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太监虽有万般筹划在前,但还是没有料到,巨龟河图居然在垂死之期,仍然残留有如此震撼天地的力量。︾,
他暗叹一声,今日之战,恐怕只能破釜沉舟了。
下定决心的瞬间,跟所有感受到自己死亡临近的普通人一样,梨太监眼前不自觉地浮现出自己此生的断章。
他自七岁起,便被那股根蔓遍及朝堂江湖的庞大力量选为“圣者”。从九岁开始服用断阳散,十二岁因“天阉”之身得以进入宫闱,避过了民间不得私阉的宫规。然后,他侍奉在嘉靖帝身边,经隆庆、万历、泰昌、天启四朝而直至崇祯。他一直在司礼监,品级微末。但七十余年的宫中生涯,他如一株常青树一般屹立不倒,不管是魏忠贤一党甚嚣尘上,还是如今曹化淳新蒙圣眷,都不曾使他有丝毫的动摇。
他本家姓孔,单名一个梨字。游戏人间的嘉靖帝,晚年曾对他颇为青睐,甚至戏言为他赐姓改名。但那个未见笔录的名字,别说旁人,就连他自己都记不清楚了。
几十年来宫中不分长幼尊卑,尽皆习惯于称呼他梨太监。
因为,宫中贵人以及他身边的大小太监宫女,都曾不止一次听他说起过自己名字的由来。
他们家祖籍山东,虽然在曾祖父一代已经颇为潦倒,但依旧以孔门后裔自居,以儒家礼教治门庭。到了他父亲这一辈,连书都未曾读过,又不好堕了家门祖训,便以《三字经》中孔融让梨一句为鉴,给他起了个名字叫孔梨。
至于入宫为宦这件事,到底有没有为孔门蒙羞,他父亲反而没有去思考过——因为嘉靖年间,关中地震,千家流离。孔梨六岁那年便被父亲卖给了一个出得起高价的买家,求得家中其余几口人的一时保暖。
这些事不见得有趣,只因他后来的啰嗦和念叨,反而令宫中的人们无法忘却。
七十多年来,他从小太监阿梨,变成了宫中辈分最老的梨公公。
他勤勤恳恳,兢兢业业,从不乱说话,乱结交。所有跟他相熟的人,都觉得此人忠厚,与其它太监绝然不同。
他一身绝世武功,过去仅有张愁、骆养性等人方才知晓,直到拾遗谷事发才渐渐浮出水面。
那是因为,崇祯帝登基以后,他终于试探着给崇祯帝讲了一个无聊的商人发财故事。
便是凌濛初《拍案惊奇》里的一段。
神龟藏宝,如此荒诞不经的故事,崇祯帝居然就信了?
旁人无法理解,只有梨太监自己才明白,他为了让崇祯帝相信,到底做了些什么。
神思回转,梨太监从过往的岁月中抽离出来,仅余的右臂环抱在胸前。
可惜,残了一臂,沧海有缺。
梨太监长叹一声。
然后就在这呼吸之间,他独臂环抱的咫尺虚空之中,一团炽热的精气团,仿佛混沌初开后,逐渐膨胀的星辰大海,慢慢凝聚成型。
与此同时,河图忽然感觉自己心脏的位置有点痛——这种痛,让它回忆起当年被野马持剑斩断四肢时的情景。
很快,这种突如其来的灼热痛楚,由心脏的一点开始向庞大身躯其它部位蔓延。河图终于禁不住发出低沉的呻吟。
梨太监凝重的面部,浮现出一丝艰难的浅笑。
他环抱虚空的独臂,剧烈地颤抖着。那团炽热精气,虽然光芒夺目,但也极不稳定,好像随时都有可能会崩溃。
——祝融先祖,请再赐吾一丝眷顾,最终之秘便会从此湮灭于世间。
河图圣者,或将分出生死;秋水昏鸦,又是怎样的光景?
此时的魂园中,白疤的鸟喙和利爪上,分别印着浅浅的白色剑痕。
坤藏刚才虚化流水意,在白疤乌羽所化巨矛爆射之前,双剑凌空抢攻而出。
昏鸦不愧灵鸟,并未散去巨矛并以黑羽阻击坤藏,而是鸟喙轻点,刚好啄在直突而来的赤血剑上,锋芒顿偏;同时利爪微探,刚好钳住剑锋横掠的乌金剑。
坤藏也没想到,白疤的真本事居然如此神勇,居然敢用血肉之躯硬捍上古神兵。
赤血剑与乌金剑全力一击,也只在昏鸦躯体上留下无关痛痒的痕迹。
白疤发出一声轻蔑的嘶鸣,坤藏则退后一步,凝神抱元。
他自黄泉世界中出来以后,无时无刻都在钻研野马留给自己的秋水剑意。
坤藏毅力极强,心思坚韧,但面对近乎浩瀚无涯的秋水剑意精髓,也不禁有些心神枯竭,难以穷尽。
坤藏隐隐感受到过去所修獠牙剑法与秋水剑意之间的关系,却无法明状。但他深知,当初野马万分在意獠牙合璧的法门,势必因为秋水剑意若要真正大成,必须从獠牙剑法合璧这件事上去寻根。
然而,独清池边,诸事蹊跷,野马道士更是莫名其妙地为救自己丢了性命,许多话都还未及讲明。坤藏常在昏睡或冥想之时,看到野马萧索的身影在识海中徘徊,欲言又止。这种情况,随着自己对秋水剑意的理解加深,越发清晰频繁。然而,仍然无法捅破最后的窗户纸。
在左无横之流看来,坤藏剑法已趋精深无瑕,但只有坤藏自己心中明白,自己不过只是触及了那道门槛,远远达不到野马道士以残剑随意击穿独清池水那份挥洒自如。
坤藏也是天纵奇才,在这刚刚过去的几天里,虽然无法尽显秋水剑以无胜有、以虚克实的精髓,但也凭借自己的领悟,具象出三路七十二招有形的剑法。
这套剑法,虽还在细处有待商榷,但一经使出,已经可称惊世骇俗。
此刻,坤藏面对强敌,心下拿定主意,仍是真身虚化流水之意,以避昏鸦万羽加身的威猛锋芒;手中神兵双剑却按三路七十二招,一一使出。
他心中不徐不疾,就像跟同门演练喂招的学徒,一板一眼地将刚刚领悟成型的剑法向着白疤流水样攻去。
庄子《秋水》篇中,河伯曾问天地之奥妙于北海若。北海若曰:“夫物,量无穷,时无止,分无常,终始无故。”
坤藏领悟的三路剑法,便是由这句判语而来——量无穷,时无止,分无常。
此刻,在白疤狂暴的鸣叫中,那千万枚枚凝聚了昏鸦杀意的黑羽,化作硕大巨矛,翻卷着狂风向坤藏直冲而来。
坤藏飘然起手,是秋水第一路,“量无穷”。
他双手一缩,展臂而立,手中双剑居然凭空悬浮。下一瞬,赤血猛进,一道流光泛着血色,直击白疤而去;乌金急旋,万缕墨纹成盾,在近处将身边力竭而卧的秋知叶护了个风雨不透。
坤藏静立不动,整个身躯近乎虚化无踪,任凭羽矛穿身而过,撕开流水涟漪,根本毫发无伤。
正坐倒喘息的秋知叶,在乌金剑庇护之下,心中慨叹,原来这少年已经修为精进到如此地步。
——所谓“量无穷”,乃是坤藏对于攻守远近之诠释。
古有刺客,于千里之外,飞剑杀人,取首级而还,此宏而远者也。
也有高手以针作剑,于方寸之间应对强敌围攻,迎击巨斧重锤也不稍逊,此微且近者也。
物量无穷,则剑招攻守,宏远微近,便不应有穷。
坤藏化身虚无,魂园数丈之中,尽皆其剑意所在。赤血远攻,直达白疤面门;乌金近守,片羽不得沾身——这正是物量无穷,沧海微尘皆唯物,远近宏微本无差。
秋知叶冷眼旁观,剑坤藏绝招已现,虽胜负未明,但一时三刻之间,也看不出个结果。他本身伤得也重,借机调息吐纳恢复元气,同时关切地往魂树上昏鸦之巢看了一眼。
——昏鸦之子,那是回春丸的最后一味药。
他再次打量自己返老还童的诡异身体,心中一阵激动。
然而,就在此时,秋知叶忽然感觉园中气温在急剧地升高,仿佛即将燃烧起来,灼得人心慌意乱。
他本以为这是自己的错觉,但再次望向魂树的时候,秋知叶实在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魂树,正在熔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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