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色火凤挺直地站在梧桐枝上,羽毛片片随风散落。晨晖中,安亚女王身着火红色礼服,在诸多婢女环绕下,从枝繁叶茂的榕宫中缓缓走出。
安亚的女孩伴随着一枚种子出生,在女孩落地的一刻,必须由女孩的父亲将种子种到后门外十步的地方。每一颗种子就是一棵树,在埋进土里的第一天开始渐渐发芽,随着女孩渐渐长大,小树渐渐枝繁叶茂。女孩出嫁的那一天,要把树的主枝干用匕首切开,再用同一把匕首把女孩的一条血管切开,把树汁与血液混合的液体留在女孩的娘家,代表女孩的根还在母家。安亚女王出生的时候,伴随的是一颗榕树种子,安亚王亲手把种子埋在安亚皇宫的后门。如今安亚王已经去世千年,榕树早已郁郁葱葱,生长的新枝和蜿蜒的气根已经将当年宏丽的皇宫团团围住,皇宫的砖瓦已经尽数被吸去了最后的养分。五百年前火凤第一次涅槃时,安亚皇宫已经摇摇欲坠,安亚女王不得不重选址建造新皇宫。
老皇宫里依然保持着原状,但已经被更名为榕宫。被重叠的榕树叶深深遮住的榕宫,埋葬了安亚女王全部的童年回忆。每年安亚女王都会独自在榕宫里住上三个月,这期间的国家政事全部由安亚女王的侍婢代为传达。三月期满后则是安亚女王必行的一次祭拜。
每一年的祭拜都是由火凤亲自护送。从今算起,距离下一次涅槃已经不足三十年,火凤的气血已经消耗殆尽,安亚国里每一个人都在默默数着日子。火凤再一次涅槃时,女王与人间的契约也就不复存在,安亚国的老老少少也不必再躲在国内过着与世隔绝的日子。
火凤看见女王盛装从榕宫里出来,连忙从梧桐上展翅,引着女王众人向南走去。榕宫向南十里是安亚国的王陵,那里安葬着世代安亚王,也包括与安亚国有功的臣子们。国祭在半年之后,这一次安亚女王是来祭拜两位故人。
王陵的守陵人是历代安亚国的罪人。他们与王陵里的众多亡灵被关在墓室的千斤石后面,没有女王的特赦,永远都逃不出来。处置罪人的极刑也不过是死亡,但守陵的责罚远在极刑之上。永生永世的孤独,连死的资格都没有,每年只有一次重见天日的机会,却是一年之中最痛苦的一天。作为安亚的罪人,他要接受全国百姓的辱骂和责罚。千年一日,无穷无尽。
这一任的守陵人身份异常特殊,尽管全国人都知道他所带来的浩劫,但碍于女王的面子,国祭日的时候没人去找他的麻烦。自被选作守陵人,他的每一天都活在侮辱之中,把他关到这座活死人墓的正是他的亲妹妹,安亚国叱咤风云的女王。
初登王位的百年里,每一次来到王陵门口,安亚女王都会特意戴上厚厚的面纱,避免与守陵人面对面,以免勾起沉痛的回忆。贤德的前安亚王的死,与这位守陵人,当年的安亚太子,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安亚女王在为安亚公主之时,并不住在国内,安亚王去世之时,安亚女王对细情并不了解,也不至于迁怒兄长安亚太子。可是回国奔丧的九死一生,和今日来祭奠的两位故人之死,才让安亚女王恨足了安亚太子。守陵人的永世不得翻身,也丝毫化解不了安亚女王的恨意。
当了近千年的安亚女王,她已然不是任人可欺的纯真公主。后来,女王就摘下面纱,用最高傲的神态面对守陵人,她懂得,蔑视和不屑一顾才是守陵人的痛处。
石门打开,墓室的尘埃里,守陵人虔诚地跪拜。安亚女王冰冷地看着眼前让自己厌恶至极的活死人,千年的怨恨在安亚女王的脸上没有留下痕迹。他不值得她去恨,尽管她已经恨了千年。千年的恩仇,早就该了断了。他的卑躬屈膝让女王一阵恶寒,千年前骄傲自负的安亚太子,居然也会成为这样一条恶心的蛆虫。
“安亚国已经盛世千年,父王可以安息了。不知道现在放你去,他还会不会怪你。”安亚女王昂起头,身后的婢女拾起女王落在地上的裙边,唯恐沾了墓室里的尘土。“你以为把我困在这里,你就能安享荣华吗?父王的志向在征服,而不是像龟一样缩在角落。女人家就不该做这些事,安亚国都沾了脂粉气,日后可让我怎么重建。”守陵人虽然身体已经屈服,但这论调还是千年未变。安亚女王已经习惯了,自然也没有了怒火。
“等你我都忘了这些,我才敢放你出去。”安亚女王片刻都不想再啰嗦,此刻哪怕有一个人与守陵人再多说一句话对他都是恩惠,安亚女王对他不会再有半分慷慨。“你还在守着约吗?她已经死在人间了,连骨头都烂没了。野冥贤弟的死你怨不得我,都是你自找的。蠢女人,哈哈……哈哈……”守陵人阴阳怪气的笑声让婢女们心里发痒。
安亚女王突然停了脚步。“起开。”婢女们熟知安亚女王的脾气,连忙躲到了墓室外。安亚女王右手猛地一起,从血红的护甲中延出了一条火红的长鞭。丝毫没有迟疑,安亚女王挥鞭向着守陵人狠抽过去,守陵人的手脚在墓室门开的时候就被铁链锁在了墙上,此刻更是无处可躲。“绛焱鞭,果然是你们女人的爱物,哈哈……哈哈……”一道鞭子过去,守陵人的衣服上多了一道火痕,烧得皮肤发出焦臭味,再一鞭子过去,整件粗布衫被火焰裹住,守陵人再火球里打着滚,却还是笑声不断。
十五鞭子下去,守陵人在火焰里一动不动,安亚女王听见火焰里的炸裂声,才觉有一丝解气。安亚女王手一收,连带着鞭子和火焰都被吸进了护甲之中。守陵人被烧得焦黑的躯壳缓缓长出新肉,一层层老皮从身上脱落,粉嫩的新肉卷着黑灰疯狂地生长。守陵人惊恐地醒了过来,不敢多言。安亚女王一言不发地看着蜷在角落的守陵人,眼神平静似水。守陵人恐惧地发抖着,不知道千年的时光到底让这位温婉的妹妹变成了怎样的怪物。
“进来。”安亚女王威严的声音传到了墓室外,婢女不敢耽搁,连忙跑进了墓室,闻到了腐臭的焦味,只是瞥到了守陵人一眼,就被吓得差点惊叫出来。
“磨蹭什么!”安亚女王严肃道,便随着火凤,带着两位婢女走进了墓室深处。婢女听见了守陵人撕心裂肺的哀嚎,却一步都不敢停地紧跟着女王身后。
王陵里有一间墓室里是没有尸体的,这里也是女王最常来的地方。这里的棺椁不及其他墓室的一半华丽,因为棺椁里只有一段枯木。
枯木上没有划痕,看来这棵树的女主人尚未出嫁。墓室的外面也没有刻这个人名字,甚至连姓氏都没有。这间墓室在王陵里显得格外突兀。女王往往只是打开棺椁,轻轻抚着枯木静自说一会儿话。这段枯木除了女王谁也不认识,因为这种树已经绝种。婢女都知道,这段枯木的主人与千年前的一段契约有着说不清楚的关系。枯木外的棺椁上隐约刻着一些文字,大约是墓主人的墓志铭,婢女们从未完全看清过,只隐约记得几句:“荣荣安亚兮,匪我故乡;榕榕帝女兮,匪我可亲;吾魂既逝兮,但从三愿;桑梓红豆兮,不复生长……”后面的文字常年被女王抚摸,已经模糊不清,恐怕只有女王会知道。枯木主人约是许下了三个咒语,第一个咒语的可怕后果就是,安亚国的相思树尽数枯亡,甚至连带着桑树梓树都鲜见。可以想象其他两个咒语会有多大的威力。
虽不知道这墓室主人究竟是谁,但婢女们知道,那段枯木上附有女王胞弟野冥王的半个巫魄。巫国的人正因多了一个巫魄才与凡人不同,有邪念的人若是利用巫魄作恶,后果往往是灾难性的,所以历代安亚王禁止国人与凡人相交。巫国人若想去凡人堆里去,必先在火葬台的最后一层里把这一世的身体焚尽,把巫魄留在安亚,才能去到凡人里。
这是亘古的约则。巫国的民风不知比凡人好过多少倍,自然没有人主动愿意放弃巫魄离开。一些老辈的人在小的时候或许听过,当年的大家族藕氏因为助太子为虐,全家被关进了这一层,上百口被焚化,除了一个小丫头。据说那个丫头是安亚女王自小的玩伴,曾与安亚女王一起回国。安亚女王清楚那个丫头与家族的叛变并无牵连,加上自小的情意,特赦了她。那个丫头后来带着巫魄偷偷到了凡人堆里去找家人,女王也没有理会。传说只是传说,后来那丫头的结局无人知晓。安亚国人皆知,离了安亚不被凡人所知还好,若是被知晓,那丫头的下场也不会太好。这是唯一一个没有通过火葬台离开的安亚人,还有一个特例就是女王的胞弟野冥王。本这王位是安亚女王夺来为野冥王备着的,当时的安亚王族直系男子只剩了野冥王一人,不知野冥王中了什么邪,竟然在临登基前夜到了这火葬台,把自己的躯壳巫魄毁了个干净,从此落入人间无处找寻。
安亚女王彼时为公主,在遭受了父王病逝,长兄夺位,胞弟死亡的多重打击下,毅然以女身接过了安亚的朝政,把已近衰败的安亚重新推向繁盛。国内人从一开始的抵抗和不屑,到如今的顶礼膜拜,不知千年里安亚女王究竟吃了多少辛苦。
女王从未隐瞒过,墓室里枯木千年不腐就是因为胞弟的半个巫魄的缘故,至于为什么野冥王宁远放弃王位也要用巫魄守住这段枯木,只有女王清楚。
墓室里的空气似乎被凝固了一般,除了墓室东南角的烛火外,整间墓室没有一丝生气。婢女们靠在墓室角落里,虽已困倦不堪,但仍不敢闭上眼睛,生怕被亡灵勾了魂魄。火凤盘旋在棺椁上方,照亮了棺椁的每一个角落。火凤已经气息游离,煽动翅膀已经带不起风。女王虽知涅槃即重生,但是涅槃后的那只火凤已然不是陪伴自己五百年的这只。老去的火凤,连同女王五百年的年华,五百年的等待和殚精竭虑,都在涅槃中永远被焚毁。
“走吧,这里的气息不适合你。”火凤艰难地收回了火焰,似有不舍般向着墓室外飞去。墓室门口的婢女被火凤的火光晃得清醒,连忙站起身,随着女王出了墓室。女王右手微抬,把墓室里最后的烛焰被吸进了护甲之中,整间墓室又恢复了死寂。
女王回到了王陵的大门口,对全身长出新肉血肉模糊正哀嚎的守陵人不管不顾,径直向墓外走去。“榕榕,保重。”熟悉的女孩干净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女王愕然回头,环顾一周,却并未看见想看到的人。
“是你对吗?”女王冷眼盯着守陵人。“她的声音你还是忘不掉吗?那我就快赢了,嘻嘻。”守陵人的声音还未完全恢复,还残留些女声的痕迹。
女王右手护甲中的鞭子缓缓被抽出。“榕榕。”守陵人又唤了一声。女王手一颤,拿在手边的鞭子又放下了。
“把药留下。”女王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婢女胆战心惊地把药瓶放在了守陵人身旁。守陵人突然一跳起来,身上的锁链也缩了回去,吓得婢女向后一躲。看着婢女惊慌失措的样子,守陵人笑得前仰后合,然后像哈巴狗一样蹲在地上,像宝贝一样地拿起药瓶,嘿嘿地乐。
墓门猛地关上,又是一片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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