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夜如冰,新雪初降。睡梦间,辽辽旷野银装素裹。未到冬月,雪已经深深侵入到了北方。冥灵之地,被喧嚣遗忘在深雪之中。
鹅毛大雪裹着风,一夜放肆。寂寞的客栈被深深困在其中,松软洁白的雪,冻住了人心。随着大雪的到来,窦氏客栈如期进到萧肃的节气,此后三个月都不会再有客人来。雪是从晚饭时开始下的,一片两片,三片五片,百片千片。老板娘煮好了一大锅猪肉汤,为家人抵御初寒。一张小桌,五口人,老板和老板娘坐在正北的一侧,左边紧挨着老板的是阿冥,阿冥旁边是香儿,右边只有阿鲲一个人,旁边还留着一个空座位,阿鲲往旁边的空碗里倒满了猪肉汤,虽然不会有人喝。五个人像是故意约好般地,再没人提起过红豆。
日子依然平淡而充实,只是话变得越来越少,笑容也变得越来越勉强。因为红豆的离开,每个人心里都空了一大块,只能用繁杂的琐事让心变得越来越小,才不会让那一块空得发疼。
吃完饭,阿冥留在厨房收拾桌子,阿鲲去外面把剩下的泔水喂猪。漫天大雪中,阿鲲深一脚浅一脚走着,左手提着泔水桶,右手把灯悬在了猪圈棚上。灯火被风吹得晃晃悠悠,饿了一天的几头肥猪哼哼嗤嗤地吃得倍儿香。阿鲲坐在了猪圈旁的石头上,看着雪花从灯上漫撒下来,落在脸上冰冰冷冷的。
“顽瓜子,冰天雪地的还不快回去,在这傻冻着做什么?”
“嘿嘿,你看!”转眼间,阿鲲已经捏好了一个大雪球,准备扔过去,才发现,眼前并没有人。往年玩过的把戏,不会有人再上当了。她离开了,和自己连句道别都没有。她抛下了所有人,独自去当了小道姑,风吹雨淋还得巴巴地给个老头子当下人,阿鲲读不懂她的心到底在想什么。
“他娘,把活放下,睡吧。”老板数着床上五件新冬衣已经裁好,可老板娘的手还是没闲下来。“哪还有时间,都下雪了,得赶紧把衣服赶出来,孩子们还得过冬,总不能总穿着旧衣服糊弄着。”老板娘把针线盒挪了个地方,老板坐到了床上。
“新衣已经够了。人人都有一件,你偏要给香儿两件不成?这件太大了,香儿得过些年才能穿,放到那个时候也成旧衣服了。”老板把没裁好的衣服从老板娘手中抢了过来。老板娘握着针线的手抖着,兀自说道:“豆儿是穿着单衣走的,这外面天寒地冻的,她可怎么挨着?”“别傻了,我们只有一个女儿的命,哪还有什么豆儿不豆儿的?”老板转身去熄灯,手里握着刚絮上新棉的衣服,心里不是滋味。
“相公,我们当年单单留下她一个人,她是不是还恨我们,这么多世都不肯回来?我只要还能做她娘一次,一次就好。”老板娘眼里透满了悲哀。
“我们和她做家人的缘分早就尽了,你就是收养了再多的女孩,叫了再多的豆儿,终归不是她。”老板话里有些不耐烦,却也不忍心回头去看妻子心碎的神情。
“所以,你要把她们一个一个送走?”老板娘哽咽道。“我就守在这里,你快去找她,不要再让别人欺负她!”
老板沉默不语。那个闯了滔天大祸的女儿,老板哪里还恨得动。漫天的大火外,女儿撕心裂肺的哀嚎已经成了老板永远的梦魇。哪里是女儿叛离了自己,明明是自己带着一家人,横着撕断了与女儿最后的亲情,留了她一个人孤苦伶仃。
“你把豆儿送给苦禅,到底是什么意思?”老板娘憋了很久的话,终于吐了出来。今天是十月十九,初雪的日子,是十六年前老板抱回红豆的日子也是她第一个女儿的生日。
老板坐在了桌子前,左手扶着脑袋,右手的指甲狠狠地嵌进了头皮。十六年了,真话假话都该挑明白了。
“若不是我找寻多年,你们哪里还有再见的缘分?”老板淡淡地说。老板娘脑子嗡得一声,从床上冲了下来,眼睛瞪得通红,疯了一般地捶老板的后背,“混球!混球!枉我们夫妻一场!你净顾着独享天伦,白白苦了我当娘的心吗!”
老板一动不动,任往日温婉柔弱的妻子撒泼。
许久,老板娘盯着老板的眼睛,哀求般问道:“这是最后一世吗?”老板犹豫着,点了点头。老板娘瘫坐在了地上,老板赶忙扶着妻子到床上。
“你为什么让苦禅带走她?你不知道……”老板娘扯着老板手里的新衣,泪如雨下。“就算不是我,她也留不下来。趁豆儿处世未深,就让苦禅带走,师徒相称,兴许还能保住苦禅一条命。否则,豆儿手上又会多一条孽根,这是你想看到的吗?”老板擦着妻子的眼泪。
“一家人多不容易才凑齐了,你非要把女儿再推进火坑里一遭才解恨吗?”老板娘瘫在床边。
“十六年,天赐的恩惠了,你还要我怎么贪心?从今往后,我们就安安静静地把这辈子过完,等孩子们都散了,我们也就没有牵挂了。”老板把妻子搂在了怀里,平静地说。
“我早就该猜到的。为什么她就在那天被你捡回来,为什么鲲儿那么宠她,为什么她拼了命地去抓那枚火石。我早该猜到的……”老板娘疯了一般,不断地重复着。老板回想着红豆从小到大的一幕幕,却只能想起她冰冷透骨的眼神。那一世小棉袄般的乖巧女儿去哪儿了,到底经历了什么,才会让这一次回来的她如此寒气逼人。谁也不愿意承认,十六年的时光再温暖,也温不热千年前就冷掉的心。“她已经到了及笄之年,我们得撒手了。如果她还念着我们这一次的好,说不定还能回来看看。天伦?咱们早就不配了。”老板道。
残桌杯盘整齐,阿冥小心翼翼地把碗筷洗净收进了柜子里,尤其是红豆的碗,永远被擦得最亮,叠放在自己的碗上面,生怕沾上一点灰尘。一回头,看见阿鲲正叼着根牙签倚在门框上,冷眼看着自己。阿冥和阿鲲的距离本来就很微妙,阿冥老成懂事,阿鲲性情顽劣,一个是客栈的小顶梁柱,一个是客栈的惹事大王。老板虽然赏识阿冥,但总有把阿冥当下人用的成分,老板娘虽一直说六个人是一家人,但总是女儿般地宠着红豆,对阿冥则淡了许多。
“家里就你一个吃干饭的,你还要在这里待多久?”阿鲲话里带着常有的火药味。
“论吃干饭,第一个可数不上我。”阿冥把水缸盖上,准备离开厨房,却被阿鲲一把拦住。
“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阿鲲随口一啐,把牙签吐在了水缸盖上。
“不是专给你吃撑了的日子。”阿冥白了阿鲲一眼,瑞雪初降的好日子他不想跟阿鲲拌嘴,只想早些去房间里歇着。
“今天是我们俩的生日,香儿都记得,你不会真的就把豆儿给忘了吧。”阿鲲恶狠狠地盯着阿冥。
“记得又怎么样?她又回不来。娘今晚这一顿猪肉汤,算是喂了狗了?”阿冥不愿意多纠缠,推开阿鲲就往外走。
“我就问你最后一件事。你今晚务必告诉我,否则你哪来的就给我回哪去!”阿鲲抓住阿冥的衣服,压着声音吼道。“你来客栈,到底有什么企图?别告诉我是来讨口饭吃的,我不傻。就是在中原掏粪都比这鸟不拉屎的地方吃得多。红豆在,我不好问你,今天你说个明白!”
“哼,”阿冥乐了。“我来还债的。”
“你个混蛋,少打哑谜!”阿鲲抡起胳膊就朝阿冥脑袋上划去。阿冥苦笑着,一把抓住了阿鲲的胳膊,沉吟道:“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
“少废话!”阿鲲恼了。阿鲲向来不爱读书,听阿冥扯这些文词,以为是在羞辱自己。
“鹏少爷,别耍小性子了。休息去吧。”阿冥拍了拍阿鲲的肩膀,不想再纠缠下去。
“我们去找她回来。”阿鲲见套不出阿冥的话,只好把正事说了出来。“她才走了一个月,我们有三个月的时间追她回来。反正客栈里没有事,缺咱们两个人有什么关系?”
“要去你去,别扯上我。”阿冥冷眼看着阿鲲一脸急切样子,心里咯噔了一下。冥冥之中,阿冥只觉得红豆离开是正确的,她有自己的事需要去做。但是,自她离开的那一刻起,阿冥就隐隐有些后悔,苦禅山人的举止似乎触动了他心里一段不堪的往事,或许在来到客栈之前,他见过苦禅山人;又或许,某个和苦禅山人很像的人给过自己一段极差的回忆。阿冥不敢回想,因为,来到客栈的几年间,他已经忘记了以前所有的事情,只隐约知道自己是来还债的,而那位债主至今并未出现。
阿冥甩下了阿鲲,出了厨房。香儿木木地站在了走廊上,楼上卧房里爹娘在吵,楼下厨房里阿鲲阿冥在吵,红豆离开让整个家都变了。或者说,整个家早就出现了裂缝,只是因为红豆才勉强黏在了一起。
看着阿冥从厨房出来,香儿下了很大的决心,走到了阿冥身边,在阿冥耳旁轻声耳语:“你和阿鲲去找红豆吧,爹说,她会杀了苦禅山人的,还有什么‘火坑’‘陪葬’啊,我不懂是什么意思……我要她活着回来,继续当我的好姐姐。阿冥哥,我求你了。”
阿冥看香儿眼神里没有撒谎的痕迹,脑子里飞快地转过苦禅山人的脸,从满脸皱纹胡须到年轻稚嫩。“居然是他。”阿冥连忙冲回厨房,气还未喘匀就冲着阿鲲说:“我们天亮就走。快来不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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