鼠为不相信这就是自己即将面对的命运。
——枯藤毒腺,不是应该在智师大人的身上吗?
——当岩牙就要说出智师大人名号的时候,自己意图杀人灭口,被吠牙拦阻……怎么毒腺最终却反而在吠牙的身上呢……
鼠为想不通。
他本来站的近,壮硕的身体被吠牙临终自爆的腌臜血肉喷了个满,此刻已经腐蚀得不成人形。
他感觉自己的视线越发模糊,眼膜上一片刺痛的黑暗污水。
四肢也动弹不得,仿佛每一根经脉都已经随着毒素的蔓延融化成浓稠的浆液。
但鼠为的脑海却依旧在正常运作着,一片黑暗中,浑身每一个毛孔的疼痛都如此清晰。
他想要嘶吼,但已经无法调动自己的口舌。
绝望与不甘,在沉默中袭来。
就在这时,他突然感受到从面庞上袭来一股清凉,转瞬间就恢复了视觉,听觉。
他看到一个七八岁大的小男孩儿,身上未着寸缕,赤条条地站在自己身边。
鼠为张了张嘴,却还说不出话,只好仔细打量这个突如其来的小孩儿。
——他面色苍黄,像陈旧而略带剔透的蜡,能看到皮肤下隐隐突起的紫色血管,可爱中带着三分诡异。
小孩儿冲他一笑,露出满口整齐雪白的牙齿,一对墨黑的眸子满透着玲珑的水光。
——好漂亮的小孩儿。
——这是哪里?难道我已经死了?这里是仙界?
鼠为正在胡思乱想,小孩儿却已发话。
“你还不能死。悔春四候,其它三个都还不知在何处,你这个当大哥的若就死了,我岂非成了孤家寡人。”
小孩儿的话带着稚嫩的童音,但语气却老练得仿佛活了几千岁。
听着这种熟悉的语气,鼠为猜到了这个小孩儿可能的身份。
内心的恐惧,惊喜,刺激着他僵直的喉咙发出几个简短轻微的音符——智师……大人?
小孩儿点点头。
鼠为觉得精神一阵恍惚。
“从此以后,世间再无秋知叶。”小孩儿笑道,“或许我该重新给自己起个名字。”
“主人……”鼠为此时已经恢复了不少,从满地的毒液中挣扎着坐了起来。他看着自己已经被腐蚀得几乎只剩骨架的身体,明显感觉到有一丝生命的活力,正在体内努力修补着自己的血肉。
“这是什么解药?”鼠为惊喜地问道。
“不是解药。我只不过给你用了一点悔春丸的药渣。”小孩儿用极度自恋的眼睛一寸寸巡视着自己一丝不挂的躯体,那苍黄得近乎妖邪的皮肤,还有几乎渗出血珠的薄薄血管,都令他激动不已,“回春丸果然神药,活死人,肉白骨,返老还童,武功绝世……”
话音未落,小孩儿已经举起嫩藕般的手掌,反手向远在数丈之外的魂树隔空拍去。这看起来并非什么招式,仅仅是把体内压抑不住的一点浊气随手挥出而已。
但随着他轻松写意地一击,魂树主干发出一声如冰川破碎的咔嚓声。
坚硬无比的魂树从树梢到树根,出现了一道肉眼可见的裂纹。
“坤藏,”小孩儿银铃般的声音欢笑而出,“咱俩谈笔买卖。”
场中,坤藏正在玄天鸦神舞的压制下苦苦支撑着。
他本想撑着不使用虚化的流水之意,将左翩翩先行安全送出魂园,却低估了白疤的精明、杀意以及决心。
玄天鸦神舞,卷动起数以亿兆的黑羽,将整座魂园数十丈的范围全部笼罩起来。
白疤,不断操控着这些锋锐至极的羽毛,编织成密不透风的刃墙,断绝了任何人企图走出魂园的想法。
终于,它能够分蘖和操控的羽毛到了极致。
白疤也感觉到一丝疲惫。
因为它将传承自己血脉的唯一一根始祖之羽,留给了自己的儿子。
现在的力量,只有全盛时的一半不到。所以,在用数量极多的羽毛形成遮蔽魂园的刃墙之后,真正对坤藏发动攻击的,不过寥寥千枚而已。
但即便如此,已经让秋水剑法大成的坤藏感觉到前所未有的压力。
千枚黑羽之刃,从任何一个可能的方向袭来,所到之处吹毛断发。
坤藏无法虚化流水意,只好挥动赤雪、乌金双剑,凭肉身剑速的极致,格挡反击羽刃的攻击。
但因为左翩翩在侧,形势就变得十分危急,眼看已经左支右绌,险象环生。
很快,坤藏和左翩翩身上都已经满是血口子。
坤藏心中又急又愧,这死畜牲,分明是在戏耍人……
——在占据了绝对优势之后,白疤正以慢慢的屠杀来发泄心中丧偶的仇恨。
它的羽刃,在魂园老墙上划过,无数砖石被切得粉碎;在众多族人尚未完全化为脓水的尸体上划过,乌黑的血肉被割成细块;在魂树枝叶上划过,晶华闪烁的魂树叶子,被击破成漫天繁星,闪烁着光芒。
魂树树冠上,满是这种光芒,仿佛一个垂死的长者眼中,勘破世情、悲悯人间的泪光。它的眼中的白疤,就像一个痛失亲人正在嚎啕大哭的孩童。
魂树想去摸摸这个孩童的头发,却发现自己都已经在行将就木的边缘,只好以垂死之躯,默默观看红尘大戏的落幕。
“什么生意,你说。”坤藏在格挡羽刃的间隙,终于有口喘息的机会,应了一句。
“我帮你创造一个机会,让左翩翩走,”秋知叶一边说着,一边随意拨弄着自己和鼠为身边零乱的羽刃,一副游刃有余的样子——他的周围一直飞速旋转着一团小巧的旋风,刚好把自己和鼠为包裹起来。偶尔有羽毛意图袭击,都被这团旋风弹了出去,变得七零八落不受掌控。
“你想要什么?”坤藏感觉自己已经在溃败的边缘,那头畜牲感觉到变数,攻击骤然凌厉精准起来。
“我要昏鸦之子……”
“成交。”
二人刚一说完,白疤已经彻底爆发……
昏鸦之子四个字,崩断了白疤心中最后一丝自律与温情的弦。
那枚白色眼睛中,骤然升腾起一抹嗜血的红色。
本来远在数十丈之外,仅作逡巡的羽墙,突然戟指怒张起来,仿佛亿万个列阵的士兵,发出铿锵之音,全是金戈铁马之意。
一瞬的静默,天地变色。
继而,半径数十丈的羽墙帷幕,刹那收缩,无数羽毛化做飞刃,像魂园中心那四个渺小的人影袭来。
“江汉春风起,冰霜昨夜除……”秋知叶吟出这句诗的同时,身遭的旋风骤然放大了数倍,将坤藏和左翩翩尽数护持在内。所有飞击而来的羽刃,都被这急速的旋风吹得偏离了进击的路线,开始绕着四人旋转起来。
白疤一声嘶鸣,更多的羽刃铺天盖地袭来。
秋知叶身边的旋风,在羽刃的压力下,收缩了一圈,但转速和力道却也增大了一分。
服下回春丸后,他第一次尽全力施为,居然一时跟昏鸦的玄天鸦神舞拼了个旗鼓相当。
“你只有一次机会……”秋知叶感觉浑身筋脉都已经酸痛到了极点,一口甜血就在喉咙将喷未喷。他拼尽全力对坤藏说了这么一句话。
坤藏心中雪亮。当白疤这畜牲一击未竟全功,耐心尽失,收回羽刃,蓄势二击的时候,就是他将左翩翩送走的最好机会,也是唯一机会。
这当口儿,拼的就是耐心和坚韧,就看秋知叶这一招“江汉春风”,能否赌得过这畜牲的焦躁。
鼠为在旁也是明白,只有左翩翩离开,主人和坤藏联手,方有可胜之机。他走过去指了指左翩翩,冲坤藏投去一个示好的眼神。
坤藏没料到这人竟是如此乖觉,这才想起松开一直握住左翩翩的手,手心居然全是紧张的汗水,左翩翩的手腕上被他生生捏出一道红印。
坤藏歉然一笑,左翩翩却感到心头一暖。
“你跟他走。”坤藏指了指鼠为。
左翩翩知道自己留在这儿也是负担,乖巧地点点头。
就在这时,白疤果然按捺不住内心的躁意,一声怪叫,所有的羽刃都从秋知叶周身的旋风中弹射出来,重新汇聚到自己身边。
“就是现在!”秋知叶口鼻中已经运功过度流出鲜血,他大吼一声,周遭的旋风恰然而止,只余一地鸦羽划过的刃痕。
话音未落,鼠为粗壮的胳膊抱起左翩翩娇弱的身躯,如同拎起一只鸡子,一个冲锋向着魂园老墙最薄弱的一处撞去。
他身躯虽庞大,速度却极快,几个大步,在魂园青砖地面留下了骇人的足印,眼看就要破墙而出,却见白疤那双凶眼中血光一闪,两道黑羽忽然从院墙外面升起,朝着鼠为冲锋的方向迎面激射而来,一枚袭向鼠为脚踝,一枚直取左翩翩的咽喉要害,居然是昏鸦早前就伏下的后手!
“完了……”秋知叶此时功力用尽,吐血在地,只能空叹。
然而,就在这时,一圈绵柔的“鼋甲气壁”再度将鼠为和左翩翩笼罩起来。
这道气壁较之此前更为虚弱,却刚好将袭向左翩翩咽喉的黑羽挡得一偏,斜斜地划过鼠为手臂,留下一道深深的伤口。
另一道黑羽却未曾受阻,将鼠为的整个左脚齐齐削断。
鼠为感到一阵剧痛,知道自己左脚已废,拼着一股悍勇之气,右脚猛然发力,跃出足有两丈。他抱着左翩翩空中一侧身,整个左肩撞在院墙之上,瞬间砖石溅起,尘土飞扬。落地时,鼠为就地一滚,在烟雾沉沉之中,堪堪逃出魂园之外。
左翩翩的俏脸,在鼠为厚重肩膀的遮挡下露出半边,但坤藏依然透过尘土看到她安然的浅笑。
与此同时,白疤的羽刃之阵已然重新汇聚成型——一柄遮天蔽日的巨大鸦羽之矛,以白疤自己为矛头,亿兆悬浮的黑羽为矛柄,正杀气腾腾地指向坤藏和秋知叶二人。
“智师,可作稍歇。”坤藏心头挂念已去,双手一展,赤雪乌金倏然在握。
秋水时至,百川灌河。
秋水剑意,原本无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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