抱着琵琶,一手掩着小脸,仓皇而逃。

叶秋回头望着我,幽幽叹一口气,说,这小丫头完了,从此心里除了天狼星,再也不会有第二个人了。

我收拾起心情。我把你放进最深最隐秘的梦魂深处,香莲。我上上锁。好了,一切妥当。

我对小孩子没有兴趣,倒是如果能一亲星主芳泽,此身死也无憾了。我也望着她,望着她月容星眸。

“以秋陋质,能侍今科状元,当朝驸马于枕席,也是秋三生之幸,焉敢不从?”她也毫不含糊,曼妙妩媚地站起身来,款款把手给我。“请吧,叶秋保证天狼星一个魂销骨蚀,美妙绝伦的夜晚。”

我楞住了。坐也不得,去也不得。这个女人,裹在云层里的女人,谜一样的女人。

叶秋嫣然一笑,百媚丛生,缓缓坐了回去。她胜利了。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辗转反侧。诗经开宗明义,人之大欲,无非求而不得。连给自己起个名字也概莫能免。北斗星自名对酒当歌,恐怕杯里盛的是全银河也装不下的苦水吧?以秋之浅见,天狼星定当心有所系,放之不下,托之难当。而自诩狼性色心,也当是求而不可得的心性吧?天狼星真能达到狼性色心之日,也就是彻底解脱之时。秋必为君浮三大杯。她说。

香莲,我确是为她折服,为她倾倒,为她与她的年龄不相称的慧心深深吸引了。但她对我的吸引,只是有如一个我未能勘破的谜。解不开它,所以留一个结。但是,只有你,你才是我心中最柔软,最不可碰触的痛,最永远,最幸福的,牵挂。弱水三千,我只取你,已够我一生一世饮之不尽的了。你相信我吗?

人所以别草木者,欲也。人所以别禽兽者,情也。情若不能胜欲,则人又与禽兽何异?你予我的情比海深,恩比山重,陈世美非草木之身,岂能无动于衷,非禽兽之心,死生契阔,不敢离弃。

一别至今,三月有余了吧。香莲,想你了,想你微闭的双眼,想你翕合的唇,想你羞涩的抚摸,想你颤颤的呼吸,想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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